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家里隆重举行了纽曼和他妻子的见面仪式,纽曼如约来到他家共进晚餐。特里斯特拉姆一家住在凯旋门附近,那里宽阔的街面设计出自拜伦·豪斯曼男爵 之手,一律白粉敷墙,装饰浮华。特里斯特拉姆的家里充斥着现代家用,主人不失时机地向客人介绍他们那些主要的家用宝贝,各式各样的燃气灯,还有火炉等。“想家的时候,”他说,“你就来我们这儿,不用打招呼,我们会让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瞧瞧这个做饭的大炉子,还有……”
“还有,你很快就会忘掉思乡之苦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道。
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感到很惊愕,他妻子说话的语气常常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这辈子也没能搞清她那样说话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真话,而事实是在多数情况下,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往往是语带讥讽。她的爱好在很多方面都与自己的丈夫格格不入,不过,她常常不得不做出让步,当然,我们得承认她的让步并不总是和风细雨般的。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做一件非常正面有意义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有些刺激疯狂的事情。于是,夫妻二人在这个含混不清的计划上发生了分歧。可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想要做的事,是绝不会提前告诉你的,她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收买你的良知,一步一步达到她的目的。
这里我们得赶快补上一条,以免产生误解。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那小小的特别计划并不一定需要另一个异性的帮助就能实现,她不愿通过调情来赢得异性的支持,从而损伤自己的颜面。她这样做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相貌平平,对自己的外表不抱任何幻想。她曾精准地测量过自己的身段,甚至发丝的宽度,她知道自己身上什么最好、什么最差,她欣然接纳自己。说实话,她并不是没有挣扎过。年轻的时候,她曾经面对着梳妆镜无数次伤心落泪,眼睛都哭肿了。后来她从绝望和虚荣中走出来,坦然自嘲是最不幸的女人,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再纠结(因为日常交往中他人出于礼貌的赞美不可避免),从而更加自信。自从来到欧洲生活,她开始从哲学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的观察力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历练,直觉告诉她女人的首要职责不是漂亮,而是让人开心,她见过太多并不漂亮却让人如沐春风的女人,开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她曾听一位热心的音乐家对一位愚笨的演员不耐烦地说,好嗓音真的会干扰唱好歌;对她而言也许是一样的道理,漂亮脸蛋儿会对优雅举止的学习造成干扰。于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力求自己做到和蔼可亲、一丝不苟,她对这方面的倾心投入,已经到了令人动容的地步。她取得了怎样的成功,我不能说,但不幸的是,她突然半途而废了,理由是希望得到亲朋好友的鼓励。不过,我倾向认为她在这方面缺乏天分,否则,她追捧追捧新理念本身也无伤大雅。就这样她的新理念只好夭折,重又回到了熟悉而和谐的盥洗室,高高兴兴地致力于精致的着装打扮。她生活在自己并非真的那么讨厌的巴黎,因为只有在这儿一个人才能精准地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要是出了巴黎,穿戴那时髦的十颗纽扣长手套参加晚宴一定会遇上麻烦。如果你看到她抱怨这个适于居住的城市,问她宁愿选择在哪儿生活时,她的答案常常出人意料。她会说是哥本哈根或者巴塞罗那,其实她在欧洲旅游时,只不过在那些城市待了几天而已。总之,她衣着俗丽,并不漂亮的小脸上透着狡黠,和她有了接触之后,你会发现她绝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她天性害羞,如果生下来就是一个美人,害羞的性格会仍然伴随着她(并不是自负而矫饰)。而现在,她的身上交织着羞怯和纠缠不休两种性格;她有时在朋友面前显得极其矜持,而在陌生人面前又显得异常的豪爽。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因为当时她完全可以不嫁给他,所以她非常鄙视他。她曾经爱过一个聪明人,然而他却怠慢了她。于是反思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傻子,就是希望这一不得已的做法让人们知道她并不在意对方的智商,让男人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以为她很在乎他。正如我前面所说,她显然是那种躁动不安、永不满足、耽于幻想却缺乏恒心的亚健康人,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她总是开个头,就不见下文了。不过,从道德方面而言,她身上常常会迸发出圣洁的火花。
