自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笔者致力于中国文化史(侧重明清及近代文化)考析,所撰多论著式,也偶尔试写一点随笔,聊记所感,这是早年兴趣的延伸。
20世纪50年代中期,十四五岁的我喜读鲁迅作品,尤钟情于鲁迅杂文。那时家中有毛边本《坟》、《热风》、《华盖集》、《准风月谈》、《二心集》、《三闲集》、《且介亭杂文》等,常常随携阅览,竟至如醉如痴。大约在1957年春天,邻居关先生(一位中专语文老师,无子女)一次见我这个初三学生在读《准风月谈》,他观赏书本后叹曰:“难得,是毛边本!”随即又问:“这书名是何意思?”我一时语塞,关先生说,当年杂志编辑怕惹事,要作者“多谈风月,莫讲国是”,鲁迅以“准风月谈”名书,乃讥刺当年的文化专制。此后,关先生下班、我放学回家,一大一小的两人常在院子里指天画地,议论滔滔。记得关先生说,鲁迅的随笔达到中国文学的一个极致,其对时弊的针砭,有些至今犹感真切。又说,鲁迅希望自己批评时弊的杂文“速朽”,但时弊难除,鲁迅杂文因而“不朽”。关先生的话,我似懂非懂,但也仿佛领略到一点鲁迅杂文的奥妙。以后,每读鲁迅书,总想起关先生高大的身躯、慈祥的面容和兴致勃勃的宏议,连带悟到:貌似轻松的随笔,也往往藏有机锋,介入生活的力度并不下于鸿篇巨制。
鲁迅的随笔,且不论其内容的深邃、文笔的峭拔,即以书名的拟定,便令人叹赏。鲁迅于20世纪20年代著《中国小说史略》,又编《小说旧闻钞》,于文学史研究贡献巨焉,而高唤“革命文学”的成仿吾认定,这“是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指鲁迅为“有闲阶级”,称其“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几年以后,鲁迅信笔回敬曰:“成仿吾以无产阶级之名,指为‘有闲’,而且‘有闲’还至于有三个”,遂将自己洋溢着战斗精神的文字“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其反讽之妙,令人绝倒,可谓随笔极品。
少时也喜读知识性、生趣化的随笔。记得家中有多种丰子恺漫画,不时浏览,连带着也阅读丰子恺的随笔集,其具体内容今多淡忘,然书名的来由却记忆犹新:1927年,丰子恺请师傅弘一法师(李叔同)为自己住所取名,弘一要丰子恺在小方纸上写下平日喜欢的字若干,揉团撒在佛像前的供桌上,随取两纸团,打开两纸皆书“缘”字,于是丰子恺寓所命名“缘缘堂”。1931年丰子恺出版文集,题名《缘缘堂随笔》。“缘”“缘”二字直指佛学“因缘”精义;随缘而行,又正是丰子恺为人、为画、为文的特色。隐约记得,《缘缘堂随笔》有“自然”、“儿女”、“闲居”、“忆儿时”等篇,皆“缘缘”之作也!
域外学人的随笔,也不乏精彩之作。早年读英国思想家培根作品,其大块崇论宏议多已遗忘,唯记住这样一些格言:“知识就是力量。”“奇迹总是在不畏中闪现。”“安逸和满足易成为腐败与堕落的温床。”培根论“友谊”尤其充满睿智:“如果你把快乐告诉一个朋友,你将得到两个快乐;而如果你把忧愁向一个朋友倾吐,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如此妙语,怎能忘怀!
中年以来研习明清文化史,不免翻阅两朝小品随笔,从《草木子》、《见闻杂记》、《五杂俎》到《海外纪事》、《漫游纪略》、《巢林笔谈》皆曾泛览。明清随笔中,陈继儒《小窗幽记》透现的脱俗之气给我留下颇深记忆,尤欣赏“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友人书写此语,我张贴书柜至今。至于《围炉夜话》的书评卓见、《浮生六记》的人生感悟,也都启人心扉。
我喜好随笔那种洒脱无拘的笔法,颇景仰此一“自由文体”,然几十年来自己多从事学术论文写作,虽讨厌新旧八股调,尝自勉“陈言务去”,却难脱程式化窠臼。近20年来也曾试作随笔,意在挣脱高头讲章式的古板,然仍未能走出“论文”套路。今次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雅命,郭世佑教授敦促,编辑《天光云影》一卷,有的篇什近于随笔,有的篇什则是较短小的论文,读者慧眼可辨。
“天光云影”取自朱熹诗《观书有感》(之一)。诗云: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子以清澈如镜的池塘,比喻学习者应当具备的接受机制,有此机制,才能映照如天光云影般跃动着的鲜亮世界。而保持心智池塘的清澈如镜,须仰仗来源于历史及现实生活实践的活水源源不绝地供给。
赢得源头活水,让心智的镜鉴明澈,以映现大千世界的天光云影,是学者的必修功课,当然也是随笔包蕴生趣的源泉所在。
这本小书还收录十余年来我为老辈及同辈学者(不少已成古人)草绘的素描,其中留着这些师友某一瞬间的侧影与寄语,或许有点存史价值,又可稍微添补小书的生趣与灵动。
冯天瑜
2009年7月22日拟于武昌珞珈山麓
观数百年方得一见的日全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