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引入西方科学之时,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需要这些科学之日。这一点,首先体现于历法领域。明代历法,一直使用大统历(即元代的授时历)及回回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历法误差渐大,已无法适应需要。万历年间,钦天监的推算屡屡失误,已有改历之议。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运用当时传入的西方历法知识,却能获得比较准确的测算结果。崇祯二年五月(1629年6月),钦天监以旧历(大统历、回回历)推测日食,但未能应验;徐光启以西法测算日食,却得到了证实。这种情况表明,西方的历法知识在当时确有其优于旧法之处。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徐光启受命主持修改历法的工作,而修改历法的首要步骤,便是委托龙华民、邓玉函以及汤若望等耶稣会士翻译编集西方的天文学著作,著名的《崇祯历书》,便是这一工作的具体成果。
除了历法,火器制造亦是与西学关系较为密切者。晚明边患日重,如何有效抵御外来侵扰,成为时代的重要问题之一,武器的改进也因此逐渐为朝野所关注。西方的火器因其良好的性能而格外受到重视:“万历间,论兵器之制作者,无不称引其术。” 徐光启、李之藻等都颇精于西洋火炮等器的制作。徐光启的门人孙元化还以西法制炮数百门,用于戍边。
此外尚有治河、修水利,等等,亦皆为一时急务,而泰西之学如《测量法义》等往往被运用于此类工程。不难看出,西学在以上实际操作中所表现出来的作用,首先取得了“技”的形式。这一历史特点,决定了明清之际的士人对西学的关注之点,最初也较多地指向“技”这一层面。明末王徵曾与邓玉函一起翻译《远西奇器图说录最》一书,对西洋的“器”与“技”赞叹不已。在该书的译序中,王徵便一再流露出推崇之意:“诸奇妙器无不备具。有用人力、物力者,有用风力、水力者,有用轮盘,有用关捩者,有用空虚,有即用重为力者。种种妙用,令人心花开爽。” 时人曾以“君子不器”的传统观念批评王徵对“技艺”的这种注重,王徵应之曰:
学原不问精粗,总期有济于世人;亦不问中西,总期不违于天。兹所录者,虽属技艺末务,而实有益于民生日用,国家兴作甚急也。
技与用相联系,它总是表现为达到和实现某种社会需要的手段。由西学之“用”而注重西学之“技”,体现了明清之际士人对西学的一般态度。
作为明清之际学人的重要代表,徐光启对西学之用同样极为关注。他曾与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这是一项十分繁难的工作,而他所以承担这一译事,缘由之一便是出于对用的考虑:“此书为用至广,在此时尤所急须。” 相对于实用性的工程学,几何作为数学的分支更多地具有抽象的特点,但即使这样一门相对抽象的学科,徐光启也注意揭示其中蕴含的实用价值。也是基于类似的看法,徐光启在翻译了《测量法义》之后,又对其作了发挥:“自余从西泰子译得《测量法义》,不揣复作勾股诸义,即此法,底里洞然。于以通变施用,如伐材于林,挹水于泽,若思而在,当为之抚掌一快已。方今历象之学,或岁月可缓,纷纶众务,或非世道所急;至如西北治河,东南治水利,皆目前救时至计,然而欲寻禹绩,恐此法终不可废也。” “救时至计”云云,突出的便是西方科学(测量法)的实际效用。
明清之际思想家的如上看法,与传统儒学显然有所不同。王徵的批评者以“君子不器”质疑王徵对技艺的关注,其立论的基点便是传统的儒学观念。“君子不器”一语出于《论语·为政》,所谓“不器”,本来包含多重含义:与特定之器的功能总是单一化相应,“不器”之意在于不偏于一端;与器具有手段、工具性质相应,“不器”含有反对将人工具化之意;与器内在地关联着技艺相应,“不器”则意味着鄙视形而下的技艺。随着人伦之学、心性涵养等形上向度的展开,“君子不器”亦主要引向了对技艺的贬抑。在宋明时期,理学进而强调:“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与这一思维趋向相联系,科学技术的研究往往被视为玩物丧志,而注重功用的事功之学则常常被等同于异端。在这种背景之下,徐光启等明清之际的学者将“技”和“用”提到突出的地位,无疑具有某种转换视域的意义。这里固然折射了实学思潮涌动的时代特点,但它对科学价值的肯定,其内在含义显然又不限于一般的虚实之辨。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除了“君子不器”的传统外,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国文化还具有另一重维度:即经世致用的取向。如果说,与君子不器相联系的心性之学主要表现了内圣的追求,那么,经世致用则更多地展示了儒学的外王之维。相对于宋明理学较多地关注于内圣之学,徐光启等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似乎趋向于上接儒家的外王之源;在这一意义上,他们诚然由注目于“技”而偏离了君子不器的儒学向度,但并没有完全隔绝于儒家传统。不过,儒家的所谓经世致用,往往以王道等政治理念为范导原则,它所指向的,亦主要是治国平天下这一类的社会政治理想。相形之下,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关注的首先是具体的科学技艺对“民生日用、国家兴作”的作用;同为经世致用,但二者的内涵又并不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