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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新型小说及谴责小说

翻译小说对近代创作小说的文体变革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日本政治小说《雪中梅》与美国政治乌托邦小说《百年一觉》的影响下,产生了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陈天华的《狮子吼》、怀仁的《卢梭魂》、思绮斋的《女子权》以及春帆的《未来世界》等政治小说与政治乌托邦小说。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大量地译成中文后,出现了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等科幻小说。在柯南·道尔《福尔摩斯侦探案》的影响下,出现了李涵秋的《雌蝶影》、吕侠的《中国女侦探》、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等侦探小说。《苦学生》《儿童修身之感情》《馨儿就学记》《埋石弃石记》等教育小说的输入,则出现了悔学子的《未来教育史》、杞忧子的《苦学生》、吴蒙的《学究新谈》等教育小说。尽管新型小说在艺术上尚不成熟,但却是前“五四”的中国文坛走向现代的重要热身活动。从文学表现的角度看,这一时期被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的几部长篇小说,是文学走向现代的重要收获。

一、怎样理解“谴责小说”的概念

今天到处都充斥着“四大谴责小说”的说法,仿佛鲁迅很推崇这些小说似的。其实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是以《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来贬低《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将其贬之为“谴责小说”。当然,鲁迅将《老残游记》与《孽海花》放到“谴责小说”中加以讨论本身就有问题,后面将详论之。然而,鲁迅对于非典型的“谴责小说”《老残游记》与《孽海花》倒有不少肯定的评价;而对典型的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完全是否定性的评价,没有一句肯定性的评语,认为《官场现形记》“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又说“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

《中国小说史略》固然是不朽的学术名著,但不能因此而否定谴责小说的价值;正如不能因其否定《三国演义》,就认为《三国演义》没有价值一样。鲁迅这里的一些评语令人费解,假定“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的逻辑成立,那么,是否可以得出“生老病死,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的结论?写官场成为不朽经典的就有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等世界名著。我们认为鲁迅对谴责小说的全盘否定,只是标志着五四文学革命是以断裂的形态出现的,但实际上却割不断与谴责小说的精神联系,苏联汉学家谢曼诺夫在《鲁迅和他的前驱者》一书中就重点研究了鲁迅所受“谴责小说”的影响。不过鲁迅以“谴责小说”来命名《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的文体,以示与《儒林外史》等讽刺小说的区别,也并非没有合理处。因为《儒林外史》关注的不是社会而是传统的道德,并以真儒的姿态来讽刺形形色色的腐儒与假道学;《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谴责小说”更关注现实社会,尤其是主导社会的官场,以及在西方文化冲击下所发生的种种腐败现象,所显示的救世心理更为迫切。因而所谓“谴责小说”,其实就是以描写官场为主的社会批判小说。

二、李伯元与《官场现形记》

李伯元(1867-1906),名宝嘉,字伯元,别号南亭亭长,生长于山东,祖籍江苏武进(今属常州)。他是小报业的鼻祖,他的《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活地狱》《海天鸿雪记》《中国现在记》等小说就是在其主办的报纸上发表的,还发表了吴趼人、刘鹗等人的小说。传统小说的传播方式被现代的在报刊上发表后出版的传播方式所取代。

由于李伯元40岁就已病逝,他的多数小说往往是有头无尾。尽管吴趼人、欧阳巨源等为他的部分小说进行了续写与补缀,但《官场现形记》等小说仍只有上部而缺下部。不过由于这部代表性的长篇小说的结构,本来就是《儒林外史》式的“黑瞎子掰玉米,掰一穗,扔一穗”,因而仅有上部也算是完整的艺术品。《官场现形记》以这种片段联缀的描写方式,将清末社会的腐败精赤裸裸地揭示出来。西方固然有果戈理《钦差大臣》那样的官场经典,但还有一个以神甫为代表的掌管灵魂的世界,所以从薄伽丘的《十日谈》开始,对这个教士的讽刺与揭露就成为西方现代文学的传统。中国当然也有和尚、道士,然而在皇帝与读书人心目中那都是“小道”,中国的士官阶层才是社会精英与世俗两个方面的凝结点。然而到了清末,这个声称能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士官阶层已是腐败透顶。皇帝允许捐官就是一种变相的卖官,尤其是在上层控制力松弛以及在西方冲击下出现某种价值危机的清末官场,卖官买官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就此而言小说对社会的批判是一针见血的。

