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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伊莎贝尔是个有很多理论的年轻人,想象力特别丰富。比起命运将她置于其中的大多数其他人来说,她思维细腻,对周围的事物认识广泛,喜欢未知的东西,这是她的幸运。确实,和同龄人相比,她算得上很深刻了;那些人们从来不会吝惜对她的赞美,不自觉地同她的智慧保持仰慕的距离,说她极其渊博,读过很多经典名著——当然是译本。她的姑姑,瓦尔林太太,有一次曾经到处散布说,伊莎贝尔正在写一本书——瓦尔林太太尊敬书本,声称这个女孩子一定会著书成名的。这位太太崇拜文学,因为生活中缺乏文学就更加崇拜。她宽大的住宅里摆放着各式嵌花的桌子,装饰着华丽的吊顶,美轮美奂,却没有图书室。至于书,只有五六本平装小说,放在一位瓦尔林小姐闺房的架子上。其实,瓦尔林太太对文学的认识也就仅限于《访谈者》了;她说,读了《访谈者》之后,就对文化失去了信心,这话倒是不错。所以,她宁愿不让女儿们接触这本访谈;她坚持用正确的方法教育她们,结果是女儿们几乎什么也没读过。至于她认为伊莎贝尔在辛苦著书,这完全是臆测;女孩从来没想过写书,也不渴望什么著书折桂的荣耀。她在文字表达方面没什么天赋,对天才也没什么意识;她只是笼统地觉得,人们应该把她高看一等;无论她是否真的出众,只要人们这样想,钦佩她,就是对的。因为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比别人转得快;这让她有时候很不耐烦,因而很容易让人以为是自认优越。这里必须及时说明,伊莎贝尔很可能犯自负的错误;她经常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性格品质,习惯于在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就认为自己是对的,享受着受人尊敬的快乐。同时,对于她的那些错误和错觉,她经常就像一个传记作家,一心要维护主人公的尊严,不情愿指出它们。她的思想里是一团模糊的原则,从未经过权威人士的指正。就见解而言,她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方式,它们多少次都将她带入荒谬的歧途。时常,她会发现自己犯了可笑的错误,然后就会接连一个星期陷入深切的自卑中。可是这没有用,之后她的头就会昂得更高;她自认优越,这种想法无可遏制。她的理论是,只有这样人生才有价值;要做人,就要做一个最好的人,要意识到自身是最优秀的组合(她无法不认为她的构造很优秀),要生活在光明的境界中,拥有天然的智慧,快乐的直觉,让灵感和启迪优雅地延续。自我怀疑几乎完全没有必要,那就像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人应当努力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因而也应该给自身一个最优秀的同伴。她的思想具备一种高贵的品质,为她带来很多益处,也给她开了许多玩笑。她大半的时间都在考虑美、勇敢、崇高,坚定地认为世界是个光明的所在,在那里人们可以自由发展,行动不可抗拒:而畏惧和羞愧简直令人憎恶。她始终希望自己永远不犯任何错误。一旦发现错误,哪怕仅仅是感觉上的,她也会强烈地愤恨自己;而及时地发现错误,经常会让她颤抖不已,好像刚刚逃过一个可能会抓住她、窒息她的陷阱;想到它有可能会给他人造成一定的伤害,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也常常会让她紧张地屏住呼吸。她总是觉得,这是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最可怕的情况。总的来说,对于什么是错误的,她的思想有明确的认识。她不喜欢看到错误,但是只要她凝神面对它们,就会把它们辨认出来。卑劣,嫉妒,虚伪,残忍,这些都是错误;她并没有目睹过多少人世的罪恶,可是她看到过一些女人撒谎,看到她们相互伤害。这会更加激励她的高尚精神;好像不蔑视它们就是不道德的。当然,对于一颗高贵的灵魂来说,它的危险在于前后矛盾——阵地已经丢失,却仍然高举战旗;这样的欺骗行为几乎是对旗帜的侮辱。但是,伊莎贝尔对年轻女性可能面临的袭击却所知甚少,自以为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矛盾的行为。她要表现出最美好的形象,而她的生活也要永远和这一美好的形象相和谐;内在的她即是外在的她,她的外表就是她的内心。有时候,她甚至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置身于困苦的境地,那样她就能英勇地面对困难,并从中获得快乐。总之,她的知识很可怜,理想却很高大,她的自信心既天真又武断,她的脾气既挑剔又纵容,她的性格好奇而苛求,活泼而冷漠,她渴望表现得很好,甚至更好;她决心要体验,要尝试,要了解;她柔美、散漫、火焰一般的灵魂,同她热切的、独特的个体相结合:所有这些,如若不是能够引起读者更为柔和的情怀,更为纯净的期盼,都使她很容易成为客观的科学批评的牺牲品。

