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垂的沉重的天鹅绒幕布下,带着暗花的大红地毯无限延伸。观众散场离去,只有我像个固执而悲伤的敲钟人,坐在寂静空旷的时光礼堂里,一遍一遍听着岁月的钟声孤独回响,赠予我一场伟大的葬礼。张季北,是不是与你有关的所有剧目,我都入戏太深了呢?
星期五上午没课,但是,整个宿舍只有我一个人还赖在床上,其他人一大早起床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临近九点的时候,杨冉突然重回宿舍,奔到我床边,大喊道:“小南,最新消息,你要不要听?”
“别闹,我困。”我迷迷糊糊地拍打着杨冉的手,拒绝道。
“是关于张季北的哟。”杨冉神秘地说道。
我立马坐了起来,瞌睡一下子醒了一大半。
杨冉看到我这副激动的样子,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我面前。
亮起的屏幕上,张季北戴着耳麦,面前架着一只电容麦克风,剑眉入鬓,薄唇轻启。
这是……在直播?
我看了看图片下的水印,显示的是某频道。
“哪里找的图片?”我问杨冉,然后趁机用微信把图片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杨冉枕在我的床沿,笑道:“就知道你感兴趣!刚才和外系的朋友一起吃早餐,她们都在聊昨晚的视频直播,我一看图,呀,这不就是你家的张季北吗?于是马上要了过来!”
“太棒了!非常有用的消息!”我感激地拍了拍杨冉的肩膀。
杨冉一挑眉,指着我:“不客气,记得请我吃饭就好。”
从杨冉那里得到了张季北视频直播的地址之后,我顺势找到了张季北的微博。
张季北的直播频道上人超级多,平时他不直播的时候,也有些人会在里面唱歌。我关掉左下角的麦克风和扬声器,将号隐藏在观众队列中,开始了每天都守在频道上等待张季北直播的日子,把他的每一首歌、每一句话都录了下来。
我也会每天都关注他的微博,不仅每一条都会评论,甚至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发给他一条“晚安”的私信。
不过,做这些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奢望他会回复。
张季北的微博名是“北方飞鸟”。为了迎合他这个微博名,我把自己的微博名改成了“南方游鱼”。反正他也不会在意十几万粉丝当中的一个我。
除了看他的直播,关注他的微博,更多的时候,我会去艺术楼一楼的117课外活动教室偷看他们排演话剧。
既然张季北觉得我没有资格进话剧社,那我旁听总可以吧?
哼,张季北,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这天,到艺术楼时,117室的音乐已经放得震天响,走在外面的走廊上都能感觉到地板在抖动。
话剧社最近一直在排演曹禺的《雷雨》,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演到了第三幕。这出剧的第三幕和第四幕高潮迭起,我绝对不能错过。我取下耳朵里的耳塞揣进兜里,轻手轻脚地趴在窗户外,踮起脚往里面瞅。
看架势,他们已经演了一会儿了。
“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倒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哪一件事对得起我?”
鲁贵扮演者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左看右看找不到东西,气急败坏地吼道:“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我“扑哧”笑出声。不是我不尊重艺术,实在是这个“鲁贵”在吼的时候,一张圆凳就在他脚边,这台词配得太逗了。好在里面的演员表演很投入,没发现我的无礼。手边没有剧本,我拿出手机联网,找出《雷雨》的剧本。
我嘴角扬起一抹笑,心里暗道:不让我进话剧社,我也有本事给你排出一部连续剧。说我普通话不标准,表现张力不够,张季北,那是你不像我了解你一样了解我。
我弓着身子,目光四处扫视,寻找合适的练习地点。教学楼人多肯定不行,回宿舍路途远,走廊太打眼容易丢脸……我幽怨的目光沿着过道望过去,它的尽头好像是……厕所!
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跑过去,在进厕所前及时刹住车,然后“砰”地推开那扇挂着裙装图标的门,动作一气呵成。
一个女生刚好洗完手出来,看到我兴奋的模样,她愣了愣,走出门前还多看了我几眼,眼神里明显带着疑问。
目送女生走远,我松了一口气,偷偷观察每个蹲位。发现没人,我连忙掩上洗手间的门。
塞万提斯曾说过,决不要去招惹演员,因为他们是一个得宠的阶层,他们是一群给人们以欢乐的活泼人,所以什么人都对他们垂以青睐,并愿为他们提供保护。
此刻的我很认同这句话。
我现在是一个欢乐的活泼人,哪怕没人青睐。
一扇虚掩的门为我的艺术献身精神提供了坚不可摧的保护,除此之外,还没人来招惹我。
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自导自演,自我分裂,演完一出“南式雷雨”。
再次确认四周没人很安全后,我开始对着洗手池上的镜子调整心态,很快进入状态。
我轻咳一声,叉着腰,对着镜子指指点点。
“鲁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季北出门穿的皮鞋,擦好了没有?什么?这是你擦的!就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小少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心剥了你的皮!”