小说中的藩台大人姓何,因贪钱卖官像个无底洞而被人称为“荷包”,当他自觉“藩台是不能久”之后,竟然叫他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卖官买官的买卖,官场变成了商场。他的兄弟人称“三荷包”,在卖官上配合得很默契,两个“荷包”因分赃失和而牵扯出许多卖官的旧账。后来“三荷包”带着卖官所得万两银子买得胶州知州之职,竭力巴结抚台。这位抚台在“富强之道”的促动下,派遣候选通判陶子尧去上海洋行买机器。然而陶子尧在上海却遭到骗子魏翩仞、买办仇五科、妓女新嫂嫂的欺骗与捉弄。小说从乡下中举的下层士子赵温写起,刻画了县级以下小吏并及州吏府官、藩台,以至钦差大臣、中堂等朝廷大员,使其成为一幅丑态百出的清末官场的写真图画。联想到当今现实中的卖官现象,这部官场小说所揭露的种种弊端在当今的官场中并未消失,尤其是网络上的官场小说更是层出不穷,它们的鼻祖就是中国第一部官场小说《官场现形记》。

如果说很多当代官场小说以暴露中略带艳羡的笔触描写官场,那么《官场现形记》对于官场则始终保持了批判的姿态。小说中固然有夸张,然而这都是现实生活本身的夸张造成的。譬如浙江抚台傅理堂推崇理学力行节俭,谁节俭谁就有官做,“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索性于公事上全不过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里的估衣铺,破烂袍褂一概卖完;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亦一律搜买净尽。大家都知道官场上的人专门搜罗旧货,因此价钱飞涨,竟比新货还要价昂一倍。”这种描写看似夸张,其实极度真实。权力使人性异化,《官场现形记》中的冒得官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不惜以死相逼将亲生女儿献给羊统领做小老婆,就是权力使人性异化的典型表现,直到今天还有为了升官将妻子贡献给上司的丑闻。

除了《活地狱》再现的州县衙门及其酷刑,李伯元的多数小说都表现了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之后所引起的中西矛盾、新旧冲突。《文明小史》再现了维新变法及其在官场与社会上所引起的变化,讽刺各种假维新者。《中国现在记》再现了清王朝新政后在官场与社会上所引起的反动。而这两者都在《官场现形记》中有所表现,小说对清末官员面对洋人洋货的不同心理的惟妙惟肖的描绘,也是这部小说走向现代的一个重要特征。

原典阅读
守贞

且说这位钦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调京当差,改以侍郎候补,第二年就补了缺,做了两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户部尚书。此时朝廷正因府库空虚,有些应办的事,都因没有款项,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个折子,说:现在东南各省,如两江、湖广、闽、浙、两粤等处,均系财赋之区,钱粮厘税,岁入以数千万计。然而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无如各省督、抚狃于积习,苟且因循,决不肯破除情面,认真厘剔。近来又有了什么外销名目,说是筹了款项,只能办理本省之事;将来不过一纸空文咨部塞责。似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若非钦派亲信大员,前往各省详细稽查,认真清理,将来财政竭蹶,根本动摇,其弊当不可胜言。

各等语。朝廷看了这个折子,甚是动听,马上召见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商议此事。童子良亦以此举为然,并且自己保举自己说:“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闽、广,大约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复命。”朝廷准奏。跟手就下一条上谕,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办事件。

次日童大人谢恩,召见下来,就在本部里选了八位司员,又在别部里奏调了几位,此外还有军机嘱托、老公嘱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张条子,一齐派为随员。又因为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大儿子,是前头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几个小儿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负小的,只得把大的带了出门。安排停当,方才检了日子,陛辞出京。

且说童子良生平却有一个脾气,最犯恶的是洋人:无论什么东西,吃的、用的,凡带着一个“洋”字,他决计不肯亲近。所以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乡下人自织的粗布,洋布、洋呢之类是找不出一点的。但是到了五十多岁上,因为生病抽上了鸦片烟,再戒不脱。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爷同他说笑话道:“子良,你不是犯恶洋货吗?你为什么抽洋烟呢?”一句说话恼了他,回得家来,就把烟灯、烟枪统通摔掉,对家里人说:“我从今再不吃这捞什子了!”谁知他老人家烟瘾很大,两个时辰不抽,眼泪鼻涕就一齐来了。家里人看他难过,想要劝他,又不敢十分相劝。才劝得一句,他便回道:“你们随我罢,我宁可死也不破戒的了!”后来,实在熬不过了,一息奄奄,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他大儿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爷替他备办后事。他大少爷此时也有十八九岁了,读书虽不成,外才是有的。见了父亲这个样子,便追问所以立志戒烟的原故。当时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爷说了一句笑话,所以把老头子害到这步田地。到底大少爷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说了洋烟,无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们只说是云南土熬的广膏。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并不是外洋来的,自然他老人家没得说了。”家人遵命,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烟盘,端到房中。童子良见了,连忙摇手,意思不要他们进来。后来家人照着大少爷的话回了,方才一连呼十几口。这一顿,竟比平时多吃了三钱,方才过瘾。

