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自从通过劳动实现了物种的提升以后,便逸出了动物物种的生物遗传的轨道,确切地说,依靠生物遗传而实现的进化便被挤向了边缘或后台,代之而起的是社会遗传和文化遗传,它们成为人类社会的价值积累、递增和增殖的基本渠道,是人类发展的根本性机制。先前人们创造的物质产品、生产工具、各种生活器具及环境条件等作为生活条件构成了后一代人生存和活动的物质基础,前一代人的生产经验、生活经验、交往经验、管理经验、思维经验、文化产品以及作为固化这些经验的各种制度、规范则构成了后一代人活动的社会条件和精神条件,即使是失败的经验、犯错误的教训,对后人也都具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作为财富,物质的财富和精神的财富而存在的。任何一代人都是在前一代人形成的基础上开始自己的活动,他们从前一代人那里学习、接受了各种成果,学会了对各种器具的使用,学会了如何进行生产和生活的方法,然后又开始自己的创造,为自己的后代留下自己的成果,人类就是这么通过一代一代的延续、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活动来实现自己的存在和发展的。这种一代又一代的活动的展开和延续,就是社会,就是历史。
从历时态的角度看,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是一种“中间物”的存在,他继承着前人,又开启着后人,他是前人和后人之间的中介。从同时态的角度看,他也是一种“中介性”的存在。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直观地看,每个人都承担着各种角色,承担着各种关系。每个人都中介着其他的人,也被其他的人所中介,各种社会关系就是这种互为中介的关系,在中介中并通过中介而存在的关系。另一方面,深入地观察,你自己就是自己的中介,你是自己的需要和需要对象的中介,所以需要才是你的需要,对象才是你的对象;你为了满足某种需要,就得付诸行动,这样你自己的活动就是需要和需要满足之间的中介;你确立了一种目的,就得动员起自身的力量、意志为达到这个目的而活动,于是你就把自己当作是一种手段,成为目的和对象之间的一个中介;你的当下存在也是你的过去存在和未来存在之间的中介,你的生活就是你作为个体存在和类生活之间的中介。每个人都是存在和活动的统一,实体和关系的统一,为我的存在和为他的存在的统一,作为目的和作为手段的统一。康德说,“人是目的”,是一种目的性存在,因此不应把人当作手段。在反对封建神学把人看作是神的手段,反对专制制度不把人当人的意义上,在人道主义的意义上,康德说出了一个重要的甚至是伟大的真理,这句名言也被千百万的人所引用。但实际上,康德只说对了一半,人是目的,同时也是手段,既是别人的手段,也是自己的手段,人是目的和手段的统一。不仅如此,造成这种目的和手段的分裂的,不是别人,不是神,恰恰是人自己,是人们的活动中的社会分工,是分工产生的私有制和阶级对立。一些人之所以只成为手段是另一些人只作为目的的产物,是劳动和享受、生产和消费为不同的人所承担的结果。所以,在马克思看来,这种不合理的存在,不是人们都认识到“人是目的”这个观念这个真理就能消除的;相反,只有在现实中消灭了不合理的分工形式,才能真正消除不把人当人、不把人当目的的各种观念。而消灭不合理分工的条件却是由历史提供的。马克思深刻地指出,人的根本就是人自身。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是这些社会关系、这些关系的性质,才使人成为他曾经所是的那个样子,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的。
价值原本就是作为一种关系,一种社会的人的关系,一种人的需要与对象的社会关系和状态而存在的,是存在于人的社会性生活过程中并通过这种生活而存在的,也是随着生活的发展而发展的。人们把价值当作是对象的属性而对待而思考,人们普遍地认为占有对象就拥有了价值、占有的对象越多就证明自己越有价值,这固然表明了人没有认识价值的本质,是一种观念上的颠倒,但也正好证明在现实生活中盛行的主导的是人依赖于物、物是人的主人的情况,颠倒的观念不过是颠倒的现实在人的思想上的反映。当一些人把价值看作是一种情感、一种情感体验、一种精神的追求的时候,也正证明对他们而言,物质生活的问题早已解决,或者说物质生活已根本不再是他们操心的问题,他们所关心所关注的主要是精神生活需要和追求了。
这么说似乎有点简单化,但问题的实质就是如此,一个人的需要、这些需要的分布状态、哪些是优势需要哪些是被忽视了的无足轻重的需要,都是由一定社会关系造成的,是由这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决定的。康德一生衣食无虞,埋首于书籍之中,遨游于思想的王国之内,他自然不懂得谋生的艰辛,也不会意识到物质价值的重要性。思想家们靠思想产品名世,以精神生产为自己的职业,他们便自然容易形成只有理论活动才是真正的人的活动,只有对高尚的精神境界的追求才是真正的人的追求;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百世开太平”,无非是说自己的这个行业是天底下最重要的行业,自己的工作具有无限重要的价值。是社会分工造成的片面性决定了他们观点的片面性,是分工所造成的社会等级规定着价值的等级,规定着人们对于价值等级的思想。