无论如何,纽曼都是喜欢同女性交往的,但现在他已经用完了追求女性的本能,也失去了这习以为常的兴趣,于是他就想办法努力做些补救。他对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对此对方也给予了慷慨回报,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就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客厅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两三次谈话之后,他们成了相互信任的朋友。纽曼对待女性的方式比较特别,需要对方很细心才能发现他对她们的赞美。他不会表现出一般意义上的殷勤,没有恭维之词,也没有小恩小惠,更不会巧舌如簧。跟男士相处时,他喜欢开玩笑,而在和更温柔的异性在一起时,他却总是显得不苟言笑。他并不是害羞,有人会因为害羞而局促不安,他不是。他的严肃、专注、温顺,经常性的沉默,都是为了表示出某种对女性的尊重。这种感情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它甚至都不是多么高贵的情感。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什么女性“地位”,无论是同情或者相反,他对穿裙子的总统形象都还很陌生(对女权运动更是一无所知)。他的态度只不过是他好脾气的表现而已,是他自发而真诚的民主理念的一部分,那就是每个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如果邋遢的乞丐有权吃睡、选举和领取薪水,那比乞丐弱势、身体本身就具有吸引力的女性从感情上来说自然应该由公帑供养,纽曼十分愿意为此按比承担大量赋税。另外,很多有关女性的常见惯例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新鲜,似乎他闻所未闻!他惊叹她们的敏感、细腻、睿智和评判性的措辞,他觉得她们似乎把生活总是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如果说我们这部作品真是要基于某个信仰,或至少要有一个理想,那纽曼获得的深刻感悟就是笼统接受对光芒四射的女性的不可更改的信赖。
他花了很多时间倾听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建议,这里得说明纽曼从来没有征询过这些建议,因为他根本就问不出问题,压根儿就没有觉得有什么难题,所以对解决难题的办法也就没有兴趣。他身处的复杂的巴黎世界似乎非常简单,它的场面宏大,令人称奇,但这并没有激发他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心平气和地观望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严密注视着一切,差不多到了“忘我”的境地。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建议”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她讲了大量八卦,娱乐的成分更多。他喜欢听她谈论她自己,这似乎是她优秀的坦诚个性的一部分,但纽曼离开之后就会忘记她说了什么,并从不采纳她提的任何建议。而对于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她几乎把纽曼据为己有,他是她几个月里面可以想到的最有趣的人物。她期待和他做点什么,但不清楚做什么。他身上的优点太多:腰缠万贯,身体健硕,和蔼可亲,乐于助人,这一切都让她痴迷不已。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喜欢他,她说他“西化得可怕”,可是“可怕”二字听起来却不那么真诚。她带着他四处向别人引见,差不多有五十人之多,并非常满意自己的征服能力。纽曼是逢请必到,到处握手致意,似乎既不感到兴高采烈,也没有惊慌失措。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埋怨妻子做得有点过火了,搞得他和纽曼说上五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了,要是他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打死也不会把朋友带到耶拿大街的。这两个男人以前并不怎么亲密,但纽曼记得的是他以前的印象,现在他发现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的秘密,他的太太从来没有对他吐露真情,公正地说,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堕落不堪的人。他二十五岁的时候曾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当然,他现在也还是,不过,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人们总是有更多的期待。有人说他善于社交,但这只不过就像浸水的海绵会膨胀一样,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并不是什么高水平的能力。他喜欢八卦,讲些流言蜚语,总是拿他年迈母亲的名声开玩笑,以博一笑。纽曼对过去的记忆恋恋不舍,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眼前的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变得很轻。他对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唯一的期待就是去他家打牌、参加俱乐部,认识各色行为放荡的女人,到处握手,品尝松露酒和香槟酒,在一群美国人当中惹点麻烦添点乱子。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懒惰无耻,无精打采,放纵肉欲,势利谄媚,更让纽曼愤愤不平的是他对美国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纽曼就不明白美国到底哪里对他不好了。其实,纽曼对于爱国从来没有什么很清晰的认识,但看到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提到美国时,从鼻孔里哼出的粗俗的不屑,让他大为不快,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郑重声明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整个欧洲都比不上它,说美国坏话的美国人应该被抓回去,强行让他生活在波士顿。(纽曼说出这种话时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见状就不再吭声了,他并没有因此心生任何怨恨之意,还继续邀请纽曼来西方俱乐部消遣度夜。
