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朴在那间卧房里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不晓得经了好久,他才听见楼下仿佛是他母亲回来的样子,嫂嫂在告诉她说:
“三叔回来了,睡在楼上。”
文朴听了,倒把心定了一定,叹了一口气,就从他的凄切的回忆世界里醒了过来。面上装着了他特有的那种悲凉的笑容,他就向楼下叫了一声“娘!”这时候他才知道冬天的一日已经向晚,房内有点黝黑起来了。
走下了楼,洗了手脸,还没有坐下,他母亲就问他这一回有没有钱带回来。他听了又笑一笑对她说:
“钱倒是有的,可是还存在银行里。”
“那么可以去取的呀!”
“这钱么,只有人家好取,而我自家是取不动的,哈哈……”
文朴强装的笑了半面,看看他母亲的神气不对,就沉默了下去。
晚饭的时候,文朴和他的母亲在洋灯下对酌。他替母亲斟上了几杯酒之后,她的脾气又发了。
“朴吓朴,你自家想想看,我年纪也老了……你在外边挣钱挣得很多,我那里看见你有一个钱拿回来过?……你自己也要做父母的,倘使你培植了一个儿女,到了挣钱的时候把你丢开,你心里好过不好过?……你爸爸死的时候……你还只是软头猫那么的一只!……你这一种情节,这一种情节,大约,大约总不在那里回想想看的吧!……”
文朴还只是含了微笑,一声也不响,低了头,拚命的在喝酒,一边看见他母亲的酒杯干了,他就替她斟上,她一边喝,一边讲的话更加多起来了:
“朴吓朴,我还有几年好活?人有几个六十岁?……你……你有对你老婆的百分之一的心对待我,怕老天爷还要保佑你多挣几个钱哩!……”
文朴这时候酒也已经有点醉了,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收敛了起来,脸色也有点青起来了。他额上的一条青筋胀了出来,两边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他母亲还在继续她的数说:
“朴吓朴,你的儿子,可以不必要他去读书的,……我在痛你吓,我怕你将来把儿子培植大了之后,也和我一样的吃苦吓!……你的女人……”
文朴听见她提起了他的女人来,心里也无端的起了一种悲感,仿佛在和他对酌的,并不是他的母亲,她所数说的,也并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只觉得面前有一个人在那里说,世上有怎样怎样的一个男人和怎样怎样的一个女人,在那里受怎样怎样的生离之苦。将这一对男女受苦的情形,确凿的在心眼上刻画了一回,他忽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被自家的哭声惊醒了醉梦,他便举目看了他母亲一眼。从珠帘似的眼泪里看过去,他只见了许多从泪珠里反映出来的灯火,和一张小小的,皱纹很多的母亲的歪了的脸。他觉得他的老母,好像也受了酒的熏蒸,在那里哭泣。从坐位里站了起来,轻轻走上他母亲的身边,他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含了泪声,继续地劝慰她说:
“娘!好啦,……好啦,饭……饭冷了,……您吃饭,……您……您吃饭吧!……”
这时候他们屋外的狭巷里,正有一个更夫走过,在击柝声里,文朴听见铜锣镗镗的敲了两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
原载一九二六年四月《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三卷第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