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
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而挽救我们这种孩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
难过时,无助时,落寞时,被命运的巨浪扔进人海时,你最想要什么?
一碗面,一根稻草,一个背后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眼神……
或者一只喵。
谁会是你的喵?
你又是谁的喵?
有个小孩儿很可怜。
太丢人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被妈妈拎着耳朵,踉踉跄跄往学校大门外拖。
小孩儿尽量低着头,能多低就多低,尽量小小声地喊:妈妈……
妈妈……疼。
妈妈一脚侧踹,牛皮鞋卷在肉屁股上,砰的一声闷响。
闭嘴!
下午2点半的天津市河北区增产道小学,正值课间休息,满世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的小学生。
跑过他们身边的,通通自动一个急刹车,一边惊喜地看着这一幕,一边脚下不自觉地跟着走。
受列祖列宗的基因影响,围观看热闹几乎已是种天性。和父辈们一样,这些半大孩子或抱着肩膀或手抄着裤兜,老到地跟着当事人的移动轨迹踱步,却又老练地保持着最合理、安全的距离。
有些东西没人教,他们却早早就学会了,比如看热闹时的表情。
和父辈们一样,他们眯起两世旁人的眼,半张着嘴龇出几颗牙,挂起一抹笑。
妈妈的目光弹在那些浅笑上,又弹回到自己脸上,噼里啪啦弹出一脸潮红。该死……校门怎么离得那么远?短短100米的距离,却走得人筋疲力尽,远得好像去了一趟塘沽。
终于站到学校大门外了。
妈妈放慢脚步,无声地喘了口粗气,掐着耳朵的手好像微微松了点儿劲儿……小孩儿把头抬起一点儿,瞅瞅妈妈的脸色,再瞅瞅妈妈的鞋尖。
自行车铃在身旁丁零零地响,15路公共汽车拉着黑烟稀里呼隆开过眼前,白花花的天津夏日午后,纷乱嘈杂的成人世界。
小孩儿忽然央求:……妈妈妈妈,给我买只小喵吧。
妈妈:你嘛时候不打同学了,嘛时候再来和我提条件。(嘛,四声,天津方言“什么”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暴怒起来,低吼道:你个倒霉孩子!你还有脸跟我要东西?!
小孩儿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不跟我玩儿。
妈妈重新揪紧他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一点儿,一根手指杵在他脑门儿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
人家为嘛不跟你玩儿?!不跟你玩儿你就揍人家吗?!土匪吗你!怎么这么横啊你!你还真是家族遗传啊你!
脑门儿上戳出白印儿,白印儿又变成红印儿。
小孩儿两只手护住脑门儿,隔着手指缝儿,轻轻嘟囔着:给我只小喵吧。
他抿着嘴,拧着眉,汪着两泡眼泪……火辣辣的耳朵,酸溜溜的鼻子。
买只小喵陪我玩儿吧,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
小小的小喵,一只就够了。
…………
掉了漆的绿板凳,小孩儿已经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个钟头了。
他怯怯地喊:爸爸,给我买只小喵吧……
爸爸头也不抬地回骂一句:买你妈了个×!
爸爸在忙。
满地的玻璃碴儿,镜子上的,暖水瓶上的,电视屏幕上的。
爸爸撅着屁股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着撕照片。一张又一张,一本又一本。
一本相册撕完了,又是一本相册。
结婚证早就撕开了,还有粮本和户口本。
妈妈呢?妈妈不知去哪儿了,妈妈摔门的动静好像点炸了一个炮仗,小孩儿被炸起了一身的寒毛,良久才渗出一脊梁冰凉的汗。汗干在背上,把的确良的校服衬衫粘得紧紧的,小孩儿被包裹其中,紧绷绷的,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灯却没有开。
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找到自己小房间的门把手。邻居家的饭香隔着纱窗飘过来,是烧带鱼和蒸米饭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声音在响。
他试探着喊:爸……
砰的一声巨响,爸爸摔的是手风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练琴了吧?