纽曼在耶拿大街吃过几次饭,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总是把聚餐的时间一拖再拖,对此,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表示强烈抗议,说她丈夫是在煞费心机地惹她不开心。
“噢,不,亲爱的,我可不敢,”他回道,“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您一定会恨死我了。”
纽曼很反感看到夫妻这样相处,他相信其中的一方一定很不幸福,他知道那肯定不是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房间窗前有一个阳台,六月的夜晚,她喜欢坐在阳台乘凉,纽曼曾经坦率地说他宁愿待在阳台而不是客厅。阳台上摆放着一盆盆散发着沁人心脾香气的植物,站在那里,在夏日的星光下,可以看见外面宽阔的街道,以及凯旋门上隐约呈现的英雄群雕。有时纽曼会答应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去西方俱乐部待上半小时,有时他会忘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问过他很多关于他本人的问题,但纽曼对这个话题非常冷淡,他并非故意这样,当他觉得她是真的感兴趣时,也会试着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些。他给她讲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穿插一些西部生活轶事逗她开心。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生在费城,加上八年的巴黎生活,她已把自己看作是了无生气的东海岸人。不过,纽曼的故事主人公常常是别人,他并不总是夸耀自己,很少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特别想知道他是否真正投入地恋爱过,而纽曼总是含糊其词,这让她大为不满,最后她就直接开问了。纽曼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没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立即说她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恰恰印证了她对他的私下判断: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真的吗?”他非常严肃地问道,“你这样看我?你怎么判断一个人没有感情?”
“我看不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你是单纯?还是深沉?”
“我很深沉,这是事实。”
“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从你的某种神情判断你没有感情,你肯定会相信我。”
“某种神情?”纽曼说,“试试看。”
“你会相信我,但你不会在意。”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你完全错了,我当然非常在意,不过,我不太相信你。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时间去谈什么感受,我都是不得不去做,然后让自己感受。”
“我能想象你有时可能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是的,这点没错。”
“人在暴怒的时候是不会高兴的。”
“我从来不会暴怒。”
“那么就是在生气或者不高兴的时候。”
“我从不生气,有过不高兴,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差不多忘了。”
“我不相信,”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你从来没有生气过。人有时应该生气,总是耐住性子,并不能说明你有多好,也不见得说明你有多坏。”
“五年里面我也许就发过一次脾气。”
“那现在是该你发脾气的时候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我认识你的半年之内,希望看到你暴怒一次。”
“你的意思是故意让我暴怒?”
“那也没什么,你对待事情的态度太冷淡,这让我很恼火。你太幸福了,拥有世界上最称心如意的东西,那就是能够明确自己想要得到何种快乐,然后就用钱买下。没有对手和你竞争,你的对手都完蛋了。”
“好吧,我想我还算幸福。”纽曼凝神思考着说。
“你的成功让人嫉恨。”
“我的生意在铜矿业方面比较成功,”纽曼说,“在铁路方面只能还算一般,在石油方面则是彻底失败了。”
“我讨厌知道美国人是如何赚钱的,现在世界就在你面前,你只需要去享受就行了。”
“噢,我想我是很有钱,”纽曼说,“只是我已厌倦这样赚钱的方式,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毛病,比如说我缺乏知识。”
“大家不会在这方面苛求你,”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回应道,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你是有知识的啊!”