总之,只要我们不是仅仅局限于某个人、某些人关于价值的思想和看法,而是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一定时代的人们的价值观念和价值取向时,来考察实际的价值关系和价值体系的历史演变时,我们就会看到,是人们具体地生活在其中的那些社会关系,包括他们所能继承的历史上创造的物质关系和思想文化关系,大致地规定了他们的需要和需要的结构,规定了他们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这些关系构成了人的“定在”,使他们成为如此这般的人。一定时代的人们以什么为正价值、以什么为负价值,追求什么、禁忌什么,一定的民族为什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价值观念和价值系统,都是有其历史的成因和现实的根据的,也都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历史上前人们创造的价值、前人们进行价值创造的具体形式,一句话,传统的文化,包括它的精华和糟粕,都作为一种既定的东西参与着现实社会关系的形成。历史是割不断的,历史的东西渗透在现实的东西中,现实的关系总这样那样地体现着历史的关系。它们共同地实现着对现实的人们的塑造,形成了现实人们的“既定性”。
另一方面,任何一代的人们,任何的个人,都既是“既定的”,又是“未定的”。从人的类特性方面看,人的生命存在形式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不是其所是”,人把自己的生命、意志、活动都当作是意识的对象,他就超越了生命的当下存在,超越了生活的当下现实。人是宇宙间唯一的意识到了存在的意义的存在者,是唯一的意识到了普遍性的普遍者,因此,人的存在就是一种向着“未来”的存在,是一种永远向着未来开放着的、永远处于“未定态”的存在,也是一种以“未来”为目标来规定现实事物的意义的存在。作为具体的存在者,人当然服从着时间上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规律,没有任何人能够违背这一规律,所谓“时光倒转”、“来自未来的人”,不过都是科幻作品中的东西。但是,在存在的内容上,亦即活动程序的安排和意义的设定上,人却是以“未来”为参照,赋予“现在”以意义,并从“现在”与“未来”的关系上,发现着、挖掘着、解释着“过去”的价值和意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克罗齐的这个著名的命题中,阐说的就是这种对历史的意义的解释。
对于人总是“不是其所是”的这个特征,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第一,人的需要本身就总带着一定的否定性和超越性。需要的产生,意味着人与环境关系的不平衡,是一种趋向平衡的自觉努力,也即是对这种不平衡关系的现状的一种否定,是要超越这种现状。任何需要,无论是身体的生理方面的需要,情感的心理方面的需要,还是理智的观念方面的需要,也无论是对物质对象的需要,对精神对象的需要,总意味着人对生存现状的一种不满足、不满意,即使是维持现状的需要,也处于对其可能消失、会被破坏的一种担心和忧虑。这种不满足、不满意,体现的就是一种否定性和超越性。需要一旦满足,便不再作为需要而存在,至少是暂时不再作为需要而存在,而又有新的需要的产生,有新的不满足和不满意出现。俗话说,“人心比天高”,即是说永远没有一个满足的时候,正是这种永远的不满足,推动人进行着新的活动、新的发明、新的创造,推动人永远产生新的希望、新的追求。
第二,人的需要与人的能力互为前提又相互激发、相互促进。一定的需要总是在一定能力基础上产生,也是要靠着一定的能力来实现的。而需要的满足、满足需要的活动和所使用的工具,又锻炼了、激发了、提升了人的能力。人的能力在活动中不断地增强,开展新的活动的能力不断地产生了出来,由此又促进了新的不满足的产生,促进了新的需要的出现。任何一代人,在接受前人留下来的物质材料和精神材料而形成了自己一定能力的同时,总伴随着对前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和结果的一定程度的不满足、不满意,总需要对之进行一些改进和革新,在物质生产中是如此,在精神生产中也是如此。他们借助于这种种的改进和革新,在超越了前人的同时也超越了自己模仿、学习前人时的现状,创造了新的现状。
第三,作为人“不是其所是”特征的一个突出表现,作为这种以未来观照现在的一种表现,人总是要为自己创造一种“理想的生活”,一种理想的目标。这种理想当然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形成的,但它却是综合了对现实生活的种种不满足、不满意,而在观念中克服了这种种不满足、不满意的表现。理想是建立在对现实的否定和批判的基础上的,是对不满意的现实状况的观念超越。反过来,理想又成为人们观照现实、评判现实的一种尺度和标准。尽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想,各自在内容和形式上有很大差距,有时还正好相反,但理想总是作为人们生活的航标,是激励人们不断超越现实的内在动力,最高的理想甚至成为人的精神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种既定性和超越性构成人生活中的一种矛盾,前者体现了人受社会关系和文化规定的一面,后者体现了人创造文化和改造环境的一面。与人的这种既定性和超越性的矛盾相适应,价值既表现为一种社会的文化的共同性延续性,又表现为突出的时代差异性和个体差别性;既具有着与人的当下存在现实需要直接而密切的相关性,又表现为一种超越当下存在而向着未来的无限开放性;既与人的价值意识和评价活动内在联系总要通过价值意识来显现来澄明,又属于一种评价内容评价对象因而具有着不以评价为转移的客观性;如此等等。可以这么说,价值作为一种属人的为人的存在现象,价值的秘密实际就是人的秘密,或者说根源于人自身的秘密,价值现象价值世界中的种种矛盾直接地表现着人的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因此,只有从人的存在入手,从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的活动出发,才可能拨开价值问题上的种种迷雾,洞悉价值问题的奥秘,也才可能建立起关于价值问题的合理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