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李伯元是名副其实的谴责小说家,吴趼人只是半个谴责小说家;那么将刘鹗与曾朴列入谴责小说家的理由就很不充分。
细考起来,现在学界流行的所谓清末“四大谴责小说”的命题其实是一个假命题。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中,为了论题的统一在分析《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两部小说时,虽极力举证其对士官的批判,然而,批判士官在《老残游记》中篇幅很少,在《孽海花》中就更少。更重要的是,鲁迅命名《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谴责小说,在于它们与《儒林外史》艺术表现上的密切联系,认为它们没有达到讽刺小说的标准而堕入“谴责小说”,然而,《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两部小说根本就并非《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从文类上看,《老残游记》是游记体的抒情小说,《孽海花》则是抒情式的历史小说,讽刺技巧在这两部小说中都很少使用,这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如《儒林外史》一样大量运用讽刺技巧有所不同。因此,鲁迅在编定《中国小说史略》半年后到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时,就没有将《老残游记》《孽海花》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归为一类,而是在清朝讽刺派的名下,讨论了《儒林外史》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老残游记》之不能归入谴责小说,从外文译本的取名与中文精华的选择也可以看出来:阿瑟·韦利最早的英文节译本名为《歌女》( The Singing Girl ),林语堂的英文节译本名为《泰山的尼姑》( A Nun of Taishan ),最早的英文全译本名为《行医见闻》( Tramp Doctor's Travelogue );而在中文精华的选择中,很少有选择谴责官僚的段落,选择最多的是诗情画意的《明湖居说书》,这与对《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中文精华选择极为不同,后者选择的都是讽刺清末官员的场景。因此,极力推崇《老残游记》的红学家周汝昌认为:《老残游记》绝不同于晚清出现的那种“谴责”“暴露”的小说,它是一部内涵丰厚的综合性作品。而《孽海花》1905年由小说林社发行的时候,标明为“历史小说”。
刘鹗(1857-1909),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改名鹗,字铁云,号老残,丹徒(今镇江)人。他靠着父亲的关系,与上层官僚的后裔及维新派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曾赴河南投东河总督吴大澂,任河图局提调官,后又到山东巡抚张曜帐下任黄河下游提调官,为实业救国几次赴山西考察开矿,39岁经过总理衙门考试“得以知府任用”。1908年清廷将刘鹗革职永不叙用,不久将其流放新疆,次年病逝。他的小说创作只有长篇小说《老残游记》(晚年有该小说的续集与外编)。
1903年9月《老残游记》开始在李伯元主编的《绣像小说》上发表,一共连载了前十回,后来又续写了后十回并在1906年的《天津日日新闻》上连载完毕。小说中的人物多有生活中的原型,老残即作者自谓,那个急于升官的昏庸清官玉贤指毓贤,另一位错判人命案的清官刚弼指刚毅,山东巡抚张宫保指张曜,姚云松指姚松云,王子谨指王子展,申东造指杜秉国,柳小惠指杨少和,史钧甫指施少卿,甚至黑白妞的明湖居说书也实有其人,白妞一名王小玉,于明湖居演艺轰动一时。当然小说与现实中的人物不能画等号,即使是老残也不能与刘鹗直接等同,他是刘鹗言行的一个方面,并且与刘鹗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老残游记》虽然揭露士官的篇幅并不长,却很有特点:清官的昏庸就误国而言更有危害,因为他们仗着是清官更加刚愎自用,也更不容易倒台。
如果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叙景状物,时有可观”还不足以表现《老残游记》的艺术成就的话,那么,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充分肯定了《老残游记》漂亮的文字描写,认为只有白话文学里能产生这种绝妙的白描美文: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如果说胡适仅仅着眼于文字描写的优点,那么著名汉学家普实克就从结构上来分析《老残游记》的现代性,他在讨论了李伯元、吴趼人、曾朴等人小说的现代性因素之后说:“当时唯一成功地在作品中把各种不同成分融合为一体的作家是刘鹗”,“因为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性和整体概念”,“靠着这种敏感和独一无二的表现手段,刘鹗刻划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小说的主旨,他们的故事也成为整部小说中的有机部分。在这一时期的所有作品中,《老残游记》可能最接近于现代文学,它也可能因此倍受西方读者欢迎,并不断被译为多种文字。” 胡适赞赏老残在大堤上的那段写景,夏志清则赞赏老残在大堤上的心理描写: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
