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欲杀手的暴虐行为是有周期的。
每个周期持续约十二小时,分为三阶段:冷静期,酝酿期和爆发期。第一阶段发生在首次袭击行为之后。这个阶段表现为一种暂时的满足感,可紧接着的是一个新的酝酿阶段。憎恨与狂怒交织在一起。这两种情感就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它们单个未必具有破坏力,但是一旦混合就会引发一种极度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到那时,第三阶段就无法避免了,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亡。
不过,米拉希望自己还来得及。
大规模谋杀犯通常是以自杀收场的。假如瓦林还没有这么做,那么他一定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计划。
他会去哪儿犯案,这次是针对谁呢?
下午的时光渐渐逝去,傍晚就要来临了,天空开始呈现出夏末的色彩。现代牌轿车缓慢地前进着,米拉把头伸出方向盘外看着住宅的门牌号码。
小别墅的外观都是一样的——两层楼,斜面屋顶,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唯一的区别是颜色,白色、米色、绿色和咖啡色,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已经褪色了。很久以前,这些房子里住着年轻的家庭,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每扇窗户后面都亮着温暖舒适的灯光守护着他们。
现在这里是老人的居所。
昔日用来划分不同住宅界限的白色木栅栏如今成了铁丝网。花园里杂草丛生,到处是垃圾和废品。快到四十二号的时候,米拉放慢车速直到停了下来。街对面就是罗杰·瓦林一直住的房子。
十七年过去了,这栋房子现在属于另外一个家庭,但那里仍然是瓦林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蹒跚学步,在草地上玩耍,学会骑自行车。他每天从那扇门走出来去上学,然后去上班。这里上演着他的惯常生活。罗杰也是在这里不得不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她一起等待一个漫长的、无法避免的结局。
在寻找消失者的生涯中,米拉得到的深刻体会是,不管逃得多远,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家永远如影随形跟着我们。我们可以经常更换住所,但总有一个让我们情牵心系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是属于它的,并非它属于我们。好像我们和那栋屋子是由同样的材料构成的,泥土如同鲜血,木头如同关节,水泥如同骨骼。
想要找到罗杰·瓦林的下落,米拉唯一的希望是他怀着愤怒和赴死的决心不知在哪个地方度过那么长时间后,依然有一份回忆让他难以抗拒。
她把现代停在人行道旁,下车后环顾四周。风从树木间的空隙穿过,一阵狂风断断续续地传来远处的防盗警报声,忽高忽低的声音和其他背景杂音混在一起。瓦林旧宅的花园里有一辆破旧的深红色旅行车,轮子已经没了,只能靠四叠砖块支撑。房子里面可以瞥见新住户的身影。罗杰最多只可能离那栋房子这么近了。为了找到他来过的证据,米拉只能试试别的地方。她看了一下四周,锁定了对面的住家。
一位老妇人正在收起挂在两根杆子之间的晾衣绳上的衣服。她两手抱得满满的,走上门廊下的楼梯。米拉赶紧快步走向她,好在她进屋前拦住她。
“打扰一下。”
老妇人转过身,犹疑地看着她。米拉站在步道中间,拿出警察证件好让她安心。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我想要和您谈谈。”
“没问题,亲爱的。”她和蔼地笑着回答。她穿着毛巾布齐膝袜,其中一只滑落到了脚踝,睡衣料子上有斑斑点点的污渍,手肘那儿都磨旧了。
“您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但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忧郁地扫过四周。“四十三年了。”
“那我找对人了。”米拉礼貌地说。她不想直截了当地问她最近是否见过她那个失踪了十七年的老邻居罗杰·瓦林,这样会吓到她。再说,她也怀疑上了年纪的她脑袋可能已经糊里糊涂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的。”米拉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她立刻回答。
老妇人在前面带路,这时一阵恼人的风吹乱了她稀疏的头发。
沃尔科特太太拖着羊毛拖鞋在地毯和老旧的木地板上小步移动,在笨重的家具和玻璃小摆设、有缺口的瓷器、放着老照片的相框这些不同材质的物件之间沿着精确的路线行走。她手里拿着一个茶盘,上面有两个茶杯和一个茶壶。米拉从沙发上起身帮她把茶盘放到茶几上。
“谢谢您,亲爱的。”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我很乐意这么做。”她边说边倒茶,“我这儿不常来客人。”
米拉观察着她,自问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她一样孤独。唯一陪伴沃尔科特的估计只有一只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红毛猫,它时不时微睁着眼睛查探一下情况,然后又继续打起盹来。
“萨奇莫对陌生人不是特别友好,但是它很棒。”
米拉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开始切入话题。“您可能会对我要问您的事情感到奇怪,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您是不是还记得住在对面的瓦林一家?”她指着街对面的房子,然后立刻发现沃尔科特太太变得忧伤起来。
“可怜的人啊。”她轻声说,显然她的确记得他们,“我和丈夫亚瑟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也刚搬来不久。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这个街区刚建好,是个可以和睦生活、让孩子们成长的好地方。房地产中介是这么对我们说的,这话没错,至少头几年是这样。不少人从市中心搬到这儿,大部分是上班族或是商人,完全看不到工人或者移民。”
对沃尔科特太太这一代人来说,会说出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并不令人意外。米拉听了很不舒服,但她仍旧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请您和我说说瓦林一家吧。他们是怎样的人?”