过了几天,齐巧前头同他说笑话的那位王爷请他吃饭。见面之后,童子良便叫着自己名字告诉王爷,说道:“童某现在不吃洋烟了。”王爷一听大喜,连连夸奖他,说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烟,打起精神替主子办事,真正是国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谁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热茶给他,趁人不见,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烟泡,化在茶里吃了。

这位王爷是同他向来说惯笑话的,今天拿住了这个把柄,便问他:“既然不抽洋烟,为什么还要吞烟泡呢?”他便正言厉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王爷说:“吃烟吞泡还不是一样吗,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爷话:所谓戒烟者,原戒的是洋药,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关报销册,洋药进口税一年有多少,便晓得我们中国人吃洋烟的多少。如今先从童某起,头一个不抽洋烟,拿本土来抵制他,以后慢慢劝他。倘或天下人一齐都吃本土,不吃洋烟,还愁甚么利源外溢呢?童某并不是欢喜一定要吃这个捞什子,原不过以身作法,叫天下人晓得我是为洋药节流,便是为本土开源,如此一片苦心而已。”王爷道:“不想老先生抽抽鸦片烟,却有如此的一番大经济在内。可佩!可佩!”这是一桩事。

还有一桩,这一桩乃是要钱:做官的人要钱,本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却另有一副脾气,是专要银子,不要洋钱,为的洋钱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讳。从前京城里面本来是不用什么洋钱的,用的全是当十大钱,无非银子换钱,钱换银子,倒也爽快。近来几年,洋钱渐渐的用开了,北京城也有了。有些会打小算盘的人,譬如一向是孝敬一百两的,如今只消一百块钱,化上七十多两银子,也甚觉得冠冕。无奈这位童大人,要是人家送他洋钱,他一定璧还不受。送他钱的人,不是门生,便是故吏,总是有求于他的人,如今见他不受,大家心上都要诧异。后来访着缘故,只得换了银子再去送,合起数目来,总比洋钱还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谦让了。除掉现银子,便是银票:一千两、二千两,三百两、五百两,白纸写的居多。还有些人因为写的白纸票子,恐怕忌讳,竟用大红缎子写的,倒也新鲜得很。

他生平虽爱钱,却是一文不肯浪费。凡是人家送给他的银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间小屋。这间屋是墨测黑,连个窗户都没有的,然而一步一锁,无论甚么人不准进去的,就是儿子,亦只准站在门外。一天,老头子在这屋里有事情。大少爷进来回话,因为受过父亲的教训,不敢径入房中,站在门外老等。等了一回,忽听老头子在小屋里叫唤起来。方见姨太太点了个亮,掀开门帘,在门口站着,亦不敢进去。仿佛老头子在地下摸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说道:“还好,有了!”随手出来,把门锁好。姨太太照火的时候,大少爷留心观看。只见这间小屋里,四面墙上贴的,一张一张,很像帐条子一样。及至仔细一看,才晓得墙上贴的都是银票。大少爷把舌头一伸,心中暗暗欢喜:“原来老人家有这许多家当,这间小屋却是他老人家的一间银库!”

又过了两年,有几省督、抚奏请置办机器,试造中国洋钱。他老先生见了这个折子,老大不以为然。无奈朝廷已经批准,他也无可挽回,只得回转家中,生了两天气,说:“好好一个中国,为甚么要用夷变夏!中国用惯银子的,如今偏要学外国的样,铸甚么中国洋钱!这个洋钱日后倘若用开,岂不是全个成了他们外国人的世界?那还了得!我情愿早死一天,眼睛闭了干净,免得日后叫我瞧着难过。”他虽如此说,人家亦不来睬他。到了第二年,有两省银元造成,解到部里,其时他老人家已掌户部,司员检了一包,请他过目。他闭着眼睛,说道:“我不忍看这些亡国东西,你们拿了去罢!”司官晓得他素来脾气,只得退了下来。后来这话传开了,京城里面都以为笑话。