说完,我双手交叠弯着腰道歉:“哎哟喂……老爷啊,您可别告诉小少爷。小的在这周公馆吃喝拉撒,几乎是白天黑夜都在侍候小少爷,难免困了犯糊涂。”
随即,我转换身份,满不在乎地摆手:“行了行了。南夫人呢,一宿都不见人,叫她吩咐下人把西仓仓库工人的工资结了。”
“夫人去杏花巷找月姨、方太她们打牌去了。我马上去叫。”我顺溜地说完,点头哈腰。
随即,我踮起脚快速跳戏到杏花巷,翘起兰花指,想象自己怀中抱着一只贵宾犬,带着贵妇特有的高傲抚摸着狗儿,转身对着墙壁气势汹汹地开骂。
“臭丫头,讲脸呢,又学你娘的那点穷骨头。你看我南姑娘,当年背井离乡,跑八百里外来上海追求梦想,女学堂里当服务生,一月三百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上海,混到上流社会,我容易吗我?你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说!又去大宅让我撞见了,是不是想勾引我儿子张季北?告诉你,没门!”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扑通跪下,痛得龇牙咧嘴也没敢出声,揪着自己的裙子,满是哭腔,“我可忍了好久了,我跟您先说下,我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一个馒头都掰成四瓣吃,起早贪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这次,她也是叮嘱我来的。您要是不相信,我就把您儿子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您。”
说完,我立刻跳起来,双手叉腰,换个方向面对镜子,刻意模仿男性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说道:“小翠,闭嘴!我,我做了什么啦?我张季北行得正坐得端,喝点,赌点,玩点,就这三样。我快三十的人了,做了什么还不承认吗?”
“我做了什么不承认?”门边忽然传来一句低沉醇厚的话。
“你翻脸不认人不记得我了!”我入戏太深,想也不想地大声回答道。
很快,我就僵住了。
那个声音,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语气,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的一句话……
镜子中出现张季北雕塑般的俊脸,而我此刻披头散发,满脸通红,表情还极为扭曲。
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僵硬地扭转脖子,直愣愣地回望过去。
张季北随意地靠在门边,白色衬衫解开领口两粒扣子,锁骨若隐若现。他沉默地倚在那里,上下打量我,眼神意味不明。
我保持嘴巴张大的样子,然后慢慢扯动脸部肌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多久了?
我浑身僵硬,如临末日般抬头看他。
他沉静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笑意让我感觉一阵阴冷。
我怎么会忘记锁门?他该不会以为我是变态狂吧?
我握紧拳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已经抓狂。
沉默持续了十五秒钟。
然后,张季北缓缓转身,扭头,眼角的余光从我全身上下扫过,随即离开。
我暗暗握紧拳头,认命地挪步出去,跟着他,把头藏在胳肢窝里,想努力掩饰这该死的尴尬。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一双白色的球鞋,鞋子洗得雪白,边缘沾了些许灰尘。偷偷往上瞟,卡其色休闲裤,略显宽松,包裹着修长的双腿。再往上……我没脸看。
张季北双手插在裤兜里,大约一分钟后,他转身,面无表情地问我:“你真的是以高出本科线的分数考到A大来的?”
“啊?是,是啊。”我感到很奇怪,这话题跳转的跨度未免也太大了。
我抬起头,张季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抬脚又走。我看着他如翠竹一般挺直的背影,树叶间漏下来的夕阳落在他洁白的衬衫后领上,他走在距我三米远的地方。
忽然,张季北停下脚步,侧头说道:“可你的智商根本配不上那样的分数啊。”
“什么……”我直直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深邃而冷静,盛满了我看不懂的神色。
“家里养了条狗吧?”张季北勾唇说道。
他转身之际,我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目送他步履慵懒平缓地渐渐消失在艺术楼右边的花坛后。
家里养了条狗,是说我走狗屎运才考上A大的?
