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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某些情况下,所谓的下午茶聚会应该是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光了。有些时候,无论你是否饮茶——当然有些人从不——茶会本身就令人欢愉。在我开始讲述本书简单的故事时,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些场合,为这一单纯的消遣提供美妙的场景。在一幢古老的英国乡间住宅的草坪上,摆放着小小的盛宴所需的桌椅茶具等。时值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正是最为曼妙的时刻。午后的一半已经逝去,却还有许多剩余,而这剩余的部分恰恰美妙绝伦。真正的黄昏几个小时后才会降临,夏日强烈的阳光却已减弱;空气变得柔和,柔软厚密的草坪上阴影缓缓拉长。一切都弥漫着尚未到来的悠闲意味,也许这就是人们在这一时刻,享受这一场合的主要原因。下午五点到八点有时会构筑一段小小的永恒,而在现在的情况下,这段空间只能是欢乐的永恒。此刻,在场的几个人正安静地享受着这段愉悦的时光,却并非一般认为热衷于这一仪式的女性。几个阴影交错笔直地投射在平整的草坪上,它们来自一位老人和两个年轻人。老人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里,旁边是一张矮桌,下午茶已经摆放妥当,前面是两个年轻人,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闲聊。老人的茶杯端在手里,形体硕大,色彩鲜艳,和桌上的其他茶具风格迥异。他面朝着房子,把茶杯长时间地端在胸前,小心地啜饮着。两位同伴或者已经喝完了茶,或者并不在意这一享受。他们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漫步。其中一个在经过老人时,不时关切地看看他;老人却浑然不觉,眼睛凝视着房子华丽的红色前墙。而耸立在草坪那边的这座建筑也的确值得老人如此专注地观赏。在我试图描述的这幅典型的英国画卷中,它是最富有特色的景物。

它坐落在低矮的山坡上,依山望水,下面是泰晤士河,自四十英里外的伦敦逶迤而来。那是一幢尖角建筑,红色的砖墙向两边延伸,岁月的风霜在它的外观上极尽所能,却只是让它更加优雅。呈现在草坪上的是大片的常春藤、簇拥的烟囱,和掩映在爬墙植物后的窗户。这幢房屋年代久远,享有盛名。喝茶的这位老绅士会很乐意地告诉你:它建于爱德华六世时期,曾经恭迎伊丽莎白女王圣驾(她尊贵的身体曾经在一张巨大华丽,坚固笨重的卧床上睡过一夜,这至今仍是卧室的最大荣耀),克伦威尔战争时期遭到严重损毁,复辟时期加以修缮和扩建,十八世纪时又改建为另一风格,最后落到一位精明的美国银行家手里,由他细心保护下来。他起初买下它只是因为价钱诱人(当时的情况极其复杂,不容赘述):可心里很是抱怨它的丑陋、古旧和不便;如今,二十年将要过去了,他却对它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审美情怀。他熟知它的每一个尖角,而且会告诉你欣赏这些尖角组合的最佳地点和最佳时刻——正值那些形状各异的尖角的阴影,以最佳的角度,柔和地投射在温暖褪色的砖墙上。不仅如此,他还能列举出曾经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房主和房客,其中还有几位声名显赫,就像我刚刚说的;可是,他在这么讲的时候,会不动声色地让人相信,房屋最近的命运并不亚于它辉煌的过去。俯瞰我们现在所说的这块草坪的并非房屋的正面,正门在另一面。这里是私密的空间,宽阔的草皮地毯般铺在平缓的山顶上,好像是室内的华丽装饰的延伸。高大安静的橡树和山毛榉洒下浓密的阴影,就像挂着天鹅绒的窗帘。带坐垫的椅子,色彩鲜艳的坐毯,散放在草坪上的书籍和报刊,把这里布置得仿佛一个房间。河流在稍远的地方,那里地势开始倾斜,而草坪也可以说到了尽头。然而,漫步到河边仍会让人无比惬意。