夏志清在《〈老残游记〉新论》中认为这种心理描写显示了刘鹗“抒情小说家的真正本领”,指出小说以抒情淡化情节对中国传统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模式的打破,使《老残游记》取得了“近乎革命式的成就”。
《老残游记》只不过使用了第三人称的限制性视角,《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使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为什么《老残游记》走向了现代,取得了前“五四”现代热身阶段其他小说不曾达到的艺术成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虽然使用了第一人称,但“我”对于整部小说的结构,主要是一种穿针引线的作用。然而在《老残游记》中,除了申子平请刘仁甫出山遇玙姑的三回多的篇幅外,一切都是老残的所见所想。换句话说,老残在小说中的作用绝非仅仅是穿针引线,而是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其他的人物与事件中,使得历山古迹与明湖说书、月下的冰河、造成女人为娼的黄河泛滥、出钱赎翠环的情感纠葛、对昏庸清官犯罪的干预、福尔摩斯式的侦破命案,都因为老残亲身参与而变成了一个艺术有机体,并且渗透着老残的忧国情怀。即使是申子平请刘仁甫出山遇玙姑的那三回多,也是老残的主意,申子平请刘仁甫带的是老残的信,而且在玙姑的思想情感中很显然有老残的影子。
小说所运用的表现技巧是多样的。第一、二回特别耐人寻味,第一回老残刚刚来了一个醉酒惊梦,以西方小说常用的象征技巧来表现对中国现实命运的沉思,开鲁迅的《狂人日记》、老舍的《猫城记》等小说的先河。第二回接着就是表达文辞之美的湖山胜景与美人绝唱。不过,说到中国文学的文辞之美,一般人想到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想不到兴起于勾栏瓦舍中的小说。在一个小说要登上大雅之堂的新时代,刘鹗就是要在小说中以文辞之美与正统文学争夺阵地。事实上,《老残游记》第二回对济南山水的描写,胜过以往任何描写济南的美文,并不下于《桃花源记》与《醉翁亭记》。而且历山(千佛山)倒影在明湖中的各种美色,都是从老残的视角写出的,使优美的景色打上人的印记而具有情景交融的特征。尤其是对白妞“绝调”的描写,那是艺术中通感的表现,以视觉的登山来形容听觉的声音之美。这种通感的艺术技巧在中国传统诗歌中常用,但在小说中很少出现,而今小说要占领传统诗歌的正宗位置,就出现了大面积的以视觉形容听觉的通感文字。今天的济南,千佛山与大明湖俱在,但小说所描写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已不复存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也不复存在。从这个角度讲,小说的第二回还是优美的生态文学。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慌。”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莱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之间便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两人道:“在什么地方?”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实在危险得极!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隔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三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着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扇帆下,各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去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快,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未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高明以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未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未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遇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幸喜本日刮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真真该死奴才!该死奴才!”