心怦怦跳得厉害,门被轻轻打开,慢慢关严,他使劲儿地抵在门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好几口才终于喘上来。
孩子不是成人,头顶的世界没那么大,无外乎老师同学、爸爸妈妈,无外乎学校和家。
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挣扎时,时常会因挫败而沮丧无助,进而厌离心生或心灰意冷。
但我想,若无助感像疼痛感一样可以分成十二级的话,成年人再无助也难逾越一个孩子的无助感。
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点儿大。
一疼,就是整个世界。
关于9岁的记忆,大多数人都淡忘了吧?
对于那个孩子而言,9岁却是永生难忘的。
9岁生日的早晨,当他饿着肚子醒来时,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不是一只软软的小喵,是一个坚硬的消息。
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新家,新卧室,新床。
新床单的图案是一些小动物在海上航行,狗、马、大象……没有猫。
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卧室门外是个难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剩妈妈了呢?他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他摸着床单,不停地胡思乱想,陷入一环套一环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自己的拳头,学校干架的次数越发多,天津王串场增产道本是出大耍儿的地方,但就算是这么个卧龙宝地,所有人也都说他是个罕见的战斗儿童,易怒、暴力,随时随地乱发脾气。
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
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有好气儿,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忽冷忽热。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将醒未醒时最温柔。小孩儿熬夜等着凌晨来临,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梁躺下。
妈妈妈妈……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
声音太小,妈妈迷迷糊糊的未醒,听不清。
她翻一个身,搂紧他,沉沉睡去。
这些话白天是不敢说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带毛发的东西。
他用力把自己挤进妈妈的怀抱里,从1默数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儿的暴力倾向越来越强,从每天打架演变成每个课间打架,几乎成了一种病态。
老师和妈妈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儿童医院,他们怀疑他有病。
大夫开始问问题,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问:世界上最小的鸟是什么鸟啊?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大夫,说:小鸟……
小孩儿最终被确诊为多动症儿童患者。
很多药,处方药,拿病历才能买到。
小孩儿开始吃那些治疗神经病的药,药吃了很久,脑子越变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来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见血不算完。满脸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着跑,他扬着拳头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狰狞的,没人知道他是恍惚的。
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晕倒了,眼前一片白,身体没有了任何知觉。醒来后躺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种,从此停止了给他喂药。
打架就打吧,随他去吧。
妈妈不再管他。
妈妈带着他过单身生活,过了很久。
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
妈妈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儿一天吧。
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带他去北宁公园玩儿。
小孩儿那时在生病,腮腺炎,脸像包子。
妈妈对包子说:北宁公园里还有哪些设施你没有玩儿过?跟妈妈说,妈妈今天全带你玩儿一遍……
妈妈带他去买衣服,买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够他穿好多年。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哭起来,一开始小声哽咽,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我要死了。
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
他仰着包子脸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屉里的护照我都看见了,外国字的邀请信我也看见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护照递给妈妈。
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盒火柴。
妈妈,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机票,改签了几次,终究还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飞机场,是给妈妈送行。
安检口外,妈妈抱着他的脑袋,哭得快昏厥过去。
小孩儿挣脱怀抱,远远地跑开,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妈妈消失在安检口。
小孩儿慌慌张张往回跑,眼泪鼻涕滴滴答答沾满胸前,同行的亲戚拦住他,他哇哇大哭,冲着安检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北京机场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
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已经哭崩溃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
他摸回自己的新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
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
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
小喵!
他紧紧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温柔地看着他。
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狸猫。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满脸冒泡。
小喵陪了小孩儿许多年,家人一样。
它对小孩儿很好,从没挠过他,两条小生命夜里搂着睡觉,再冷的冬天也熬得过去。
有时候早晨小孩儿醒来,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
他再没失眠过。
他吃什么小喵就吃什么,有肉吃肉,有菜吃菜。
有段时间他饥一顿饱一顿,小喵溜出门去半天,拖着长长一条死蛇到他面前。
小孩儿吓得蹦到柜子上嗷嗷叫。
蛇是小蟒蛇,隔壁家的宠物,当然吃不得,但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它是怎么搞掂的?