坐在茶桌前的老人三十年前从美国来,除了行李,还带来了一张典型的美国面孔。不仅如此,他的美国面孔还保存得很完好,如有必要,可以完全自信地将它带回祖国。不过目前,他显然不大可能再迁徙了。他的人生旅途已经接近终点,目前不过是略事歇息,等待着那永久的安眠。老人的脸狭窄光洁,五官分布匀称,神态安详而敏锐。一望而知,这张脸并不富于表情,因此那精明满足的神态就显得更像是个优点,好像在说他人生成功,又好像在说他的成功并没有让他唯我独尊,招人嫉妒,反而像失败一样不让人反感。他当然阅历丰富,可是他瘦长的面颊上漾起的淡淡微笑却天真质朴,让他的眼睛散发出幽默的光芒。老人最终把那只大茶杯放到了桌子上,动作缓慢,小心翼翼。他衣着整洁,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黑绒衣服,膝盖上围着一条大围巾,双脚套在厚厚的刺绣拖鞋里。一只漂亮的牧羊犬卧在椅子边的草地上,目光温柔地望着主人的脸,而主人柔和的目光则凝望着那威严的房屋。一只毛发耸起的小猎犬来回奔忙着,不时瞟一眼另外两位绅士。

其中一位绅士大约三十五岁,体态匀称,一张英国面孔就像我刚刚描述的那位老年绅士的脸一样典型,只不过完全是另一种类型。这是一张英俊的面孔,很引人注目,清新坦率的脸上线条笔直而坚定,一双灰色的眼睛充满生气,下巴上浓密的栗色胡须让他的脸显得更加漂亮。他看起来幸运、杰出、不同寻常,散发着经过深厚教养熏陶的快乐气质,会让任何看见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羡慕他。他穿着带马刺的马靴,好像骑马走了很长的路途。头上是一顶白色帽子,看起来有点大,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漂亮的白色大拳头里攥着一双弄脏了的狗皮手套。

他的同伴则是另一种类型。他踱着步,好像在丈量身边草坪的长度。这人也许会引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可不会像另外一个那样,让人盲目地渴望处于他的地位。他个子高瘦,体态羸弱;五官并不好看,面带病容,却别有一种睿智而迷人的气质。他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脸上还有络腮胡,不过乱蓬蓬的,并不美观。他看起来很聪明,却一副病魔缠身的样子——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幸福的组合。他穿着棕色的天鹅绒夹克,双手放在口袋里,让人觉得这是习惯性的动作。他的腿不够结实,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我已经说过,每当他经过坐在藤椅里的老人时,就会看他几眼,这时把这两张脸加以对照,就不难看出,他们是父子二人。终于,父亲接住了儿子的目光,回报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我很好。”他说。

“喝过茶了吗?”

“是的,味道不错。”

“再来点怎么样?”

老人静静地想了想,说:“嗯,还是等等再说吧。”他讲话带着美国口音。

“你冷不冷?”儿子问道。

父亲慢腾腾地揉着腿。“哎,我不知道。要能感觉到才能说啊。”

“也许有人能替你感觉。”年轻人笑着说。

“哦,要是有人能永远替我感觉,那就好了!你不是能替我感觉吗,沃伯顿勋爵?”

“哦,是的,我能感受到很多,”那位被称作沃伯顿勋爵的绅士立刻回答说,“看你的样子,我敢说你现在一定非常舒服。”

“嗯,我想没错,在很多方面都是。”老人看看膝盖上的绿色围巾,用手把它抚平。“事实是,我已经舒服了这么多年了,我想我已经习惯了,都感觉不到了。”

“没错,这就是舒服带来的疲劳,”沃伯顿勋爵说,“我们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

“好像我们太挑剔了。”他的同伴说。

“哦,是的。毫无疑问,我们是太挑剔了。”沃伯顿勋爵喃喃地说。接着,三个人沉默了片刻,两个站着的年轻人低头看着老人,这时,老人要再来点茶。“我想,那条围巾让你很不舒服。”等他的同伴给老人的杯子倒上茶,沃伯顿勋爵接着说。

“哦,不!他不能没有围巾!”穿天鹅绒上衣的绅士叫道,“别让他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我妻子的。”老人简单地说。

“哦,如果是出于感情……”沃伯顿勋爵做了个抱歉的姿势。

“我想等她回来我得还给她。”老人接着说。

“你没必要那样做。你要用它盖你那双可怜的老腿。”

“你可不能侮辱我的腿,”老人说,“据我看,它们一点儿也不比你的差。”

“哦,你爱怎么侮辱我的腿,随你便。”他的儿子回答说,一边把茶递过去。

“我们是两只跛鸭子;彼此彼此。”

“很高兴你叫我鸭子。茶怎么样?”

