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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瑞士有一小镇名为沃韦 ,沃韦有处客栈甚是适意。只因此地营生大多仰赖观光客,镇中旅馆着实不可胜数。游人纷纷,多半记得此地临湖,印象中总会留着那茫茫幽碧,墨青水色,莫可名状,任谁到此都不应错过。沿湖起楼阁,其比如栉,各显风格:有足具新潮风范的“大公馆”,门面素白,坐拥百顶露台,高楼之上,十几面旗帜飘飞招展;也有瑞士昔日的膳宿小公寓,店招錾于或粉红或鹅黄的墙壁上,书写章法颇似德语,花园一隅还立着个不合时宜的凉亭。可在沃韦,独有一家客栈名声显赫,称其旷世老店也并不为过,带着一身奢华气韵,透着阅尽人事的泰然气度,令其从周遭的一片新贵楼宇中脱颖而出。每逢六月,美国游客便拥至此处;甚或可言,此时的沃韦与美国的海水浴场倒有几分相似。光影入目,音声入耳,往日景象历历在目,终又唤起畴昔的回声,不时让人仿如回到新港或萨拉托加 。此处彼处,总有“冲在时尚浪尖上”的年轻女郎款步轻盈,轻纱纺的荷叶边窸窣作响,晨光里舞曲泠泠,高音整日洋洋盈耳。在“三顶皇冠”这样华贵的旅店,耳闻目睹间,便易湎于幻想,恍如置身海洋之家或国会大厦 。可“三顶皇冠”的景色却又比这两处多出几分,这多出的几分令其意境全殊:德国侍者衣冠整素,神韵宛若公使馆秘书;萋萋花园中,幽坐着俄国公主;波兰小男孩四处游荡,家庭教师伴其左右、牵手相随。身在此处,还可尽览登特·杜·米迪山峰上皑皑白雪,远观西庸古堡塔群如画。

在一位年轻的美国人心中,究竟是相似更胜一筹,还是迥异占了上风,我无从知晓。两三年前,这位美国人坐在“三顶皇冠”的花园里,悠然环顾四周,欣赏着方才提到的种种嘉物。夏日正旖旎,晨光杲杲,不论这位美国青年怀着何种心念,他眼中的风光却尽醉人心。前一日,为了看望在此处下榻的姑妈,他乘小汽船自日内瓦来到此地 。日内瓦才是他的久居之所。可适逢今日,姑妈的头痛病犯了——头痛几乎常年与之相伴——此时,她正嗅着樟脑,将自己关在房中。如此一来,他便得了闲,四处逍遥。这个年轻人二十七岁上下。友人若谈及他,总会称他在日内瓦“研习”。若是仇敌论及他——可他终究并无仇敌,他一向是个淑人君子,为人所爱——我想表述的不过是,提及他时,总有人言之凿凿,说他任岁月更迁,依然在日内瓦流连不去,只因一人之故:一位居于日内瓦的异国女郎,这位女郎已颠其魂倒其魄——此人据说比他年长。只有寥寥几位美国人——其实依我所见,并无一人——曾目睹此佳人芳容,她的传奇掌故倒是四处流传。不过,温特伯恩对那个加尔文教的小教区 有种悠远的依恋:幼时便在彼处求学,之后又在那里读了大学——此番经历下,他便得以在那片土地上广交年少挚友。至今,他与这些友人都未曾疏索,彼此依旧情意酽酽,这份情谊已成了他莫大的欣悦。

叩门后,得知姑妈今日不适,他便在城中漫游,转回来吃早餐。此时,朝食用罢,却还有一小杯咖啡待品酌。方才侍者将咖啡摆在花园的小桌上,眉眼间流露出大使馆专员的风范。一时咖啡喝尽,他燃起一支烟。不多时,忽见小径尽头走来一个男孩——一个小淘气,九岁或十岁的光景。这孩子身量较同龄人稍小,面容却已显沧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分明。他下着灯笼裤,脚蹬红色高筒袜,这副打扮更是突出了那一双小细腿瘦得可怜;脖子上还挽着个艳红的领结,手中握着根长长的登山杖,走到哪儿都要先用尖头戳上一番——花坛、花园的长椅、女士的裙裾。待走到温特伯恩近前,他停住脚步,用一双明亮且锐利的小眼睛望着他。