都说猫傲,但小孩儿喊它的时候它会理他,一召唤就到。
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喵的脑袋毛茸茸地蹭在脸上,吸泪安神。
他出门时把它驮在肩上,它老老实实地蹲着,爪子轻轻抠在衣服里,并没有弄疼他。
驮来驮去驮成了习惯,他去哪儿都带着它,直到它慢慢长大,保持不了平衡。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一大箱子衣服,带着小喵。
床单是从小睡惯的,衣服是妈妈买的。
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
偌大的天津,嘈杂的市井,一个小孩儿一只小喵,相依为命。
小孩儿需要吃饭,也需要让小喵吃饭,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步行街上班。
他租住在沈阳道的一所老宅里。坑坑洼洼的老木地板,房东刷过厚厚的红油漆,油漆年久剥落,越发坑坑洼洼。他坐在木地板上拉手风琴,拉《赛马》,拉《喀秋莎》,小喵蹲在一旁伸懒腰,早晨的阳光铺满房间,小喵是带金边的。他对小喵说:你看咱哥儿俩……哎呀,真浪漫!
一曲拉完,穿上工装,抱着小喵就跑,一是赶着上班,二是躲着房东老太太催房租。
第一个月的工资被扣在店里了,第二个月才会发工资到手里,不躲不行。
好在店里包容度高,店里允许他带猫上班。
小孩儿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门口鼓掌。
一边鼓掌一边喊:您老看一看,您老瞧一瞧,新款到店就打折,优惠少不了……
后来他学聪明了,抱着小喵在店门口摆造型,路人被小喵的憨态吸引,他一步一步把客人引到店里去。
每月1100元钱的工资,算是他和小喵一起赚的。
同事中的年轻人下了班喜欢一起喝扎啤吹牛皮,喊他他不去,喊他砸红一他也不去,喊他打《传奇》他也不去。他有他的家庭生活,小喵等着和他一起看电视剧。
他们都爱看古装剧,他歪在破沙发里,小喵歪在他腿上,面前一个盘子,半盘子老虎豆,半盘子小鱼。
鱼是小死鱼,花鸟鱼虫市场一元钱一大兜子,用棒子面裹着在小锅里煮熟,小喵最爱吃。
看完电视剧,一起下楼练滑板,他摔得龇牙咧嘴,小喵蹲在一旁叫得幸灾乐祸。
滨江道小雪飞扬,冬天来临。可他没有过冬的衣裳,妈妈当年给他买了好多衣服,但只顾了他的身高,忘记了青春期的孩子会长胖。他想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他当时认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洋气的品牌。那个牌子叫G-STAR(欧洲时尚品牌),850元,他犹豫了整一个月才买下那件棉袄,剩下的钱不够吃饭,只够喂小喵。
小孩儿决定拓展自己的事业,进军零售业市场。
滨江道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摆地摊儿,他加入他们的行列,卖起了槟榔和袜子。
冬天卖袜子,夏天卖槟榔。
下雨卖雨伞,刮风卖口罩。
夏天热成狗,冬天冻成球。
城管来了跑,东西没收就哭。
小喵乖得很,天天陪着他摆摊儿,袜子堆里睡大觉,经常把伸手翻袜子的客人吓一大跳。
袜子用床单铺在地上,城管来了卷起来抱着就跑。袜子卷在床单里,小喵也卷在床单里,床单是从小他和小喵一起睡惯的那一条,现在派了大用场。
他图省事,新床单买来之前,夜夜抱着小喵睡在光板褥子上。
慢慢地,床单磨得破破烂烂,一个四方形的床单两边出来了两根布条。
他发现,如果直接拉起来两边的布条,就可以把四个边角全拽起来,这样就像一个网兜一样兜住所有的货,拿起来就可以跑,完全节约了收摊儿的时间,简直一秒钟就可以完成逃跑前的准备。
后来整个滨江道摆摊儿的全用上了他发明的四角兜,恨得城管牙根痒痒。更恨人的是,每回他逃跑时,床单包裹里都伸出个猫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冲背后的城管叫,像挑衅,又像骂街,人跑远了,骂街的余音袅袅。
也遇到过流氓找碴儿。
30多岁的人了,拿了东西不给钱,小孩儿理论,他们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肩窝里咚的一拳。
小孩儿给打急眼了,抡起马扎子拼命,毕竟势单力薄,被打得滚藏在路旁的车底下。
流氓临走时骂: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躲在车轮后面还嘴:好!如果你不打我,你是我儿子!