“好吧,我的意思是,无论有知识与否,我想过得快乐,”纽曼说,“我觉得自己缺乏教养,甚至没有上过什么学,对历史、艺术、外语或任何有学问的东西一无所知。可我毕竟不是个傻子,我保证这次来欧洲就是要多多了解它,我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股冲动。”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我无法解释——那是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伸出手去拽进来的感觉。”
“好哇!”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太好了,你就是伟大的西部蛮夷分子,带着纯真和力量迈步向前,仔细打量这个可怜的没落的旧世界,然后猛扑过去。”
“噢,算了吧,”纽曼说,“我可不是什么蛮夷分子,我和他们正好相反,我见过蛮夷,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是说你是印第安科曼奇族酋长,或者你头上插着羽毛,身上披着毛毯,内涵完全不一样。”
“我是一个文明人,”纽曼说,“这点我得坚持。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说:“我会给你机会证明的,我要让你在一个特别困难的环境下行事。”
“那就请便吧。”纽曼说。
“你还蛮自负的嘛!”对方又回道。
“哦,”纽曼说,“我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希望我可以有机会测试一下,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办到的。”接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正在努力把誓言记下来。看起来当晚她并没有办成这件事,但当纽曼起身告辞时,她像往常一样,语气突然由尖酸刻薄转向有些怯怯的认同。“说实话,”她说,“纽曼先生,我相信你。你高看了我的爱国心。”
“你的爱国心?”纽曼疑惑地问道。
“就算是吧,说来话长,大概你无法理解。另外,你就把它看作——真的,就算是我的声明吧。不过,这和你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是你所代表的精神。幸运的是,你对此并不完全了解,否则,你会更加自负。”
纽曼站在那里一脸愕然,不明白自己到底代表了一种什么精神。
“请谅解我那些多管闲事的唠叨,忘掉我的建议吧。告诉你怎么做事,我真是太愚蠢了。如果你遇事迟疑,就按你思考的最佳方案行动,你会处理得很好的。如果遇到困境,就自己决断吧。”
“我会记住你告诉我的一切,”纽曼说,“这儿有太多的形式和礼仪……”
“当然,那些形式和礼仪都是我自己的理解。”
“喔,可我还是想要遵从,”纽曼说,“难道我做得没有别人好吗?但这些难不倒我,你不必说我可以违反,我是不会接受的。”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以你自己的方式行事,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斩断或解开戈尔迪之结 ,由你自己选择。”
“噢,我肯定不会把它搞砸的。”纽曼说。
纽曼再次到耶拿大街吃晚饭是一个礼拜天,那天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没有提议打牌,于是三个人就来到阳台聊天,他们谈了很多,突然,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纽曼说,他应该娶个妻子了。
“听听,她真大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他每到礼拜天晚上说话就比较尖刻。
“我想你总不会决心单身吧?”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继续说道。
“但愿不会!”纽曼大声说,“我现在在认真地解决这个问题。”
“很容易,”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容易得要命!”
“喔,那么,我想你不会是要等到五十岁再解决吧。”
“恰恰相反,我正在加紧办。”
“这种事不能只是想,你是希望女士主动来向你求婚吗?”
“不,我愿意求婚,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那么给我们说说你的想法吧。”
“唉,”纽曼慢慢说道,“我很想结婚。”
“你是想等到六十岁再娶吧。”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道。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有吧,我这个人很难满足。”
“你得记住,正如法谚所说,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也只能给她所拥有的东西,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既然你们问我,”纽曼说,“坦白说,我实在太想结婚了,首先是年龄的原因,我都快要四十岁了。其次,我觉得孤单无聊、六亲无靠。可是我在二十岁时没有抓紧完成这项任务,如果现在结婚,我得睁大双眼,非常小心。我想把事办得漂亮些,不仅不想出差错,而且还想大获成功。我想选个意中人,我的妻子一定得是个杰出的女人。”
“ 你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大声叫道。
“噢,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也许你想多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去恋爱。”
“如果找到让我满意的女士,我肯定给她百分之百的爱,我妻子会觉得非常幸福。”
“你真是太棒了!杰出的女性有机会了。”
“这不公平吧,”纽曼回道,“你鼓励我讲出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现在你又嘲笑我。”
“我向你保证,”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我是认真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就来给你提门亲事,正如这儿的人所说:‘您愿意我来给您做媒吗?’”