安静的校道上,我灰头土脸狼狈得像个被丢弃的小兵,夕阳的红晕染透了我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那天回宿舍后,我反省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和张季北,不对,是如今的张季北,战斗力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
张季北性格的转变让我感到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自从那次丢脸事件后,话剧社的负责人居然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话剧社缺人,问我还想不想加入。然后,我莫名其妙地飞快地通过了话剧社的面试,成为了正式社员。
一切顺利得像是一个阴谋。
而所有的迹象均指向幕后黑手,那个心思难测的阴谋家——张季北。
进社团的第二天晚上,为了和社员们熟络,我跟他们聊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不包括因为张季北而来到上海,但包括因为没参加艺考而与动漫设计无缘。
凌晨一点多,我口渴,起来喝水,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刷新微博动态,“特别关注”一项显示有最新消息。
解锁,登录微博,点进去,是半个小时前张季北的一条微博——
“金苑小区B栋301室,我好朋友的美术班招生,只要报上张季北的名字,学费就可以减半哦。”
美术班招生?学费还可以减半?
我拿着手机反复看了十几遍,最终忍不住惊呼了起来,一激动,不小心踢到了墙,痛得我直喊“哎哟”。
“小南,你大半夜鬼叫什么。”夜猫子李优优不满地嘟囔,“我正看《鬼吹灯》呢,别闹。”
“别吵……天上有神仙……吓跑了……”陈婷婷翻身,口齿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摇得床咯吱响。
我愣了一会儿,才辨别出她在说梦话。
我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躲进被子里,将张季北的微博看了个遍,上一条还是一个月前发的,最新的这条由于发布时间晚,评论不多。
为了避免主人公删掉微博死无对证,我有心机地截了图,并且确定了他没有被盗号,因为定位是在A大。
放下手机,我藏进被子里,乐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为了能第二天早点去抢占美术班的稀缺名额,一晚上我努力地数绵羊逼迫自己入睡。可是我越数越清醒,满腔的喜悦不知道该怎么压抑下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闹钟闹得欢快,我一骨碌跳起来,匆匆洗漱穿戴完毕,买了早餐便往金苑小区赶去。
周末出行游玩的学生比较多,我站在A大校门口等了十分钟都没能拦到一辆出租车。无奈之下,我决定步行赶过去。
赶路的人也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忽然想到,每个人都在期待和希望中挣扎,这些人,有的为了梦想,有的为了生活,不管活成了什么样子,最后还是要归于一抔黄土,烟消云散。
或许生存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这世界是我们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所以一切都变得格外珍贵,才让人想去拼尽全力。
而我,也在为了别人看起来不怎么样的梦想,拼尽全力。
我耳朵里塞着耳塞,脚下生风,在一个分岔路口绿灯变红时没注意,埋头就要闯过去。轮胎刮地的刺耳声音响起,车子一个急刹停在路边。
我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路虎。它离我,近得过分。
我差点就被撞了!
陈婷婷说,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好运,有时候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往往会花光余生所有的运气。
先不管这句话灵不灵验,至少现在,我把余生一半的运气赌上了。
我还在飞快地整理思绪,面前路虎的车窗被摇下,一个眼熟的人探出头来,他取下鼻梁上挡住大半张脸的茶色眼镜,朝我招了招手:“受到惊吓,要赔偿精神损失费吗?”
“顾洺?”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怎么是你?”
顾洺冲我笑了笑,对我说:“你去哪里?”
“金苑小区,报个美术班。”我乖乖回答。
“这样啊,等我一下。”顾洺偏头看向后座,低声说着什么。
然后,我看到三个女生从右边下了车,皆是笑吟吟的。她们瞅了我一眼,默契地招手去拦出租车了。
顾洺说:“好了。”朝我笑嘻嘻地招手,“我送你去,上车。”
我狐疑地坐上副驾驶位,系好安全带,不敢相信地问:“你刚刚把那三个女生赶下了车?”