一回头,小喵挨着他,一起躲在车底下,一起瑟瑟发抖。
小孩儿那时候认识了一个老师,教吉他的,50元钱一节课。
小孩儿那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自己和小喵能吃饱;自己能学会吉他,将来靠音乐吃饭。
吉他课一周要上四节,他每天和小喵一起摆摊儿的时间越拉越长。
天津冬天冷死狗,他手坏了,全是冻疮,练琴时速度跟不上。老师骂他不专业,让他平日里戴手套保护好手。摆摊儿是苦差事,寒冬腊月也要出摊儿,不然吃什么?学费拿什么交?
要摆摊儿就不能戴手套,戴手套怎么找钱?手不摸钱的话容易收到假钞。
半个冬天过去,他的手烂掉了。
狗会舔人手,没想到猫也一样。
摆摊儿时,小喵凑过来,脑袋搁在他手上。
小喵的舌头是粉红色的,麻酥酥的,它一口一口舔着他手上冻伤的地方。
他看着小喵舔他的手,腾出一只手来抚摩小喵背上的毛,它岁数很大了,毛色已没有那么光亮……
有人影挡住了路灯的光,他以为是客人,赶忙抬头招揽,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又咽了下去。
吉他老师领着孩子站在面前,应该是路过。
老师傻了一样看了他半天,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是个摆地摊儿的。
半晌,老师被自己的孩子拉走了。
小猫还在舔他的手,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先是尴尬,后是羡慕。
老师的孩子穿得很暖和,揽着爸爸,戴着漂亮的毛线手套。
应该是他妈妈给他织的吧?厚厚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周后,老师对他说,自己想在建昌道开家琴行。老师客气地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琴行上班,这样既可以练琴,又能挣工资。他搓着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搓到了手上的伤,疼得倒吸冷气。
老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瞧……
老师指着他怀里,说:你来琴行上班时,可以带着你的小喵。
几年后,小孩儿艺成,他当过婚庆歌手,也当过店庆歌手,还当过夜总会歌手。不论去哪儿上班,他都带着小喵。后来他写歌,出专辑,开始了全国巡演,上过中国摇滚先锋榜,也登上过迷笛音乐节的主舞台,不论去哪儿,他都带着小喵。
又过了几年,小孩儿独自游荡到云南,留在了丽江小屋当歌手。
小孩儿1989年生人,叫王继阳。
王继阳是个水瓶座奇葩,笑起来像只猫,他津门市井中长大,方言像煎饼馃子一样,一套一套的,总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他的主打曲是《小猫》,原创音乐,客人们很喜欢,几乎每天都点这首歌,高潮处和他一起合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南腔北调,一屋子猫组团叫春一样。
春节,王继阳和我一起过的,和我爸妈一起包饺子。我妈发压岁钱红包,递给我一个,也递给他一个。他愣了半天才接过来,摩挲在手中,财迷一样反复地瞧。
我说:哎哟,怎么着,嫌少?
他说:岂敢岂敢,只是很多年没收到过压岁钱而已,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非要去给我妈磕头谢恩,我把他薅到一边剥蒜去了。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已经许多个春节没人给他发压岁钱红包了。
也并不知道许多年来和他相依为命的,是只小喵。
2015年春节过后,春末的一天夜里,王继阳唱完《小猫》,毫无征兆地向我辞行。
他抱着吉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他要滚去厦门了,不回来了。
王继阳曾背着吉他陪我横穿过整个中国,从海南岛到新疆石河子,八千里路云和月,大家有战斗友谊。
我对他说:你要走我不留,但我很舍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就留给你一个关于小喵的故事吧,算是送你个念想。
…………
故事讲到一半,他停下来抽烟,手是抖的,打火机几次都没打着火。
他却笑嘻嘻地说:唉……小喵后来死了。
他的脸是笑着的,手却是抖着的。
他断断续续自言自语道:
我以为谁都可以离开我,只有它不会……可它终究变成了一只老猫,趴在我的脚面上,再也跳不上我的膝盖。我把它抱起来,它看着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死在了我怀里。
它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和它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眼神是一样一样的,很温柔哦。
…………
我抱了它很久,舍不得把它埋进土里。
我拿出一件我最心爱的衣服把它包了起来,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把它放到了树杈上。
那件衣服是妈妈很多年前给我买的,是件西装。那棵树种在我家门前院子里,每天出门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
忘不了小喵最后的眼神,好像是它的使命完成了,很累,也很欣慰。
是我太矫情吗?我怎么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长大了!