“他们很有教养。妻子照看家里,丈夫是店员,一份不错的工作。瓦林太太是个大美人,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每个星期天一起准备烧烤,一起参加弥撒。亚瑟和我新婚不久,而他们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您还记得罗杰吗?”
“我怎么会忘了他这个乖孩子呢。他五岁就能在街上来来回回地骑自行车了。亚瑟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孩子,他甚至为他盖了树屋。之后没多久我们确信不可能有孩子,可我们俩谁都没有怨天尤人,尤其是不想让对方伤心。您知道吗,亚瑟是个好男人。如果上帝给他机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米拉点点头。和许多老人一样,沃尔科特太太快要跑题了,需要时不时地把她重新带回谈话的主线。“之后罗杰的父母怎么了?”
“瓦林太太得了重病。”女人摇着头说,“医生们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她不可能痊愈。但他们说上帝不会那么快带走她。在这之前,她必须忍受疼痛和疾苦。她丈夫大概是因为这事才决定抛弃家庭的。”
“瓦林的父亲离开了他们?”米拉没有在档案里找到这个信息。
“对,他再婚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就连看看他们在这儿过得怎样都没有。”沃尔科特太太用责备的口吻说道,“而罗杰,他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久以前,他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我和亚瑟看着他和别人越来越疏远,之前他从来不缺朋友。他连着好几个小时一个人待着或者陪在妈妈身边。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沃尔科特太太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悲痛。要是她知道罗杰·瓦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可能会很难过。
“我丈夫很同情那个孩子,也很生他爸爸的气,我常听丈夫说他的不是,说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他从来不当着罗杰的面说。亚瑟和他的关系很特别,只有他才能让罗杰走出家门。”
“他是怎么办到的?”
“手表。”沃尔科特太太一边把空茶杯放到茶盘上一边说,米拉意识到她刚刚才尝了一口自己的茶,“亚瑟有收藏手表的爱好,都是他从旧货店或是拍卖会上买来的。他会一整天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拆卸或者维修它们。他退休后便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每次都要我提醒他。真是难以置信,他周围都是手表,可他就是不知道时间。”
“罗杰也和他一样有这个爱好。”米拉已经知道瓦林的嗜好,于是敦促她继续说下去。
“他把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了他。那孩子为了那个充满嘀嗒声的精密世界疯狂。亚瑟说他真的是很有天分。”
郁郁寡欢的人都向往沉浸在微小至极的事物之中。 米拉对自己说。这就有点像在别人的视线中消失,但在这个世界上还发挥着某种作用,比如计算时间这样的重要作用。然而,到了最后,罗杰·瓦林还是决定就此消失。
“这上面有个阁楼。”沃尔科特太太解释道,“本来是想当作儿童房的,但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们总说要把它租出去,可后来它变成了亚瑟的工作室。他和罗杰把自己关在上面,有时候一整个下午都四处看不到他们。后来我丈夫病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孩子不再来这个家了。亚瑟还为他辩解,说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冷血无情,罗杰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况且他已经不得不每天看着他妈妈慢慢走向死亡,他不能指望他愿意目睹另外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即使这个人是他仅有的唯一一个朋友。”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干眼角上的一滴眼泪,然后把它握在拳头里放在膝上,以备不时之需。“但我确信亚瑟当时很难过。我想他心里每天都在盼望罗杰会再次走进这个门。”
“所以之后你们就失去联络了。”米拉下结论道。
“并没有。”沃尔科特太太有些讶异,否认道,“我丈夫死后,罗杰连葬礼都没来,之后过了大概六个月,一天早上,他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问我能不能上阁楼给手表上发条。自那天起,他就经常一个人来我家。”
米拉本能地抬头往上看。“来这上面?”
“当然。”老妇人确认,“他从学校回来以后马上去照顾母亲。要是她没有别的需要,他就来这上面待几个小时。在找到会计的工作后他还是继续这样,不过,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米拉知道她说的是他消失的那一天。“根据您对我说的,除了她母亲和同事之外,您是最常见到他的人。可是向警方报案的并不是您。非常抱歉,我就直接问了,罗杰再也不来了,您不感到惊讶吗?”
“他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上阁楼的唯一办法是走屋子外面的楼梯,所以我们有时候根本不会打照面。”女人说道,“他总是很安静,可奇怪的是,只要他在上面,我一定能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一种直觉。我能感应到他是不是在这个屋子里。”
米拉发现老妇人眼中和脸上的不安。她担心没有人相信她,担心被人当成一个发疯的老太婆。但还有别的什么。是恐惧。米拉靠向她,握住她的双手。“沃尔科特太太,请您跟我说实话,最近这十七年来,您有没有感觉到罗杰和您一起在这个屋子里?”
女人的眼眶满是泪水,可她绷直着身体,紧闭着嘴唇,试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然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果断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那个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