众人被他骂的直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清]刘鹗:《老残游记》,2-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本篇节选自《老残游记》第一回《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与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这是一个对中国现实命运的象征:那条要沉入大海中的船,就是中国的象征;船上的人不知船要翻却还在那里盘剥蹂躏好人,象征着整个管理层;几个将船驾驶到快要沉了的人就是掌握政权的上层统治者;其中呼喊将驾驶者杀掉的人,就是戊戌变法失败后主张推翻清朝的革命者;几个知道老残乃救助者的人象征着老残心目中的清醒者;把驾着小船来给大船送罗盘的老残等人当成汉奸唾弃殴打的满船人,则象征着愚昧的国人。除了对革命者有不公正的描写之外小说的象征是很微妙精当的,是当时风雨飘摇的中国的缩影。中国文学最突出的特征是文辞之美,却很少深刻的象征与隐喻;而从《神曲》到《浮士德》,从《格列佛游记》到《尤利西斯》,西方文学的突出特征就是以象征与隐喻的技巧蕴含深刻的思想。《醉酒惊梦》对中国现实命运的精妙象征,就是当时翻译的西方文学的影响所致。中国传统长篇小说的开头有时也喜欢搞点非现实的写法,像《水浒传》第一回的“洪太尉误走妖魔”,然而那纯粹是说书的由头,并不具有《老残游记》所描写的航船那样的象征意义。
曾朴与刘鹗之所以经常一起出现,是因为他们都是过去所谓的谴责小说家,而今将他们的作品在同一节讨论,恰恰是因为二人都不是谴责小说家。
曾朴(1872-1935),谱名朴华,初字太朴,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他生于常熟官宦望族,1891年中举。由于岳父的关系,经常出入清朝大臣翁同龢家,又是内阁学士洪钧的座上客。与李伯元、吴趼人、刘鹗相比,曾朴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他是这些小说家中政治见解最激进的。1897年赴上海办实业时与维新派的谭嗣同、林旭、唐才常等人来往密切,参与变法筹措。后与友人创办小说林社,致力于文学启蒙。武昌起义后他被选为江苏临时议会议员,后来拥护新文化运动。第二,他是这些小说家中唯一懂外文的人。甲午战败后,曾朴入同文馆学习法文,1898年他结识了曾任驻法参赞并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做出很大贡献的陈季同,在精通法语的陈季同指导下他系统地研读了法国文学。但从他后来的翻译活动来看,他最钟情的是浪漫主义,1907年编译发表了《大仲马传》,1913年翻译雨果的小说《九十三年》(今译《九三年》)等作品。
与刘鹗相似的是,曾朴也是以一部小说名天下。即使是《孽海花》也仅仅完成了计划的一半。小说的第一个版本是他在金松岑撰写的6回基础上改写增补为20回,1905年由小说林社发行,标明为“历史小说”。1907年曾朴又续写5回在《小说林》杂志上连载,这是《孽海花》的第二个版本。20世纪30年代初35回的“真善美本”是第三个版本。《孽海花》的人物多有生活原型,金雯青为洪钧,傅彩云为赵彩云(赛金花),翁叔平为翁同龢,唐猷辉为康有为,梁超如为梁启超,薛淑云为薛福成,王子度为黄遵宪,威毅伯为李鸿章……
政治正确与外文好都不能保证艺术上的成功。尽管很多人认为《孽海花》是当时所有小说中最有价值的一部,林纾“叹为奇绝”,鲁迅以为“结构工巧,文采斐然”;然而详加考究,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绝非佳作,原因也不是胡适所谓的结构问题。小说的结构还是很讲究的,正如曾朴以开花所作的比喻,《儒林外史》等从头开始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孽海花》则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地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鲁迅以“结构工巧”来形容这部长篇的结构并非虚言。当然,这部小说也有很多游离于金雯青与傅彩云之外的情节,譬如俄国女革命者夏雅丽的一些举动,再如雯青致信国内后大篇幅的与金雯青、傅彩云无关的国内状况的描写。这部小说并非讽刺小说,对名士作态的讽刺在小说中仅有很少的篇幅,而是重点刻画了金雯青与傅彩云两个人物,恰恰是在这两个人物的刻画上小说没有取得艺术上的成功,这才是这部小说并非佳作的真正原因。因此,《老残游记》的现代性是内在的,而《孽海花》的现代性则是外在的,更多的是词汇的点缀,而非内在于人物之中的。