“嗯,有些烫。”

“这样有好处。”

“啊,好处很多,”老人和蔼地轻声说,“他是个好护士,沃伯顿勋爵。”

“恐怕有点笨手笨脚吧。”勋爵阁下说。

“哦,一点儿也不——要知道,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啊。对一个有病的人来说,他是个好护士了。我叫他我的病护士,因为他自己也有病。”

“哦,得啦,爸爸!”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嚷道。

“哎,你是有病嘛,我倒希望你很健康。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呀。”

“我可以试试:是个好主意。”年轻人说。

“你生过病吗?沃伯顿勋爵。”他的父亲问道。

沃伯顿勋爵想了想,说:“生过,有一次在波斯湾。”

“他没跟你当真,爸爸,”另外一个年轻人说,“是个玩笑。”

“现在好像什么都可以开玩笑,”父亲安静地回答,“不管怎样,你看起来不像生过病,沃伯顿勋爵。”

“他生的是厌世病。刚才他还跟我说,而且觉得很恐惧。”沃伯顿勋爵的朋友说。

“是真的吗?先生?”老人严肃地问。

“就算是真的,你的儿子也没给我什么安慰。他是个很糟糕的谈话对象——十足的玩世不恭。他好像什么都不相信。”

“这又是一个玩笑。”被指责为玩世不恭的人说道。

“那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父亲向沃伯顿勋爵解释说,“结果影响了他的思想和看问题的方式;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任何机会。不过你知道,他这几乎都是理论上的;他的健康并没有影响他的精神。我很少见他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总是像现在这样。他总能让我高兴起来。”

听到老人这样的描述,年轻人看着沃伯顿勋爵,笑道:“这是在热烈地赞扬我呢,还是说我变幻无常?你希望我实践我的理论吗,爸爸?”

“啊!那我们可要看到怪事了。”

“我希望你别老是这种腔调。”老人说。

“沃伯顿的腔调比我还糟。他是装作很厌倦的样子,我可一点都不感到厌倦。我觉得生活太有趣了。”

“啊,太有趣了。你可不能这样想,你知道!”

“我在这儿可从没觉得厌烦,”沃伯顿勋爵说,“这儿有这么有趣的谈话。”

“这又是一种玩笑吗?”老人问,“你在哪里都没有厌倦的理由。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你一定成熟得很晚。”

“不,我成熟得很早;这就是原因。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很成熟了。拼命地工作。有事情做就不会觉得厌倦;可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悠闲了。你们太把自己的享乐当回事了。太挑剔,太懒散,太有钱。”

“哎,我说,”沃伯顿勋爵叫道,“你可不是能够指责别人有钱的人!”

“你是说因为我是银行家?”老人问。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还因为你的财产不计其数——难道不是吗?”

“他并不是很有钱,”另外一个年轻人温和地辩护道,“他捐出去很多。”

“我想那也是他的钱,”沃伯顿勋爵说,“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他有钱?一个慈善家不能说别人太顾享乐了。”

“爸爸很关心享乐——别人的享乐。”

老人摇摇头。“我不敢说对我这一代人的享乐有什么贡献。”

“亲爱的父亲,您太谦虚了!”

“这是玩笑,先生。”沃伯顿勋爵说。

“你们年轻人太喜欢开玩笑了。如果没有玩笑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好,有的是玩笑。”长相一般的年轻人说道。

“我不相信——我相信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严肃。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发现的。”

“越是严肃的情况,越是开玩笑的大好机会。”

“那就不会是轻松的玩笑了,”老人说,“我相信一定会有巨大的变化的;而且并不一定是好的。”

“我很同意你的话,先生,”沃伯顿勋爵宣称,“我确信将会有大的变化,所有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所以我才觉得很难将你的建议付诸实施。还记得吧,那天你对我说,我得‘抓住’点什么。我可不愿意去抓一个随时会烟消云散的东西。”

“你应该抓住一个漂亮女人,”他的同伴说,“他正在想办法恋爱。”他又向父亲解释说。

“漂亮女人们自己也会烟消云散的!”沃伯顿勋爵叫道。

“不,不,她们是靠得住的,”老人又说道,“她们可不受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社会和政治变化的影响。”

“你是说她们不会被废除?很好,那我就尽快抓住一个,把她系在我的脖子上,当作我的救生圈。”

“女士们会拯救我们的,”老人说,“我是说那些优秀的——我把她们做了区分。找一个好的接近接近,然后跟她结婚,你的生活就会有趣多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老人的听众们则明白,他这话很是宽宏大量,因为老人自己的婚姻经历并不幸福;无论是对他的儿子,还是客人,这都不是秘密。他说对女人们要有所区分,这些话也许可以理解为他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当然,恐怕他的同伴中的任何一位都不便说,他选择的女士显然并不属于优秀中的一个。

“如果我和一位有趣的女人结婚,我对生活就会有兴趣了,是这意思吗?”沃伯顿勋爵问道,“我根本不想结婚——你儿子误解我了;不过,不知道一个有趣的女人对我会有什么用?”