“给我找个妻子?”
“已经找到了,我来把你们撮合在一起。”
“噢,算了吧,”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我们这里不是婚姻办事处,他会以为你要收取手续费呢。”
“把我介绍给能引起我注意的女士吧,”纽曼说,“我马上就娶了她。”
“你说这话语气怪怪的,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没想到你如此冷血,精于算计。”
纽曼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他终于说,“我想要一个完美的女人,这点我要坚持,这是唯一犒劳我自己的东西,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年来我做牛做马还能是为了别的什么吗?我成功了,成功后要干什么呢?我想的是,一切要完美,一定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像纪念碑雕塑一样守候在身旁,她心地善良,美丽大方,聪明睿智。我可以给予妻子很多,所以我也不怕自己对她的要求很高。女人想要的一切她都会拥有,我甚至不反感她对我太好,她可以比我能理解的更聪明更有智慧,唯一的就是要让我高兴。一句话,我想要拥有市场上最好的货物。”
“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这些讲出来呢?”特里斯特拉姆先生问道,“我还一直在努力让你喜欢我呢。”
“这太有趣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我喜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
“我清楚自己的想法已经很久了,”纽曼继续道,“我很早就坚信美妻是世上最值得拥有的,其他都等而下之,打败命运的最大胜利就是拥有美妻。我这里说的美,不仅包括外表美,还有心灵美、举止美。这是每一个男人的权利,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抱得美人归。他不必刻意天生具有某种能力,是男人就行,然后就是使用自己的意志和智慧,努力尝试。”
“这让我听起来你的婚姻是一件相当虚荣的事。”
“喔,可以肯定的是,”纽曼说,“我的妻子受到人们的关注和爱慕,我会非常高兴。”
“这样的话,”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大声道,“追求她的人一定趋之若鹜了!”
“可我才是最爱慕她的人。”
“我明白了,你的品位真是高不可攀啊。”
纽曼犹豫了下,然后说:“老实说,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想你大概已经在身边寻觅很久了吧。”
“很久了,视机缘而定。”
“你没有找到任何让你满意的人?”
“没有,”纽曼颇不情愿地说,“我不得不诚实地讲,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让我满意的女人。”
“你让我想起法国浪漫派诗歌运动中的两个人物:罗拉和福尔图尼奥,对这些贪得无厌的绅士而言,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的。不过,看到你很诚实,我愿意帮你。”
“亲爱的,你究竟要把谁介绍给他?”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声道,“我们有幸认识很多漂亮姑娘,但杰出的女士并不那么常见。”
“你排斥外国人吗?”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继续问纽曼,而纽曼此时正斜靠在椅子上,脚放在阳台栏杆上,两手插在口袋里,双眼望着天上的星星。
“千万不要介绍爱尔兰人。”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
纽曼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不会,身为一个外国人,我是没有偏见的。”
“朋友,你太缺乏戒心了啊!”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声喊道,“你不知道这些外国女人是多么的糟糕,尤其是那些杰出女性,你怎么会喜欢一个腰带上系着匕首的漂亮的彻尔克斯女人 呢?”
纽曼用力拍了拍膝盖,十分肯定地说:“如果日本女人让我开心,我就娶了她。”
“我们最好把范围限定在欧洲,”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这样,唯一要做的事是选择配得上你的品位的女人?”