她的理论之一是,伊莎贝尔·阿切尔很幸运,因为她很独立;所以她应当明智地利用这一条件。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孤独,更不是孤单;她觉得这样来描述她的状况很站不住脚,再说,她还有姐姐丽莲,她一直催促她去同住。父亲去世不久前她认识了一位朋友,她让她看到了什么是有用的行为,为她提供了一个上好的例证,因此伊莎贝尔一直把她当作是榜样。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的能力令人称羡;她在新闻界开创了一番事业,采访遍及华盛顿、纽波特、怀特山脉以及其他各地,她写给《访谈者》的文章广为转载引用。伊莎贝尔认为,这些文章并没有多少生命力,这一点她很自信,但她却很赞赏作者的勇气、活力和乐观精神。她没有父母,没有财产,却收养了病弱寡居的姐姐的三个孩子,用自己的稿费付他们的学费。亨丽埃塔思想进步,观念前卫,对大多数事物都有明确的见解;她一直渴望去欧洲,从激进的角度为《访谈者》写一系列报道——这项工作并不是太难,因为她预先完全清楚自己的态度将会是什么,知道欧洲的大多数体制都会遭到异议。听说伊莎贝尔要去欧洲,她也想即刻动身;心想,当然了,两人一起旅行该会多有趣。不过,她却不得不推迟这个计划。她认为伊莎贝尔是个很出色的人,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好几次含蓄地提到她,只不过从未告诉过自己的朋友,因为后者并不会为此而高兴,也不是《访谈者》的忠实读者。对于伊莎贝尔来说,亨丽埃塔最主要的意义在于向她说明,女性可以自力更生,而且生活得很幸福。当然了,她才智超群,但是,即便一个人没有当记者的才华,没有猜测大众会有什么需求的天分,就像亨丽埃塔说的,也不能就此推断,自己无事可做,没有任何有益的才能,从而甘于浅薄和空虚的生活。伊莎贝尔坚决认为,人生不能是空虚的。如果耐心等待,就会找到令人快乐的工作。当然,在这位年轻女士的理论中,也不乏婚姻方面的观点。首要的一点是,过多地考虑婚姻是庸俗的。她诚心祈祷,希望自己不要陷入对婚姻的急切期盼之中。她觉得,女人不能过于脆弱,应该为自己而生活,而且,没有或多或少有些粗俗的男性头脑的陪伴,完全可以过得幸福快乐。她的祈祷得到了足够的回报;她的身上有一种纯粹而骄傲的气质——一个没有得到垂青的求爱者,如果他善于分析的话,可能会认为那是一种冷酷和乏味——一直使她在未来的丈夫问题上没有任何虚荣而野心勃勃的幻想。在她看来,没有几个男人值得她倾心相爱。想到其中的一个居然认为自己能够点燃她的希望,把自己当作是她耐心等待的回报,她不禁哑然失笑。在她的灵魂深处——那是她最深邃的地方——有这样一个信念,如果有一盏灯点亮了她的心,她将全身心地为之付出;不过,总的来说,这个想法太可怕了,让她望而却步。伊莎贝尔的思绪在它周围盘旋,却很少过久停留,不一会儿就会惊恐地离开。她经常觉得,自己太过关注自己了;一年中的任何一天,你只要说她是个地道的自我主义者,就会让她羞愧脸红。她总是在计划着自己的发展,渴望着自身的完美,关注着自己的进步。在她的幻想中,她的内心就如同花园一般,有芳香低语的枝桠,树荫下的凉亭,延伸的林荫小道,让她觉得,一次内省就如同一次户外散步,探访一下灵魂的深处毫无害处,归来时还会带来一捧玫瑰。不过她时常提醒自己,除了她的灵魂花园之外,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花园,而且,还有很多地方根本不是花园——不过是昏暗邪恶的荒地,遍植着丑陋和苦难。这让她很好奇,最近以来,她一直漂流在这好奇的河流上,它将她带到了美丽而古老的英国,也许还会将她带得更远。她经常探问自己,如何看待那些成千上万的不如她幸福的人们——这样的想法现在让她那细致丰富的意识显得有些傲慢。在一个只为自身考虑的框架里,一个人怎么能够考虑人世间的痛苦呢?不过,必须承认,这个问题不会占据伊莎贝尔过久。她太年轻,太渴望生活,太不了解痛苦。她总是回到一个理论上,一个大家都以为很聪明的女孩,应该首先对生活有总体的了解。这对于避免错误是必要的,之后她可以再将他人的不幸遭遇当作关心的对象。