有天,有个门生,本是个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记名,奉旨简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见下来,到老师跟前着辞行。童子良道:“听说九江地方是很热闹的。”门生道:“本是个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有。在那里是很不好做的,门生特来请请老师的教训。”童子良叹口气道:“那里有这许多国度!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外国人,想出法子来骗我们钱的。我不相信他们外国人就穷到这步田地,自己家里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赶到我们中国做生意。偏偏就有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督、抚去随和,他们的洋钱不够使,我们又特地买了机器,铸出洋钱来给他们使。不晓得他们外国人有何功何德到我们,我们要如此的巴结他!我真正不懂!”门生道:“我们中国自铸的洋钱本不叫做洋钱,有的叫银元,亦叫龙圆。”童子良道:“亦不过多换几个名字,骗骗皇上罢了,还不同外国洋钱一个样子吗。”门生道:“大小虽一个样子,花样却是不同。我们的龙圆,正中盘的是一条龙,所以叫做龙圆。”

童子良听说花样不同外国一样,不觉心上一动,说道:“你有没有?可拿个来我瞧瞧。”这位门生齐巧身边有两块洋钱,一块鹰洋,一块龙圆,便取出来,说声“老师请看”。童子良接在手中,一见有一块鹰洋在内,便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老弟你亦用这个?”随手就拿这块洋钱在炕几上一丢,却拿了那块龙圆不住的端详。后来看见有龙的一面四转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来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给外国人的,为什么要刻上这些外国字呢?我总疑心现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国人的迷混药,所以样样都帮着外国人,真正不解!”后来这个门生又再三告诉他:“中国所以铸造龙圆,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国洋钱的意思,就同老师单吃本土,不吃洋烟,同一用意。”童子良经此一番譬解,虽然明白了许多,然而总为这龙圆上面刻了洋字,决计不肯使用。

闲话少叙。单说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帐筹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员,听得他来,个个不安其位,就是别省听着,也为担心。当时他上去请训,奏称道:“臣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碰头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应该按照国家的制度办事。什么火车、轮船,走的虽快,总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伤国体,所以断断不敢。”上头听他说的话很冠冕而且晓得他为人古板,也就随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须要经过山东,朝廷便谕他顺便带看河工。他亦说:“山东黄河,年来时常决口,听说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东后,定当严密稽查,决不敢有负委任。”上头听了,无甚说得。

过了一天,又上去陛辞下来,便在部里支了盘川,带了随员,径向北道旱路进发。未曾动身的前头,发信给各地方大员,叫他们传谕所属,无非说:“本大臣砥砺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许办差。倘敢不遵,定行参处。”如此通饬下去,总以为这位钦差是清廉自矢,决计不用地方上破费银钱的了。岂知他所费的更多。

你道是何缘故呢?现在不说别的,单指轿马一项而论:钦差坐的是长轿,抬轿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换三班。一位少大人,随员六七十位,有的坐轿,有的坐车。钦差随员,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来,轿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顶,轿车、大车一百多辆,马亦要一百多匹。这笔费用,一天共需几何?部里支得盘川,如何彀使?钦差每到一处,总要面谕地方官:“所有夫价,即便写了领纸,交给巡捕官到我这里来领。”地方官当时只得诺诺遵命。等到下来,一一发付之后,那里还敢向钦差大人手里讨取。然而等到钦差临动身的时候,这张领纸又一定要来讨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写。然而只见领纸进来,从不见银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早已自认晦气,决不要钦差还的。至于钦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显得清廉,况且自己亦那里贴得出许多呢?

最要紧的是:每到一处,地方官办差太省俭了,固然不好;太华丽了,也不相宜。钦差尚未来到,便有钦差的巡捕先赶早一步来,名字叫做“先站”,其实是同地方官讲价钱来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尽着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够如愿,他便把钦差脾气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都说了出来。地方官摸着钦差的脾气,这差事自然是好办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实相告,尽着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钦差因奉旨查办河工,所以绕道济南。抚台恐怕首县办差,一个人兼顾不到,特地派了两个同知,两个知县,帮着去办。使用银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领。偏所派的四位当中,有一位同知手笔极紧,除掉行辕应用的物件,不得不办了送去,其余小钱一文不肯浪费。巡捕官预先下来,只有首县私下答应他八百银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说:“钦差到你们这里,总得多住几天,随时可以挑眼的。咱们劝你多破费几文,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钦差挑眼之后,大家没味。”首县听了,甚以为然。无奈那位同知大老爷执定不肯。首县无奈,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这巡捕五百金。

此时山东省城是早已晓得钦差脾气不喜欢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不拿洋灯比较,也还觉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吃的东西,又无非照例的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说。