我去!有意思!我居然好好地长大了!
谢谢小喵,从当年它来到我身旁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如果没有它的陪伴,或许我早已当了马仔小弟拿安家费了,或许我早已蹲在监狱里啃窝窝头了,或许我不会去自力更生努力挣钱,也不会有心思弹琴唱歌搞音乐。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好人,但最起码我没变成一个坏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王继阳没有看着我,他在自言自语。
他继续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挽救我们这种孩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
王继阳一个人长大,小喵陪着他。
就像他说的,因为有了这一点点温情,他起码没变成一个坏人。
他当下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待人很幽默亲和,大家都喜欢他,也有人无比讨厌他,嫌他贫嘴、絮叨,津门的卫嘴子习气,且爱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完全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
讨厌他的人或许不知道,很多年来,他每天说话聊天的对象,只有小喵。
他只是改不了这个习惯,虽然小喵已经死了好几年。
小喵死后,他曾伤心过数年,一度背着吉他天涯浪荡,万幸,也没变成坏人。他曾在许多地方驻足,采风写歌,浪荡到西北时,在甘肃天水市白驼镇下车……发心动愿,一把吉他跑遍中国,帮扶了一所岌岌可危的山区小学。他刚开始在我的小屋里当歌手时,卖自己的专辑卖得很卖力,当时我并不知卖碟的钱中的一大部分,是攒来给他的孩子们买面粉的。
后来辗转得知,天水市白驼镇化岭村小学感念他的善举,非要让他当名誉校长,还要改名叫“继阳小学”。提起这所千里之外的山村小学,他开玩笑说:我算个狗屁校长,我才读过几天书啊,帮助过那所小学的人有好几个呢……我只是我孩子们的小喵而已。
停了停,又说:他们也是我的小喵。
那个学校有63个孩子,63只小喵。关于王继阳和他的那群西北小喵的故事,他日有缘,会专门攒辑成篇,就不在此赘述了。
但有一事我不明。
小屋本是个抱团取暖相濡以沫的所在,王继阳,你在小屋待得不舒心吗?是大家给你的温情不够吗?干吗非要离开小屋去厦门?
整整一根烟抽完,他才开口说话。
他说,小喵陪了他很多年,也已经离开他好几年了,小喵走后他一直是一个人,孤单,但不孤独……
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听说,妈妈回国后住在厦门。
是的,当年妈妈走后,他想过她,想完之后是恨,彻骨的恨。
恨她为什么那么狠心,恨她只留下一箱子衣服和一只猫。
恨完了是忘,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就忘了你吧,我自己一个人长大。说忘就忘,很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有妈妈的人。
但不知为何,今天唱《小猫》时,忽然回想起了许多事情。
潮水一样的往事,汹涌得让人无法喘息。
…………
安检口外,一个妈妈抱着一个孩子的脑袋,哭得快昏厥过去。
那个小孩儿挣脱怀抱,远远地跑开,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
25岁的王继阳坐在午夜的小屋,微微眯起眼睛,烟头夹在指间,吉他抱在怀里,他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我早已经长大了,妈妈也快变成个老人了吧?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笑着说:或许,妈妈现在需要一只小喵。
当你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王继阳已定居在了妈妈身旁。
2015年他离开了云南,但没离开小屋,我让他把小屋带到厦门了。
若有一天你路过厦门,或许你们会偶遇在曾厝垵街头,或许你们会擦肩而过在环岛路上。
很好认,他微胖,眯眯眼,笑起来像猫。
听说黄昏散步时,他总爱挽起妈妈的胳膊。
听说厦门是个盛产海风的地方。
海风拂平所有难过的往昔,也许此刻正轻轻拂在他们身上。
一个久违的妈妈。
一只久违的小喵。
【文中人的声音】
王继阳陪妈妈吃饭
《小喵》厦门小屋·王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