“她要给你介绍一个不受赏识的家庭女教师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小声嘀咕道。
“当然啦,我不否认,在所有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我还是宁愿找一个本国女人,大家讲相同的语言,交流方便多了。但是,我并不排斥外国人。此外,我也喜欢在欧洲找妻子的想法,这扩大了选择的范围,挑选的数量越多,就能选到更加优秀的人。”
“你说起话来就像是萨丹纳帕路斯 [1] !”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惊叹道。
“你说的一切就是找到合适的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碰巧我朋友当中就有一位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可爱加一分则多,减一分却少。我不是说她有多迷人,或者多么值得尊敬,或者多么漂亮,我只想说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
“啊呀!”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声道,“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样一个人呀,你对我有戒心?”
“你见过她,”他妻子回道,“就是克莱尔,只不过你没有察觉到她的优点罢了。”
“哦,是克莱尔?那我放弃了。”
“你这位朋友想要结婚吗?”纽曼问道。
“绝对不想,所以要你去转变她的思想,可能不容易。她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她对他的评价不高。”
“喔,那么说她是个寡妇?”纽曼说。
“你介意吗?她十八岁时依照法国风俗,因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讨厌的老头儿,但几年后那老头儿就很知趣地归天了,现在她才二十五岁。”
“那她是法国人?”
“她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她真的更像英国人,英语讲得和你我一样好,甚至更好。按这里人的说法,她算是人尖儿。她父母双方的家庭都是少有的历史悠久的家庭,母亲是一位英国天主教伯爵的女儿,父亲已经过世。自从守寡后,她就和母亲还有一位已婚哥哥住在一起。她还有一位年轻的弟弟,我觉得她那位弟弟比较野。他们在大学路有一处旧官邸,但没什么钱,为了节约,他们一大家人都住在一起。我还是姑娘的时候,随父亲来到欧洲,我被送进这里的一座修道院接受教育,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有个好处就是我认识了克莱尔·德·贝乐嘉。她比我小,但是我们成了非常信得过的朋友。我非常喜欢她,她也尽可能回报了我付出的情感。她父母对她管得很严,她什么也不能干,等到我离开修道院后,她就和我失去了联系。我和她不是一个 社会阶层 的人,现在也不是,不过,我们有时也会碰面。她那个阶层的人都很厉害,高高在上,家族历史源远流长,和 古老的王公贵族 都沾亲带故。你知道什么是正统王朝派和教皇绝对权力派 吗?下午五点钟去德·辛特雷夫人(即克莱尔·德·贝乐嘉)的客厅你就会见到那些遗老遗少了。我说去,并不是人人可以去的,只有那些名门望族之后才可以进得去。”
“这就是你建议我要娶的女士?”纽曼问道,“一个我甚至无法接近的女士?”
“可你刚才还说不畏任何艰险呢。”
纽曼摸着胡须,望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过了会儿问道:“她漂亮吗?”
“不漂亮。”
“噢,那没用——”
“她不漂亮,但很美,两者是有差别的。漂亮的人面容姣好没有瑕疵,美丽的人尽管脸有瑕疵,却平添魅力。”
“我想起德·辛特雷夫人来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她相貌平平,男人一般不会再看她第二眼。”
“我丈夫说得很准确,他是不会再来看她第二眼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回应道。
“她心地善良、聪明睿智吗?”纽曼问道。
“她在这方面堪称完美!除此之外,我无可多言了。当着一个就要去了解她的人面前赞美她,说得过细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不想夸大其辞,我只是推荐她。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她可以说是鹤立鸡群,独一无二。”
“那我倒要会会她。”纽曼直接说。
“我来试着安排下吧,唯一的办法就是邀请她来赴宴。我以前从没有邀请过她,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她的那位侯爵夫人老母亲,管家管得很严,不允许她女儿有任何未经她认可的朋友,只同意她在贵族朋友圈交往。不过,我可以问问她。”
正在这时,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话被打断了,一个仆人来到阳台通报说有客人在客厅等候。于是,女主人就去招呼客人了,这时,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走了过来。
“老弟,不要卷进去了,”他说着,喷了最后一口雪茄烟,“到末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纽曼斜视了他一眼,满脸疑惑地问:“你听到的情况不一样,嗯?”“简单说,德·辛特雷夫人就是一个不错的白皮肤木偶人,傲慢寡言。”
“啊,她很傲慢吗?”