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说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听见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说:“每逢钦差洗脸,面盆里冲上些香水,就没有气味了,而且还香喷喷的好闻。”谁知拿了进去,钦差还没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的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抚台忙传那四个办差的到辕问话。四个人据实禀明,说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气的,而且还可以避疫气。抚台复了钦差。钦差又查问那里买的。后来听说是洋货店里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说:“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了,难道还要半路上失节不成。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总要想出法子来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凡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有天同司、道谈论公事,谈得时候多了些,忘记了时辰,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位候补道,无意之中说了声:“现在大约有一点钟了。”童子良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便把眉头一皱,眼睛一楞,说:“你老哥说的什么?兄弟不懂。”嘴里说不懂,心上却是明白的,晓得他们所说的一定是表上的时刻。便想到这些人身上一定带着有表。半天不言语,侧着耳朵一听,偏偏同他坐的顶近一位道台,外褂里面“剔、剔”的响。童子良听了一会,便问这位道台:“你老哥身上有什么东西,一剔一剔的响?”又问:“你们众位可曾听见没有?”众人都不敢言语。直把那位道台羞得耳根都红,坐立不稳。童子良还算忠厚,未曾当面揭穿。只第二天见了抚台,说:“某道人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人总不免华而无实,不肯务正。所以兄弟取人总在悃愊无华一路。”抚台听了,先还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某人办事不诚实,所以钦差才加了他这个考语,后来别位司、道说起,晓得是为带着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钦差在济南住了十来天,所查办的事,无非是河工局里多孝敬他几万银子,没什么大不了之事。河工局送的是公款,为的是保全大局起见,钦差受了自无话说。抚台又另外送了程仪。下来便是司、道孝敬,府、县孝敬,还有些相好处的孝敬:钦差亦一一笑纳。

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这州官乃是在旗,名唤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东三府里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经做过五六年了,这年又得了“卓异”,照例送部引见。他身上本有“在任候补直隶州”字样,等到引见下来,又得了个“回任候升”。回省之后,上司都拿他当老州县看待,自然立即饬回本任的。回任不多几时,偏偏临清州出缺。临清州乃是直隶州,巴祥甫因为自己资格已到,不免有觊觎之心。亲自进省,托人在大宪面前吹嘘,意思想求大人拿他升补。上头尚在游移两可,这个档口,齐巧钦差来到,一连忙了十几天,就把这事搁起。巴祥甫心上虽然着急,也属无可如何。

巴祥甫有个哥哥,从前曾经拜在钦差门下,巴祥甫因此渊源,也就拿着门生的帖子前去叩见,居然传见,留下谈了半天,甚是亲热。等到见了下来,就有他的亲家——也在省里候补的,劝他送分重礼给钦差,趁势托钦差说两句好话,抚台一定答应。巴祥甫亦以为然,意思想送钦差八千银子。他亲家道:“送银子不及送东西的体面。”原来巴祥甫省城里有什么事情,都是托他这位亲家替他经手的。他亲家新近亦是替一个朋友办了一分礼,说是送给一位什么大人的。后来这分礼没有收,那个朋友的钱亦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这分礼物总共值到五吊来往银子,一齐担在他亲家身上,所以他亲家急于想要出脱。齐巧碰着巴祥甫要送钦差的礼,他亲家面子上劝他置办东西,内骨子实是要卸自己的干系,因此一力撺掇。那分礼物当中,如珠宝、翡翠之类,很有两件值钱的。巴祥甫瞧了,因见亲家讨他六千,他看过六千还值,便尔应允。

但是巴祥甫的为人,是有点马马糊糊的,把礼物大概看了一遍,面子上很觉过得去,便对亲家说了声“费心”,吩咐开写礼单,即刻派人送去。不料送礼的家人去不多时,忽然赶回来找老爷,说是礼单之中有盘珠打璜金表一打,钦差巡捕说:“这是大人顶顶犯忌的东西,怎么拿这个送他?非但不落好,倘或钦差生了气,还怕于你老爷功名有碍。”巴祥甫道:“既然承他关照,我们就把表拿回来,再配一样别的送去亦好。”家人道:“小的亦是如此说,无奈巡捕老爷不准我们拿回来。”巴祥甫急了,只好亲自赶去。

走到那里,巡捕拿他一味恫吓,说:“已回过少大人了,不能由你拿回去掉换。你要太平无事,除非送三千银子给少大人,托他替你想法子,还是个办法。”巴祥甫无奈,只得同他磋磨了半天,跌到二千。巡捕果然进去同大少爷说明。大少爷说:“叫他把银子拿来,保他无事。”巴祥甫只得又回来,找到他亲家,打了二千银子的一张票子送了进去。然后巡捕连表连银子,统通拿进去,交代了大少爷。大少爷又教了巡捕若干话,巡捕会意。