顾洺眨眨眼,笑道:“也不算吧,我说今天有点事,不能载她们去中心广场玩了,她们爽快地同意了。改天再聚呗。”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车内换了一组摆件,是《海贼王》里的,每个动漫人物下面都有个银色底座。它们不停地转啊转,转得我眼睛有点花,莫名想起他送我的那个Q版路飞。
顾洺突然开口:“你和张季北认识?”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地看向他。
“果然认识。”顾洺失笑,“前些天去话剧社找朋友玩,刚好看到人事部有你的简历,你的寸照很惹眼,我眼尖,认了出来,随后又听到张社长在跟他的社员交代什么,不时传来‘南瑾、南瑾’的,我就向别人多问了几句。”
“哦。”我有点失神。这么说,稀里糊涂进了话剧社,果然是张季北的功劳?
他已经相信火车上的事情是误会,并记起毕业典礼上在他面前说话的那个女孩子了吗?
想到这里,我有点开心。
怕被顾洺看出来,我又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我来上海,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
“这话怎么说?”顾洺来了兴致,表情有着微妙的变化。
我刚准备开口,顾洺的手机响了。
“谁呀?有事,再聊!”
顾洺看也不看便挂断电话,甚至都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然后看向我,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去:“你继续,我听着呢。”
我便挑了些那会儿张季北在学校很受欢迎,很优秀,被保送上A大,让大家都很崇拜他的事迹来讲。末了,我轻描淡写地讲述了毕业典礼上我被朋友怂恿干出的傻事。
听完,顾洺沉默了下来。
我坐在旁边偷偷地看他,却看到他光影闪过的脸上都是笑容,随着车速加快,他的头发被风吹向脑后,露出了光滑的额头。
我有些纳闷。
突然,他低低笑起来,很快低笑变成了大笑,我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喂……”顾洺放慢车速,然后缓缓回头盯着我,棱角分明的脸上绽放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眉峰一挑,意味深长地说,“你喜欢他。”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我心里一惊,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时词穷。
待我想要矢口否认,顾洺却转过头去张扬地大笑,补充道:“别痴心妄想了,张季北是有女朋友的。”
所有的话语,都被他最后一句话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有女朋友?
是啊,他那么优秀,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年,我只是让他在A大等我,并不是让他等我做他的女朋友。
一条深藏在水底的游鱼,应该是及不上飞翔在高空的飞鸟的吧?
心里莫名涌现的诧异、震惊、委屈、难过、愤怒,如火山熔浆般喷溅出来,片刻又全部冷凝,归于平静,只剩下满腔漆黑的灰烬。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顾洺歪头看我:“太伤心所以说不出话来?”
“他有女朋友跟我有关系吗?”我目光里的温度消失殆尽。
“当然有关系了,南瑾同学。通过刚才来自心灵的对话,我深刻地认识到,你是喜欢张季北的。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喜欢一个有女朋友的人那就是大错特错了。我不能眼看着你一头往南墙上撞吧,所以好心提醒你别干傻事。”顾洺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如果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以翻转时间于股掌之间,我一定不会上顾洺的车,来听他说这一番我从未想过的话。
可是,顾洺,多年后,当你记起别让我做傻事的事时,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在做一件傻事?
世界上的傻瓜何其相似,能读懂别人所有的招数,不做作、不保留,就算受伤也不投降,只是别扭地承受,别扭地疗伤,相信所有相信着的东西在后来总会变得美好。可往往苦守等候的结果,总是那么残忍,一丝一毫都不会假装。
“谢谢你的好心。”我微笑,抬头,“还有,不要妄自揣测别人的心意。我喜不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盖棺定论’这个词只适合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使用。”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倔呢?”顾洺蹙眉,不满地看着我。
看到“金苑小区”几个大字,我抬了抬眼皮,说:“我到了。”
顾洺还想说什么,我却在他停车后立马下车离开。
事实证明,张季北那条微博百分之两百属实。
当我在美术班见到他那位戴着眼镜的所谓朋友时,我再不济,也明白了七八分。
“是你?”眼镜男见到我,诧异后又恍然大悟,“原来是阿北的朋友。”
“怎么?意外?”我微笑道,盯着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他。
眼镜男抽出一把椅子示意我坐:“是挺意外的,不过没关系,能接待你这种大美女,我何乐而不为?”
我按照程序,问他:“只要报上张季北的名字学费就可以减半,对吗?”
眼镜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问我:“阿北说报他的名字,学费可以减半?”
我将早就准备好的手机截图递到他面前。
他看完后,苦笑着说:“那好吧,你跟我去报名。”
“谢谢。”我连忙起身道谢,然后跟着他去前台报名。
路上,眼镜男告诉我他叫杨正,广东汕头人,从小喜欢画画,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美术培训班,聘请一些有经验的老师兼职授课。专业老师收费高,所以他自己也客串讲课。他和学生年龄相差无几,让我平时叫他阿正就行。
问及我的名字,他很惊讶,脱口而出:“阿南?”