“我倒想知道,你所谓的有趣的女人是什么概念。”他的朋友说。

“我亲爱的朋友,概念你是看不到的——特别是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要是我自己能看清楚的话,那就是一大进步了。”

“嗯,你爱上随便哪一个都行,可是不能爱上我的外甥女。”老人说。

他的儿子忍不住大笑。“他会认为你这是鼓励呢!我亲爱的父亲,你和英国人生活了三十年,你很能理解他们说的话,可就是从来不明白他们心里想的!”

“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老人带着他惯常的安静回答说。

“我还没有荣幸认识你的外甥女呢,”沃伯顿勋爵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吧。”

“她是我妻子的外甥女;杜歇夫人正把她带到英国来。”

年轻的杜歇先生解释说:“你知道,我的母亲是在美国过冬的,我们正在等她回来。她写信说发现了一个外甥女,而且已经邀请她一起到英国来了。”

“明白了,她真是好心,”沃伯顿勋爵说,“这位年轻女士有趣吗?”

“我们和你一样对她所知甚少;我母亲没有具体说。她一般是用电报和我们联系的,可她的电文很难懂。经常说女人不会写电报,可我母亲却是压缩文字的高手。‘厌倦美国,天气热,可怕,携外甥女回英,头班轮船好舱位。’这就是我们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这是最后一封。不过之前还有一封,里面大概是第一次提到外甥女。‘换旅馆,很糟,侍者无礼,信寄此。找到妹妹的女儿,去年去世,去欧洲,两个姐姐,很独立。’这真让我和爸爸摸不着头脑,好像有无数种解释。”

“有一点是确定的,”老人说,“她好好教训了那个旅馆招待一顿。”“即便这一点我也不确定,因为最后是他把她赶跑了。我们起初以为那个妹妹是旅馆招待的妹妹,可后面提到外甥女,说明大概指的是我的一个姨妈。接下来的问题是另外两个姐姐是谁的;很可能是我死去的姨妈的女儿。可是谁‘很独立’?是指哪方面?——这一点还不确定。是特别指我母亲要带来的那个年轻女士,还是也包括她的两个姐姐?——是指精神上的独立?还是经济上的?是说她们生活宽裕,还是说她们不愿意受接济?还是只是说她们喜欢我行我素?”

“不管有什么其他意思,这一点是确定的。”杜歇先生说。

“你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沃伯顿勋爵说,“杜歇夫人什么时候到?”

“我们也是一无所知;只要她能找到好舱位。也许还在等;不过也许已经在英国下船了。”

“那她会给你们发电报的。”

“她永远不会在你想到的时候发电报——只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老人说,“她喜欢从天而降;以为会抓住我什么把柄。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得逞过,可她从不气馁。”

“这是她的家族特征,她提到的独立性。”儿子对这件事的理解倒是更宽容。“无论那些年轻小姐有什么样的独立精神,她自己的绝不亚于她们。她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不相信别人有什么能力帮助她。在她眼里,我就像一张没有胶水的邮票一样没多少用处,要是我提出去利物浦接她,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的表妹什么时候到吧?”

“只有我刚才说的那一个条件——你不能爱上她!”杜歇先生回答说。

“这太打击我了。你认为我不够好吗?”

“我认为你非常好,但是我不喜欢她和你结婚。我希望她到这里不是来找丈夫的;现在很多年轻小姐都这样,好像家里就没有好男人似的。而且,她可能已经订婚了;美国女孩通常都会订婚的,这我知道。再说,我也不确定你会是个好丈夫。”

“大概她已经订婚了;我认识很多美国女孩,都是这样;不过,的的确确,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差别!至于我是不是个好丈夫,”杜歇先生的客人继续说,“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只能试一试!”

“你想怎么试随你的便,不过不要拿我外甥女来试。”老人微笑着,幽默地反对说。

“啊,好吧,”沃伯顿勋爵更加幽默地说,“也许,她根本不值得我一试!” P7+YkQgtHF2Zi0oNcGIjCZWhw0OOe8TYgbeo4LSpSn4nC33D3dNW/k9rZ1hngB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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