直等到里头传开饭,童子良刚刚坐下,只见巡捕拿了手本、礼单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走到院子里,劈面大少爷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不由分说,拦住台盒瞧了一瞧,顺手在盒子里取出一捧东西。后里拿着,却嘴里嚷着说道:“这人真正岂有此理!他不晓得这里大人犯恶这个吗?竟其大胆,敢拿这个往这里送吗?”一头嚷,一头抢在盒子前头上来报信。

其时拿手本、礼单的人已经到了童子良跟前了,童子良看了礼单,一见有金表在内,心上一个不高兴,面孔登时沉了下来,要待发作,尚未发作。不料少爷才上得一层台阶,一个滑脚早滑倒了,“哗啷”一声,一大捧东西一齐丢在地下,还有些珠子的溜溜在地下乱滚。看上去,有两个黄澄澄的的确像个金表,珠子早洒了满地了。

童子良一见大少爷跌倒,忙问:“怎么样了?”大少爷喘吁吁的站起来,把衣服掸了两掸,也不拾地下的东西,便跑在他父亲身边,回道:“我正为巴某人送的礼奇怪,所以抢着拿了来给你老人家瞧。”童子良此时早看清是表,便发话道:“你不晓得我顶恨这个东西吗?还要拿了来气我!替我把那地下的东西扫出去,就是跌破了,也不准放在这里。”家人们答应一声,早有几个人把表抢着拿了出去,又一连两三苕帚,地下一颗珠子都扫的没有了。童子良见表拿出去,方把巡捕埋怨道:“他们说不晓得,怎么你们在我这里当差使,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也不通知他们一声,由着他们拿这个来气我!”

巡捕见表拿了出去,没有对证,方慢慢的辩道:“回大人的话:巴牧有两句说话来,本要紧禀告大人知道的;倘若巴牧没有那两句话,标下亦决计不敢替他拿上来了。”童子良忙问:“什么话?”巡捕道:“他说他这个表不是外国来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童子良道:“怎么本地人也会造表?造出表来做什么用呢?”巡捕便按照大少爷吩咐他的话回道:“巴牧的意思,因为外国进来的表太多了,顶好中国人不买。无奈中国人有几个能像大人这样正派,不要这些东西呢?但是外国进来的多了,中国的银钱就不免慢慢的一齐淌出去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抵制的法子:叫自己的匠人,仿照外国人的样子造出一个表来,一样报时报刻。中间的关捩子就同锁璜一样,所以叫做打璜金表。面子上盘了多少珍珠,无非取其值钱好看的意思,所以叫做盘珠打璜金表。大人没有瞧见,那底下一面还有‘大清光绪年制’六个字,上头外国字一个都没有,真正是自己本国土造的。”童子良听了,居然信以为真,便道:“果然如此,还得说下去。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负他这一片盛意了。”

巡捕见钦差怒气已平,便笑着朝大少爷说道:“巴某人送礼来的时候,他自己倒也很明白。”童子良道:“怎样讲?”巡捕道:“他说:‘我巴某人拿了这东西孝敬钦差,不把话说明白,钦差一定要生气的。说明白了,或者还念这片苦心,亦就包涵过去了。’巴某人还说:‘钦差是个正人,自古道,“邪不胜正”,所以不欢喜这些东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话说着了。表是大人犯恶的,一进了院子门,大人老远的瞅了一眼,自然而然那东西就会跌在地下跌碎,不能近大人的身。这也不怪少大人拿的不好跌碎的,暗地里自有神道在少大人手里夺过来摔在地下的。真正是‘邪不胜正’,这话是万不得错的。”

童子良听了这番恭维,方才一面吃饭,一面慢慢的说道:“神道自有的。我们老太爷从前在山西做知县,凡是出了疑难命盗案件,自己弄得没有法子想,总是去求城隍老爷帮忙。洗过澡,换过新衣服,吃的是净素,住在城隍庙里,城隍老爷就托梦给他,或是强盗,或是凶犯,依着方向去找,回回都找到的。后来老太爷升天之后,老太太还做梦,说是老太爷也做了那一县的城隍了。神道的确是有的,不可不相信。”

巡捕道:“像大人这样的职分,一定有值日功曹暗中保护,城隍老爷位分小,还彀不上哩。”童子良把脸一板道:“这话不是可以混说的!那年陆中堂死了,他家是南方人,都按照南方风俗办的事:当天化了多少锡箔,什么望乡台、城狱门、十八殿阎王,一齐都上了钱粮。城隍庙里自从城隍老爷起,一直到小鬼土地,一齐都有烧化。人死了,头一重先要到城隍老爷跟前挂号,任凭你中堂、尚书,再大点的官都逃不过的。这话都可以混说,真正瞎胡闹了!”