“为什么不是阿瑾呢?”我含笑打趣他。
杨正笑道:“我们那里习惯这么叫。而且我觉得阿南比较亲切好听,很顺口。”
“嗯,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我点头应承,也不想解释什么,毕竟有些事,没必要逢人就摊到台面上说。何况,我丢脸的事已经够多了。
至于顾洺,我为什么会对他吐露心思,还差点被他看出端倪,连我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只是话说回来,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那些顺口就能说出的话,那些关于张季北的点点滴滴,早就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只是,生根发芽的是他的曾经。他的现在,我迟到了整整两年,一片空白。
“阿南。”杨正站在过道那端叫了我一声。
神思回笼,我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刚刚你说什么?”
杨正笑了笑:“叫你过来填新人报名表和个人资料,然后去张姐那里交钱。”
“没问题。”我小跑过去,在过道上带起一阵风。
杨正尽职尽责地陪着我办完了所有手续,将我分配到最好的(1)班,还指给我看教室、茶水间、厕所、休息室的位置,告诉我如果怕来不及吃饭,可以找前台的小雅预订外卖,他都打了招呼。
我心里有几分感动。
看到我还没打算离开,杨正站在台阶上,回头问我:“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微微抬头,想了想,掏出三百块钱递过去:“我私人的事。麻烦你替我还给张季北,可以吗?”
杨正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红色钞票上,满脸耐人寻味的表情。末了,他偏头问我:“不方便自己还?”
我低头:“他不要。但我总归要还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他要是还不收,那我就没法子了。”杨正撇撇嘴,摆明了他的立场,接过钱顺手塞进兜里。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扬笑回答:“好。”
他朝楼上走了几步,冲我摆摆手,笑眯眯地说道:“下周一正式上课,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先失陪了,你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吧?”
我理解地点点头,同样冲他摆摆手:“没关系,你去忙吧。”
杨正笑了一声,一步跨上三个台阶,往楼上的教室走去。
我随即转身,走出了这条让人心情渐好的走廊。
阿南、阿北。
我默念着,嘴角漾开一抹微笑。
南方的游鱼,始终待在沉默的深水里,仰望你洁白的羽翼掠过时光的远洋。
没有人带我走。
而北方的那只孤鸟,你是否已经找到了停靠的地方?
张爱玲在《流言·烬馀录》里说: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橱窗里寻找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周三傍晚,宿舍的其他人为我人生的“苍白、渺小、恬不知耻、愚蠢和孤独”吵作一团。
事情要从上周五大清早说起。
周五话剧社和书法协会联谊,活动结束后大部分人去KTV唱歌,话剧社两三个成员自愿留下来收拾东西。
我正在扯墙壁上的彩带和气球,这时蹲在门旁的一个女生尖叫起来,扔掉手中零散的荧光棒,连连后退,满是惊慌地哇哇直叫:“有蟑螂!刚从我脚边过去了!”
“怎么了?”我连忙甩掉缠绕在手上的彩带,跑过去。
女生穿着珍珠白的短裙,棕黄的波浪卷发披在身后,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漂亮的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她看向我,指着门边角落里的一只小生物:“有蟑螂……”
这个女生我不熟,她也很少来话剧社,我对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刚刚联谊时她的自我介绍上——欧绮雯?还是路绮欧?