“她看着你,就像你不存在一样,一脸漠然。”
“那她是很傲慢。”
“傲慢?她的傲慢和我的谦逊是成正比的。”
“而且不好看?”
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耸了耸肩说:“她的那种好看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对不起,我得去招呼我的朋友们了。”
纽曼过了一会儿才去客厅,他在那儿待的时间也不长,一直沉默不语地坐着,听一位女士讲话。他一到客厅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便立即将这位女士介绍给了他,那女士一直说个不停,声音特别高,纽曼凝神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就去向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道别了。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他问。
“朵拉·芬奇小姐,你觉得她怎样?”
“太吵了。”
“大家都说她很聪明!当然啦,你这个人太挑剔。”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纽曼站了一会儿,有些犹豫,最后终于说:“不要忘了你的那位朋友,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夫人?就是那个傲慢的美人。请她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说完,就离开了。
几天后,他又回到特里斯特拉姆家。那是一个下午,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和一位客人正站在客厅,那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一袭白色着装,显然她正要准备离开。看到纽曼走近,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朝他使了一个最明显不过的眼色,纽曼一时不解其意。
“他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转向客人说,“是克里斯托弗·纽曼先生,我曾向他提起过您,他特别希望认识您。如果您答应一起来吃晚饭,我就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那位女士面带微笑转向纽曼,他并没有觉得尴尬,下意识里表现得 沉着淡定 。不过,当他得知这位就是傲慢冷艳的德·辛特雷夫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口中世上最可爱的女人,承诺介绍给他的完美尤物、最理想的婚配人选时,他本能地想表现得风趣幽默,让自己全神贯注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脸显得修长而阳光,眼睛明亮而温和。
“我很乐意赴会,”德·辛特雷夫人说,“但不凑巧,我已经告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了,周一我要去乡下。”
纽曼庄重地鞠了一躬,然后说:“那太遗憾了。”
“巴黎越来越热了。”德·辛特雷夫人补充道,接着又拉起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手道别。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似乎做出了一个突然而大胆的决定,就像其他做这种决定的女人一样,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我想要让纽曼先生认识您。”她说着,头偏向一侧,看着德·辛特雷夫人的软帽缎带。
纽曼的直觉告诫他,此时最好不要讲话,他表情严肃地默默站在一旁。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决心逼迫德·辛特雷夫人对纽曼讲一句鼓励的话,而不仅仅是敷衍搪塞的礼貌客套,哪怕只是出于宅心仁厚,那也是良好的开端。德·辛特雷夫人是她最亲爱的克莱尔,是她最崇拜的人。可德·辛特雷夫人发现的确无法赴宴,这次她不得不礼貌地回敬特里斯特拉姆太太。
“能够认识纽曼,真是三生有幸。”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望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
“真是太好了,”后者赶快说,“您能说这样的话!”
“非常感谢您!”纽曼说,“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比我自己更会表达我的想法。”
德·辛特雷夫人又看着纽曼,眼里同样闪烁着温柔明亮的光。“您会在巴黎久留吗?”她问道。
“我们会留住他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可您也正在留我呢!”德·辛特雷夫人摇着她朋友的手说。
“只是多待会儿而已。”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德·辛特雷夫人再次看着纽曼,这次没有微笑,她的眼睛多停留了会儿。“您愿意来我家看看吗?”她问道。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亲吻德·辛特雷夫人,纽曼表示了谢意,于是夫人便转身离开了,女主人把她送到门口,只留下纽曼一个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很快就回来了,搓着手说:“真幸运,她谢绝了我的邀请,而你却在最后三分钟成功让她邀请你去她府上拜访。”
“多亏了你,”纽曼说,“其实你不必那样逼她。”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盯着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并没有多么傲慢,相反我觉得她有些害羞。”
“你真有观察力,那你觉得她长得怎样?”