一席话说完,饭亦停当,方才下来,把巴祥甫送的礼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个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人家的意,带了手上给大少爷瞧,问大少爷道:“你瞧,这搬指也不输给你丈人的那一个了?”大少爷答应了一声“是”。童子良又看别的礼物,也都过得去,便吩咐一齐收下。表已打碎,亦不追究。因此一个搬指对了他的胃口,却很替巴祥甫出力,在抚台面前替他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巴祥甫竟其如愿以偿,补授临清州缺。这是后话不题。

单说大少爷凭空得着了十二只金表,自然满心欢喜。且说他此番跟了老头子出来,人家孝敬钦差,少不得也要孝敬少大人,银子虽然也弄得不少,不过人心总无餍足之时,自然越多越好。老头子自到山东,总共收了人家若干现的,若干票子,就帐上看起来,也就不在少数。后来老头子又嫌现的累坠,于是又一概换了票子,床头上有个拜匣,一齐锁在里面。莫说别人不能经手,就是自己儿子也不准近前一步。这间屋,一步一锁,钥匙是老头子自己带着。老头子或是清晨起来,或是灯下无事,一定一天要早晚查点二次。统计在山东境内,得了十五万六千银子。少爷劝他与其自己带在身边,不如早些托票号里汇到京城,也可存庄生息。无奈老头子总觉放心不下,不以少爷之言为然。

过了些时,山东银子收齐了,便吩咐起马,九站旱道,直到清江浦换船南下。在旱道上,这个拜匣就放在轿子里面,每逢打尖住宿,等到无人之时,依旧每日二次查点银票。十五万六千银子的银票,也有二千一张的,也有一千一张的,三百、五百也有,一百、二百也有:统算起来,共有三百几十张银票。查点一次,亦很费半天工夫。他在屋里点票,一向是一个人不准入内,就是有客来拜,也不敢同,必须等到他老人家点完了数,锁入拜匣,亲随人等方敢进见。

及至到了清江,坐的是大号南湾子船,钦差自己一只,少爷一只,随员人等一共是二十多只,一字儿排在河心。少爷因为老头子一个人在船上未免冷清,同老头子说,情愿同老人家同船,以便早晚伺候。老头子怕儿子偷他银子,执意不肯。少爷见老头子不允,也只好遵命。南湾子船极大,房舱又多。童子良特特为为叫办差的替他做了两扇牢固的门,以便随时好锁。到了清江,漕台请他吃饭,都是锁了舱门才去的。漕台见了面,同他说:“我这里有的是小火轮,我派两条送你到苏州,免得路上耽搁。”童子良连连作揖推辞道:“你老哥还不晓得兄弟的脾气吗?我宁可天天顶风,一天走不上三里路,我是情愿的。小火轮虽快,是洋人的东西,兄弟生平顶顶恨的是洋货,已经守了这几十年,现在要兄弟失节是万万不能的了。况且兄弟苟其贪图走的快,早由天津坐了火轮船到上海,也不到山东绕这一个大湾儿了。”漕台见他如此说法,晓得他牛性发作,也只好一笑置之。

——[清]李伯元:《官场现形记》,516-52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官场现形记》第四十六回《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这部小说涉及洋人洋货的处所很多,占较大的篇幅的有两处:一处是第五十三回《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写的是酷慕维新的江南制台文明,是怎样对国人吹胡子瞪眼而对洋人摇尾乞怜,只要中国人与洋人发生冲突他一定是站在洋人的角度说话。另一处就是本篇,顽固守旧的清朝官员居然将接受洋货与女人失贞相提并论。这段文字不但艺术表现力上佳,而且与作者另一部小说《中国现在记》中从不沾“洋”字的朱侍郎这一形象具有互文性。问题是,童子良这边像贞女一样抗拒洋货,那边却像妓女接客一样受贿腐败。可以说童子良式的官员敲响了清朝的丧钟!