英格兰是一个新的发现,她觉得自己就像看儿童剧的孩子一样着迷。幼年游历欧洲时她仅看到了欧洲大陆,而且是从育婴室的窗户里。父亲心中的麦加是巴黎,而不是伦敦,而且他的很多乐趣当然是孩子们无法享受的。况且,当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而遥远;她现在看到的旧大陆的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新鲜的魅力。姨父的住宅仿佛是一幅图画,向伊莎贝尔尽显它的优雅和精美;华美的花园山庄向她展现了一个世界,满足了她对美的渴望。那些宽大、低矮的房间,那棕色的天花板和阴暗的角落,那深深的门窗和引人遐想的窗扉,那打在光滑的深色护墙板上的柔和光线,户外那似乎总是想要窥探室内的幽深的绿色,那种置身于深宅大院的幽静和私密的感觉——这里偶然才会有声音,而且总是那么悦耳,脚步声都被大地掩盖了;在浓重柔和的空气中,所有的接触都没有摩擦,所有的谈话都不会刺耳——这一切都非常符合我们的年轻女士的情调,而情调在她的情感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她和姨父建立了牢固的友谊,姨父把椅子移到外面的草坪上时,她经常会坐在他的身边。他在户外一坐几个小时,双手交叠,就像一位安详、亲切的家庭保护神。他是一个服务的神灵,现在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获得了报酬,正在试图慢慢适应日复一日的闲适生活。伊莎贝尔并不知道,自己让老人有多高兴——她对别人的影响往往与她料想的很不相同——他经常高兴地引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老人就是这样来形容伊莎贝尔的谈话的;而很多美国的年轻姑娘都具有这个显著特点,好像比起其他国家的姐妹,她们更能够获得世界的倾听。就像大多数的美国女孩一样,伊莎贝尔一向受到鼓励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的话一向受到重视,人们也都期望她有自己的感情和观点。毫无疑问,她的很多观点并没有多少价值,她的很多感情在说过之后也就消失了。可是,这些观点和感情让伊莎贝尔具有了至少感受和思考的习惯;同时,当她真正感动的时候,会让她的话急促、生动,让很多人都以为那是一种优越感。杜歇先生经常觉得,伊莎贝尔让他想起了妻子少女时的样子。正是因为她清新、自然、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具有这么多她的外甥女的特征——他才爱上了杜歇夫人。不过他从未向女孩提起过她们之间的类似;因为,如果说杜歇夫人曾经像伊莎贝尔的话,伊莎贝尔却一点也不像杜歇夫人。老人对伊莎贝尔充满慈爱;就像老人说的,这座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年轻的生命了;而我们这位走起路来沙沙作响,行动敏捷,嗓音清脆的女主人公,就像流淌的山泉一样让他感到愉悦。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希望她能够提点什么要求。可是她除了问题之外,什么也不会提;的确,她提了很多问题。她的姨父贮存了很多答案,可她的问题有时还是会让他感到压力和困惑。她问了一大堆关于英国的事:英国的宪法、英国人的性格、英国的政治状况、皇室的礼仪和习俗、贵族的特点、邻居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等等;而且,她一边渴望得到启示,一边总是问,这些是否同书上描述的一样。老人总是望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一边用手抚平盖在腿上的围巾。

“书上?”有一次他说,“嗯,我不大懂得书上的东西。这你得去问拉尔夫。我一直靠自己探究事实——自然而然地获取知识。我甚至都不怎么问问题;总是不吭声,注意观察。当然我有很好的机会——自然比一个年轻姑娘要多。我天生喜欢寻根问底,当然,如果你要观察我的话,可能不会这样想:但是无论你怎么观察我,我对你的观察都更多。这里的人我已经观察了三十多年了,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已经了解了很多情况。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国家——也许比我们在美国对她的评价更好。不过我还是希望能看到一些改进,他们现在好像还没有普遍感受到这些改良的必要。如果大家都感到了某种事物的必要性,通常就会去实现它;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好像更愿意舒舒服服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当然,我在这些人中间过得很自在,比我当初来的时候想象的要轻松;我想这是因为我已经相当成功了。如果你很成功的话,自然就会感到舒适自在。”