“还不错!”纽曼说。
“我想也是!你自然是要去拜访她了。”
“明天就去!”纽曼大声说道。
“别,不要明天去,等一天,礼拜天去,她星期一离开巴黎。如果你见不上她,至少也是一个开始。”说完,她把德·辛特雷夫人家的地址给了他。
夏日的午后,纽曼步行跨越塞纳河桥,穿过灰色静寂的圣日耳曼市郊街道,那里的房屋外观就像东方土耳其王宫的白色围墙,让人感到冷漠无情,暗示出对隐私的重视。纽曼认为富人这样的生活方式非常奇怪,他理想的宏伟壮观是辉煌的外墙光芒四射,海纳百川,热情好客。他按地址来到一座房屋前面,那房子有一扇黑色的落满灰尘的油漆大门,他摁了门铃,门就开了。走进宽大的铺着碎石的庭院,只见三面都是紧闭的窗户,门口朝着大街,其下有三级台阶,上面有一个锡制的天篷。整个地方显得很阴凉,让纽曼有到了修道院的感觉。女侍也无法告诉他德·辛特雷夫人是否会客,他表示愿意在门口等待。纽曼穿过庭院,看到一位没有戴帽子的绅士坐在门廊的阶梯上逗弄一只漂亮的猎犬。看到纽曼走近,那位绅士站了起来,将手放在门铃上,微笑着用英语说他恐怕纽曼得等很长时间了。仆人们四散着站在一旁,他一直摁着门铃,不知道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那位绅士很年轻,英语讲得很流利,笑容可掬,纽曼对他说自己想见德·辛特雷夫人。
“我想,”年轻人说,“我姐姐可以见客,进来吧。您如果把名片给我,我可以拿给她。”
纽曼此行略带着一种情绪,我不是说挑衅的情绪,或者那种攻击性的或者抵御性的情绪,尽管这会很有必要,但我觉得是那种反思性的却又轻松的怀疑情绪。站在门廊时,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在他名字的下方写着“旧金山”三个字。他把名片递给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只在眼神交流瞬间,他感觉到特别放心,他喜欢年轻人的那张脸,它太像德·辛特雷夫人的脸了。显然这位年轻人是德·辛特雷夫人的弟弟。与此同时,年轻人也迅速打量了一下纽曼,拿着名片准备进屋,这时门口出现了另一位身着晚礼服的男人,年龄略长,仪表堂堂。他仔细打量着纽曼,纽曼也看着对方。“德·辛特雷夫人的客人。”年轻人这样介绍来访客人。那位年长的男人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又从头到脚打量着纽曼,稍作迟疑,然后严肃而又彬彬有礼地说:“辛特雷夫人出去了。”
年轻人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转向纽曼说:“先生,抱歉了。”
纽曼友善地点了点头,表示并不怪他,就转身离开。走到门卫室,他停了下来,看到那两位男士还站在走廊里。
“带狗的那位绅士是谁?”他向那位再次出现的老太太问道,他已经开始学习法语了,所以用法语交流也越来越流畅了。
“那是伯爵先生。”
“那另一位呢?”
“是侯爵先生。”
“侯爵?”纽曼用英语说,所幸的是老太太不懂英语,“喔,那他不是管家了!”
[1] 萨丹纳帕路斯(Sardanapalus),人物来自拜伦1821年的戏剧《萨丹纳帕路斯》( Sardanapalus ),描绘了亚述最后一位国王自杀前的场景:被围困的国王要求他所有的财产,包括嫔妃和家畜,都为他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