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风格与自然看作绝对对立的两个方面,当然是毫无意义的。自然在艺术作品中出现时,总要适合一定的文体风格。诚然,人为的东西对艺术来说是不自然的。但是,假如一种不符合形式的抽泣出现在中国古典戏剧的演出中,就会让人感到不自然,即使对那些习惯自然主义戏剧的观众,也会如此。
按照,中国戏剧舞台的习惯,舞台人物一定的动作和姿势通过许多代演员保存下来,乍看起来这是很保守的。对大多数人不言自明,特定的(不可混淆的)现存动作缺少明显的演变,这是保守主义的可靠特征。实际上史诗(叙事)戏剧的技艺家们对动作的保存不感兴趣,而是志在变革,确切言之,保存是为了变革。显然,中国舞台剧目中的形象表演与西方一样是变化着的。年轻演员开始时是被迫去摹仿那些老演员,但这并不是说,他的表演一辈子都是摹仿。首先,这些动作看来是能够被人学走的,学的人也并不因此就损害了自己的人格,这是一种很广泛的,非个人的,某种程度上是不确定的方式。(运动规律、舞蹈动作是非常固定的,不确定性是指表演者的动作量度和速度等。试举歌唱为例:节拍是固定的,但音色、延伸等造成乐谱形象的不确定性。)其次,是演员自己对动作的随意改动。他们对动作的改动不是不被人察觉的,而是在观众审视思量的目光中进行,这对演员具有一定的冒险性,如果他不能令人信服,就要败坏自己的名声。就这个意义说,这种变革比我们的戏剧的变革更有力量。我们容许甚至指望每个演员创造出一个与过去著名的演出完全不同的新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是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出现,它与其他同时或者过去被创造的形象甚少联系,没有增添任何新的东西,这个形象实际上没有什么发展,而至多只能算是一种变体。中国演员公开地在他的观众的面前表演一些特定的动作,而又十分夸张地甩开它,从而引起一种美学的激动效果,这本身就形成一个令人激动的场面,演员在完成这种表演的时候把他整个名声都押上去了。人们不是称赞他的革新,而是对他革新的价值给予肯定。学会古老的东西是困难的,他学会了它。他从传统中革新发展。这样就使一种真正的艺术(就像一种科学)特征固定下来,这就是令人激动的自然因素,即是清晰可见的,能够判断的,与古老东西决裂的负责任的做法。谁真正了解西方演员那种典型的表面的人物塑造,就知道他们神经质地用一些细微末节的特征去拼凑形象,这些特征说明的东西很少,或多或少地只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而毫无典型意义,它们不能表现什么东西,这种动作表情的改变对形象塑造的真正的实质的革新能起什么作用呢!事实上在我们这里表演艺术的革新之所以如此困难,乃是由于现存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供变革的。
梅兰芳剧照
必定是由于到西方访问演出,或者在中国为西方观众表演的原因,伟大的中国演员认为有必要让他的宣传者一再重复声明,这位演员在舞台上表现妇女形象,但他并非一位女演员。新闻报导说,梅兰芳博士是一个男人,是一位很好的父亲,甚至说他是银行家。我们知道,在一些原始地区这样做是有必要的,为了避免对演员的伤害而告知观众,扮演恶棍的演员并不是恶棍。这种说明的必要性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观众的蒙昧,而且也是由于西方表演艺术的原始状态。
梅兰芳穿着黑色礼服在示范表演妇女的动作。这使我们清楚地看出两个形象,一个在表演着,另一个在被表演着。在晚上这位博士(父亲、银行家)的表演变成了另一个形象,无论脸部表情、人物服饰还是神态都变了,忽而惊愕,忽而嫉妒,忽而调皮捣蛋,声音也不同了,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梅兰芳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我们不是这样了解他,假如他不是这样名声显赫,从太平洋到乌拉尔尽人皆知的话,我们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他表演的重点不是去表演一位妇女怎样走路和哭泣,而是表演出一位特定的妇女怎样走路和哭泣。他对“事物本质”的见解主要是对妇女的批判性的和哲理性的认识。假如人们看见的是在现实中的一个相同的事件,遇见的是一位真实的妇女,这也就谈不上任何艺术和艺术效果了。
中国演员表演的不仅是人的立场态度,而且也表演出演员的立场态度。他们表演的是演员怎样用他的方式表现人的举止行为。演员把日常生活语言转化为他自己的语言。当我们观看一个中国演员的表演的时候,至少同时能看见三个人物,即一个表演者和两个被表演者。
譬如表演一个年轻姑娘在备茶待客。演员首先表演备茶,然后,他表演怎样用程式化的方式备茶。这是一些特定的一再重复的完整的动作。然后他表演正是这位少女在备茶。她有点儿激动,或者是耐心地,或者是在热恋中。与此同时,他就表演出演员怎样表现激动,或者耐心,或者热恋,用的是一些重复的动作。
对于我们尤为重要的是,中国人的戏剧似乎力图创造一种真正的观赏艺术。首先,人们在观看这种不是仅靠感情就能理解和接受的艺术时(它与它的观众之间有着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有许多规律让观众能够接受这种戏剧),以为这种艺术只是为少数学者和行家而存在。我们了解到根本不是这样,这种戏剧广大人民群众都能看懂。当然需要具备很多前提。一种观赏艺术能够要求和创造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先要经过学习和训练,尔后还要经常地在剧院演出。尽管中国演员具有足够的催眠本领(有些东西令人厌恶),假如他很少地为他的观众简单地“表演一点什么”,观众没有一点儿知识,没有分辨事物的能力,不懂得这种艺术规律,那么,他从这种艺术中就很少得到完全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