“你能给我一块糖吗?”他问道,尖细的声音听来却也有力——声音虽显稚嫩,却不知何故,不存一丝乳气。

温特伯恩瞥了一眼身边的小桌子,上面摆着他的咖啡器具,还留着几块糖。“行啊,你拿一块吧,”他接着又说,“不过,在我看来,糖对小男孩,并非什么好东西。”

只见男孩上前一步,细细择出三块他觊觎的糖粒,其中两块被他埋进了灯笼裤的口袋中,旋即另一块也不知去向。他将登山杖当作长矛,戳进温特伯恩坐的长椅中,还一个劲儿用牙齿将糖块咬碎。

“哎呀,天哪,真——硬!”他叫道,吐出的形容词带着一种独特的口音。

温特伯恩立时便明了自己有幸和这孩子来自同一个国家。“当心别伤到牙齿。”他忙叮嘱着,蔼然若慈父。

“我可伤不到什么牙。我的牙呀,全掉光了。现在只剩七颗了。昨晚我妈刚数完,就又掉了一颗。她说我要是再掉牙,她就抽我。可我也没辙啊。全怪这个古老的欧洲。是这儿的天气让我那些牙可劲儿掉。在美国,我的牙就没掉过。都赖这些旅馆。”

温特伯恩着实被逗乐了。“你若是把那三块方糖吃光了,你妈妈肯定会抽你的。”他打趣道。

“那她可得给我点儿糖果吃,”这位年幼的谈话者口齿伶俐,“我在这儿连颗正经糖果都吃不上——什么美国糖都没得吃。美国糖是世上最棒的糖。”

“那美国小男孩当是世上最棒的男孩子吧?”温特伯恩逗弄道。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就是个美国男孩。”孩子如实回答。

“我觉得你就是最棒的啦!”温特伯恩忍俊不禁。

“你可是美国人?”孩子追问道,难掩勃勃生气。待听得对方称是,他便信誓旦旦说:“美国人可是世上最好的!”

听得此言,他的同伴忙表了谢意;这工夫,那孩子正双腿跨在登山杖上,四下张望,嘴也没歇着,又攻击第二粒糖了。温特伯恩不免忖度,自己在孩童时,是不是也如他一般,他也是在这般年纪初到欧洲的。

过了半晌,孩子忽然叫道:“我姐姐来啦!”又说:“她可是个美国女孩。”

温特伯恩循着小径望去,见一曼妙佳人娉婷而来。“美国女孩当真是最好的女孩。”他对年幼的同伴说,难掩心中欢喜。

“我姐姐可算不上最好的!”孩子分辩说,“她总数落我。”

“那也多半因为你的不是,可并非是她的过错。”温特伯恩回应道。正说着,那位年轻女子已到近前。她身着白色薄纱,裙子上缀满荷叶花边,攒着淡色蝴蝶结。她没戴帽子,手中却擎着把硕大的阳伞,伞的边沿镶滚着各色装饰;而她这个人呢,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们真乃人间尤物啊!”温特伯恩心下不免感叹,又在椅子上直起身,好似欲起身施礼。

年轻女子停步在他的长椅前,长椅置于花园的矮墙边,正可俯瞰湖面。小男孩这厢又将那根登山杖当作了跳高杆,在沙砾地上一气乱蹦,踢踏得尘土飞扬。

“伦道夫,”年轻女子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要登上阿尔卑斯山,”伦道夫如此回应,“就是这条路!”声音未落,他便又前后蹦跳,碎石在温特伯恩的耳边飞迸。

“那可是下山的路啊。”温特伯恩逗趣着。

“他是个美国人呢!”伦道夫嚷道,声音尖细,听来颇有些刺耳。

年轻女子对这句感叹未置一词,眼睛却睨着她那弟弟。“哎哟,我觉得你倒是安静些好。”如此说罢,便不再做声。

温特伯恩心下自觉与对方也算是熟络了些,便起了身,缓步踱到女孩身边,手中烟蒂一扔。“我与这个小男孩也已熟识。”言语间莫不流露谦恭。他自是明悉日内瓦的风俗,年轻男子断然不可随意与年轻未婚女士攀谈,除非景况特殊;可当下是在沃韦,还有什么境遇能更特殊呢?——一个美国丽人悄然而至,在花园中立于你的面前。而这位美国丽人,听到温特伯恩的话,却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后便转过头,眼光越过矮墙,停在湖面,又眺望对面的远山。他惴惴觉得自己似乎失了礼,却又立意不会就此溃败,反而要愈加大胆,更进一步。正当他踌躇着找话头时,年轻女子又回转身,望着小男孩。

“我倒想知道你从哪儿弄来那个杆子的。”她问。

“我买的!”伦道夫回应道。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一路带着它到意大利吧?”