“蟑螂而已,不用大惊小怪。”我笑了,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走到门边,弯腰迅速捉住它,举到女生面前证实道,“你看它不咬人的,只是有点恶心罢了。”
负责扫地和收拾空塑料瓶的另外两位同学都震惊地看着我。
我顿时觉得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我径直走到垃圾桶边,随手将蟑螂扔了进去:“解决了。”
“你好厉害!”女生惊讶地说道,抽出一张面巾纸,快步走过来递给正在洗手的我。
我接过面巾纸,擦干净手,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小桶子里,轻轻点头:“一般般。”
“你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意外的举动?”身后有人突然问道。
“很多。”我头也不回地回答,可说完我就后悔了。
天知道我有多恼恨我那完全不经过任何思考的回答。
我搓搓手,尴尬地扭头,表情像是被冻结了。张季北靠在柱子旁似笑非笑,额头上还有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他偏头看着我,认真地看着,眼睛都不眨。
“呀——季北,你来了。”女生眼睛一亮,目光越过我,向张季北招手。
“我朋友来接我了,改天找你玩。对了,我叫路绮雯。”女生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随着一阵清淡的香水味飘过,她已经跑了出去。
然后,我看到张季北点了下头,扭身缓缓地说道:“走吧。”
说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路绮雯连忙追了上去。路绮雯像是不满他不等她,一把取下自己肩上那只红色的小皮包,从后面跳起来,恶作剧地挂到张季北的脖子上,还凑近说了句什么。
我看到张季北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拒绝路绮雯调皮捣蛋的行为,任由那只小皮包在背后左右晃动。
精致的小皮包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摆,我的心跟着那分外扎眼的红色一上一下,生生地疼。
走出好远,路绮雯忽然转身高兴地冲我摇手:“改天找你玩啊!”
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作为回应。
“别痴心妄想了,张季北是有女朋友的。”
脑海中冒出顾洺的话。
不是欧绮雯,也不是路绮欧,原来她叫路绮雯。心里突兀地失落起来,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肩并肩亲密地越走越远,仿佛生命中有什么东西也越走越远了。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那样看了多久,直到夕阳沉落,带着寒意的风吹在麻木的脸上,我失神地摸摸脸颊,黏黏的,一手冰凉的濡湿。
张季北,你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港湾?
你原本就让我难以接近,现在,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杨冉她们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件事。
周三的傍晚,杨冉正在为了晚上的宴会化妆,一边化妆一边感慨:“你们知不知道,我们班的小晴,才和隔壁班一个男生好了两天,就发现男朋友脚踏两条船。”
我没有心思接话,倒是李优优边吃泡面边应和着:“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是很常见。”杨冉扑着粉底,道,“但是这种事情出现在别人身上就算了,干吗还出现在我们宿舍的姐妹身上?”
我不明就里,微微侧头看着杨冉。
李优优也停止了吃泡面,陈婷婷则从床上探出了头。
“小南啊——”杨冉转过身看着我,“小南,上周你也知道了张季北和路绮雯的事情吧?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我微微皱眉,别过头去,没有回答。
杨冉还在继续说:“路绮雯——路氏集团的千金大小姐,和张季北的关系可不一般。小南,你怎么可能是路绮雯的对手?”
“冉冉!”李优优许是顾虑到了我的心情,示意杨冉不要再说了。
杨冉没能理解李优优的暗示,还在继续说:“但是,张季北似乎对小南也挺不一般的,让她进了话剧社,还给小南找了个美术班——哎呀,这可真是棘手啊!”
“杨冉,你够了!”李优优加重了语气。
我捂着耳朵,把一切隔绝。
“你吼我干吗啊?”杨冉见李优优声音太大,站了起来,“我又没说你,你激动什么呀?人家小南都没说什么。”
李优优也站了起来,为我抱不平:“你能不能别提路绮雯!小南在这里,你考虑下别人的感受行吗?”
“我怎么了?”杨冉不服地说道,“我说得有错吗?小南跟路绮雯比起来本来就很渺小。我看啊,小南,你重新找个人算了。我认识的优秀男生很多,你放弃张季北,我帮你介绍!”
“你以为小南像你一样换男朋友跟换衣服似的?你能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吗?”李优优逼近了几步,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明显。
陈婷婷叹了一口气,缩回床上去了。
杨冉把声音放轻了,但明显非常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让你别在小南面前说这些!小南喜欢张季北,你让她放弃就放弃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李优优的话跟机关枪似的。
“我是为了她好,你知不知道,白痴!”杨冉的声音拔高了,“她能和路绮雯比吗?比得过吗?我让她放弃是明智的选择。不然还要愚蠢地往身边有路绮雯的张季北身上贴,被别人骂不知羞耻吗?”
“够了!”我忍不住怒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李优优和杨冉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我拿起桌上的手机,拎着包,头也不回地出了宿舍门。
我实在不想留在这个硝烟滚滚的战场。无论她们是出于何种所谓的帮我的心态,我都觉得那些话很刺耳,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冷静一下。
上海的街头,永远是喧闹的,我跻身在人群里,倍感孤独。
是不是漫长的岁月真的能让一个人发生变化?而且,总是变得那么令人费解和心疼。
时光啊,你可不可以慢一点走?一点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