三、吴趼人的小说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与李伯元齐名的清末谴责小说作家是吴趼人。吴趼人(1867-1910),原名宝震,又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后改为趼人,号我佛山人。他也是报人,又是清末多产作家,发表的中长篇小说有16部。吴趼人的谴责小说作家的身份仅仅是部分的,他很多作品是不能归入谴责小说的。《痛史》与《两晋演义》是历史小说,如果说历史小说与“谴责”二字还略有关联,那么,他另外两类小说与谴责小说没有丝毫联系。一类是《恨海》《情变》等写情小说,《恨海》以庚子拳变与八国联军进中国为背景,描写了两对青年未婚夫妻的悲欢离合以及战乱为其带来的悲剧,很有艺术表现力,《情变》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一类是《新石头记》《电术奇谈》(一名《催眠术》)一类软科幻小说,或许《电术奇谈》更应归入《恨海》一类写情小说,但《新石头记》则明显具有科幻小说的特征。小说以贾宝玉再次在现实中现身以及进入理想的文明世界,表明翻译小说的多重影响。

即使是吴趼人一部分的谴责小说,也与李伯元的谴责小说有所不同。吴趼人特别追求艺术表现上的创新,《恨海》与《新石头记》的结构都具有创新性,尤其是《恨海》,与五四文学革命后很多长篇小说的结构已很相似。《九命奇冤》看题目像是公案小说,却与传统的公案小说没有关系,小说写的是雍正年间广东番禺梁、凌两家因风水而发生纠纷最后酿成的惊天冤案。梁、凌两家本系亲戚,但凌家子弟因科举不中,听信了风水先生所言梁家的石室挡住凌家的风水,利令智昏到纵火,一夜烧死梁家八口。忠厚忍让的梁天来忍无可忍,劫后余生的天职就是告状伸冤,然而凌家有钱,从县、府到省巡抚衙门全部被其买通,以致为梁天来作证的张凤被活活夹死,造成“九命奇冤”。梁天来只得进京告御状,雍正皇帝派来钦差才使冤案昭雪。小说揭露钱权联姻、官官相护,具有谴责小说的意味。这部小说艺术上的独创性不但在其逼真的肖像描写与细致的心理描写,而且在于精心安排的结构:在西方小说的影响下,《九命奇冤》运用了倒叙式的结构,开头就是纵火,然而再追叙纵火的缘由。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认为“《九命奇冤》在技术一方面要算最完备的一部小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被看成是与《官场现形记》相提并论的谴责小说,然而与《官场现形记》不同的是,这部小说所揭露的社会阴暗面并不限于官场,而是将笔触伸向社会与人生的更多层面。当然,小说中很多精彩的片段还是对官场的描述:一个乡下土老儿靠着娼妓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道台,年轻的候补道为升官让自己的妻子出卖色相巴结臬台,候补县太爷因撤职而去做贼,做贼的居然做了安徽臬台……《官场现形记》中的官僚几乎没有一个有正义感的;而这部小说中的吴继之、蔡侣笙等却是有担当和正义感的好官。中国文化的传统是重农抑商,而在诸种职业中读书做官是最高的;然而这部小说却重商抑官,小说中富有正义感的主人公“九死一生”宁肯从商也不愿为官。在结构上这部小说处于《儒林外史》与西方流浪汉小说之间:小说以“九死一生”的“我”作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将全书的故事串联起来。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来结构全书,从“我”为父亲奔丧写起,到“我”经商失败小说结束,这种叙事结构显然是西方文学的影响,在中国传统的长篇小说中是没有的。

苟才是这部小说着笔较多的人物,其中第八十八回与第八十九回描写的是苟才谋官逼嫁守节儿媳。当然,《官场现形记》中就有冒得官以死相逼将亲生女儿献给羊统领做小老婆,这部小说中也有年轻的候补道为升官让妻子出卖色相巴结臬台,但都不如苟才谋官逼嫁守节儿媳描写生动细致,对人情的讽刺入木三分。苟才是个爱摆架子的官,其太太是一个爱撒泼的女人,平时对儿媳只有虐待而无好态度,然而这对夫妻居然为了谋官双双给儿媳跪下,苟才对儿媳是又下跪又磕头,行的是对皇上的大礼。因为在他们眼里,此时漂亮的儿媳已经不是伦理上的晚辈,而是一个可以给他们的境遇带来惊人改变的大礼物。在儿媳拒绝的情况下,他却在有条不紊地运作此事。祝三开始不肯借给苟才一万两银子,但听说苟才要把儿媳献给制台,就主动向苟才献银。无奈儿媳不识他的“好意”执意守节,鉴于儿媳将来是制台的小老婆,他只有使用软刀子:先是下跪磕头,接着以与儿媳关系好的姨妈相劝,最后一边无耻地给儿媳下药,一边以身家性命相逼。他的无耻终于给他换来了官位。小说表现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已开始崩溃。 uVG3zdZNyE9+TOeYzThlRdwvVJFisEBaCMO4gWJq+Wc7OcfwioYGsDCMXTY2GN+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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