“你是说如果我成功了,也会过得舒适自在?”伊莎贝尔问。

“我想这是很可能的。而且你一定会很成功的。这里的人很喜欢美国女孩;对她们很亲切。不过,你知道,你不能感觉跟在家里完全一样。”

“哦,我根本不确定这是否能让我满意,”伊莎贝尔强调地评判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我不知道是否会喜欢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是很好的人;特别是如果你喜欢他们的话。”

“我并不怀疑他们都是好人,”伊莎贝尔回答说,“不过,他们是不是好相处?他们当然不会抢劫我,也不会打我,可是他们会让我高兴吗?我希望人们会这样。我直截了当地这样说,是因为我一直很重视这一点。我不相信他们对女孩子很好,在小说里他们可不是这样。”

“我没怎么读过小说,”杜歇先生说,“我相信小说有很大的能量,不过我觉得它并不是很准确。曾经有个写小说的女士在这里住过;是拉尔夫的朋友,他请她过来的。她非常自信,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是;可她不是那种你能够信赖的人,不能把她的东西当作证据来依靠。她的想象太随意了——我觉得问题就在这儿。后来她发表了一部小说,把我也写进去了,大家一般都认为,书里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什么可写的——而且是带有漫画的性质的,你也许会这么说。我没看,不过拉尔夫直接把书递给我了,主要的段落上都做了标记。可以说,里面描述的是我的谈话;美国人的怪僻、美国人的鼻音、美国佬的观念,还有星条旗,等等。毫无真实性可言;因为她根本不会注意倾听。我并不反对她描写我的谈话,这随她的便;但是我不喜欢的是,她根本不去花点力气听听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说起话来当然像个美国人——我不可能像霍屯督人 一样说话。但无论我的口音怎样,我都让这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可我说话绝不像那位女士小说里面的那个老先生一样。他不是美国人;我们那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那些小说里面写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当然了,我没有女儿,因为杜歇夫人住在佛罗伦萨,我也没有多少机会观察那些年轻女士。情况看起来是,下层社会的女性没有受到很好的对待,但是我想,那些上层社会女性的地位会好一些,从一定程度上说,甚至中层的也还可以。”

“天啊,”伊莎贝尔叫道,“他们有多少个阶层?我想大概有五十个吧。”

“嗯,这我不知道,我可没数过。我从来不大注意社会阶层。这就是美国人在这里的优势;你不属于任何一个阶层。”

“但愿,”伊莎贝尔说,“我真不能想象,自己要属于英国的某个社会阶层!”

“嗯,我想他们当中一些人还是蛮舒服的,越到上层越是如此。不过对我来说只有两个阶层:我信任的人和我不信任的人。在这两个阶层中,我亲爱的伊莎贝尔,你属于第一个。”

“我非常感谢您。”女孩很快说。有时候,她接受赞美的方式显得有些干巴巴的;而且总是尽快地摆脱它们。不过在这一点上,别人对她的判断经常是错误的;大家认为她对赞美无动于衷;其实她只是不想表现出来,这些话让她有多高兴。如果表现出来那就太明显了。“我相信,英国人一定很保守。”

“他们把一切都设定好了,”杜歇先生承认,“所有的东西都预先安排好了——他们不会把事情留到最后一刻。”

“我可不喜欢预先把事情安排好,”女孩说,“我更喜欢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这样喜好明确,似乎让姨父觉得很有趣。“嗯,不过有一点已经预先安排好了——你一定会成功的,”他回答说,“这个,我想你会喜欢吧。”

“如果这边的人都愚蠢守旧的话,我是不会成功的。我根本不是那种愚蠢的循规蹈矩的人。我正好相反,正好是他们不喜欢的。”

“不,不,你完全错了,”老人说,“你不会知道他们喜欢什么的。他们往往前后矛盾;这是他们最主要的兴趣。”

“啊,”伊莎贝尔站在姨父面前,双手握着黑色衣服上的腰带,目光在草坪上扫来扫去,说,“这对我来说太适合了!” /3OjUTqD0iG6GzrASJgsp3JMFFXV/knEssGYUH5n13CaYFAUe915q2zVnwjEGB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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