本书《前言》曾讲到《红楼梦》的现代性因素,那是由于在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个人物身上,蕴含着因爱而发生的种种性格冲突,二人不断尝试沟通,却终于没有沟通成功,黛玉临死还误解了宝玉。这种对人生的真切描绘,与现代存在主义对人性的观点已非常近似。然而,所有分析《孽海花》的文章,都很少在金雯青、傅彩云这两个主要人物身上落笔,而是去分析小说的历史内涵以及在小说中占篇幅很少的对名士的讽刺,这恰好表明小说对两个主要人物的刻画是失败的。不妨做一个假定:傅彩云开始心甘情愿地做状元郎的小妾,后来跟随丈夫出使德国与俄国,在西方伦理的影响之下有了个体意识的人性觉醒,并开始追求个人的自由,由此与金雯青发生性格上的冲突,最后傅彩云宁愿为娼也不愿做木偶般的侍妾。这样一来,《孽海花》会超越当时所有小说而真的成为最有价值的一部。然而遗憾的是,人们在小说中看到的是金雯青为傅彩云美貌吸引纳为小妾,雯青夫人不愿出洋而以彩云暂为公使夫人出使列国,彩云作为公使夫人受到德皇的接见,在国外社交界大出风头,然而由于其妓女习性不改而先后与仆人阿福、德国军人瓦德西有私情,回国后又与戏子密会,这些私情雯青都不知道,发觉一点也被彩云遮掩过去,最后雯青是听到仆人的议论而被气死。与老残构成了刘鹗的视角不同,雯青却非曾朴的代表,在雯青与曾朴之间很难构成一种现代小说式的对话关系,小说对彩云天生淫荡的艺术处理也使其艺术价值大打折扣。
《金瓶梅》与《红楼梦》都是现代性因素表现突出的小说,然而在前“五四”的现代热身阶段,具有现代性因素的人情小说已堕为描写妓女的狭邪小说。从1894年出版的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的《海上花列传》到1906年出版的张春帆的《九尾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说《海上花列传》以对妓女与嫖客真情实感的描绘以及对人性的堕落与沉沦的表现,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那么,《九尾龟》则以其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的贬斥,成为胡适所说的“嫖界指南”。《孽海花》中的傅彩云虽然是妓女出身,在金雯青死后又成为名妓,不过既没有堕为狭邪小说,也没有沿着《红楼梦》的文学方向朝着现代拓进。她与雯青的冲突以及雯青死后与雯青夫人的冲突,归根到底都是她天性贪淫的妓女天性所致。
值得注意的是法国文学对《孽海花》的影响。当曾朴建议将《孽海花》写成六十回的时候,就有一种雨果写作《悲惨世界》的努力目标。因此,《孽海花》与中国传统的历史演义小说不同,而是试图与《悲惨世界》一样,从历史写到现实。浪漫主义者喜欢异域,《孽海花》就有雯青出使列国。小说第九回与第十回写金雯青的海上历险也表现了这一点。在船上雯青发现的第一个“西洋景”是俄国的催眠术大师毕叶士克无所不能的催眠,甚至能让人说出自己的隐私。金雯青正惊奇间,一个摄去其魂魄的20岁左右的西洋美女出现了,他为西洋美女所吸引,就让毕叶士克施行催眠术,使西洋美女端着盆冰梨雪藕款步走到自己面前,还让这位美女做彩云的外语教师以便亲近,然而他不知道这位西洋美女原来是恐怖的无政府党人夏雅丽。他很快乐极生悲,夏雅丽手持小手枪要将雯青毙命,幸亏学外语的彩云多方劝告,雯青以一万马克助其会费才得救。小说文笔上的浓墨重染、词采华披,都与浪漫主义风格密切联系在一起。过去研究者只注意这部小说的写实,却忽视了其抒情性。当然,《悲惨世界》那种基督教文化的底蕴以及雨果描写下层人民那种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曾朴并没有学来。外来的文学影响必须内化为接受者透视人生的血肉,才能使艺术翻新,在这方面《孽海花》显然做得并不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