“是的,我要带着它去意大利!”孩子扬言道。

女孩扫了一眼自己的裙子,把几个蝴蝶结抚平,之后又观望起眼前的风景,停了半晌,才又说:“哦,我觉得你该把它留在这儿。”

“你们要去意大利吗?”温特伯恩问,话中尽是向往。

年轻女子又瞥了他一眼。“正是,先生。”说罢便不再出声。

“那你们,嗯,打算翻越辛普隆山口 吗?”温特伯恩确有些杌陧不安,只好又追问道。

“我不知道,”她答说,“好像是要越过什么山。伦道夫,我们要翻过哪座山?”

“去哪儿?”孩子问。

“去意大利。”温特伯恩接道。

“不知道,”伦道夫答说,“我可不想去意大利,我想回美国。”

“哎呀,意大利可是个极秀美的地方!”这位青年巧言相劝。

“那儿有糖吗?”伦道夫朗声问道。

“但愿没有,”他的姐姐答说,“我觉得你吃的糖果已够多了,妈妈也是这般想法。”

“我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一块糖了——已经有一百个礼拜了!”男孩嚷着,依然跳下蹿上。

年轻女子凝神谛视身上镶缀的百道花边,又把缀带一一抚平;就在这当儿,温特伯恩斗着胆子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他方才的局促感竟消失殆尽,因他发觉这女子根本未曾有纤毫的窘迫。她那娇媚的面容神色依旧,未起一丝波澜;足见她既未觉得他言辞造次,也并未心绪不宁。倘若听他讲话时,她的眼神望向别处,看似并未着意,那也不过是她的性情使然,举止习惯素来如此罢了。但随着他言语渐多,将此处彼处有兴味的景物逐一指予她看,而这些景物她之前竟全然不晓,她那双流眄的美目,便渐渐赏与他更多的流波。随即,他发现她的眼神直率,竟无丝毫闪躲。可这双眸子里也未含轻狂佻薄之意,只因眉目间尽是一片赤诚,可谓是清新俊逸。这倒真是一双秋水明眸;温特伯恩确乎已有很久未曾见过可与这位同胞丽人相媲美的景色了——她那凝脂玉肤,那鼻子耳朵,甚及她那如贝皓齿。欣赏丽色乃他平生一大乐事,他可是一向醉心于此;对于眼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容貌,他倒也知觉了八分。这面容并非全然毫无生气,却也绝非生机盎然;虽说这不过是星铢之憾,温特伯恩却在心里暗自责备——却又不无宽解——这副嫽俏之貌终是存了抹残缺败笔。他心下揣测伦道夫的这位姐姐怕是位卖弄风情的女子;他当然明白这位女子也自有其风骨,但在她那张明艳甜美的小脸上,神色往往流于表面,竟寻不见一丝的奚落讥嘲。不消一刻,他更是发现她倒是个健谈的人。她告诉他,这个冬天他们将去罗马——她,母亲,还有伦道夫三人。她问他,他当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吗?她觉得他可不像;他看上去倒更像德国人——她稍作迟疑才如此说,尤其若是他开口讲话,那就着实像了。温特伯恩开怀而笑,说他曾见过言谈颇似美国人的德国人;可据他的印象,倒还未曾遇见过像德国人的美国人。之后,他便问,她是否愿赏光在此小坐,就在他方才坐的长椅上。她说其实站着更合她心意,散步走动也很好;可她还是当即坐了下来。她说她来自纽约州——“你若是知道那地方”。刚说着,温特伯恩抓住了她那个到处乱窜的小不点儿弟弟,留他在身边站了几分钟,如此,温特伯恩便知晓了她更多的事。

“小男孩,跟我说说你叫什么。”他问道。

“伦道夫·C.米勒,”男孩尖声答道,“我还要告诉你她的名字。”他举起登山杖指向姐姐。

“你呀,等到别人问你再说才好啊!”年轻女子坦然自若。

“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温特伯恩忙说。

“她的名字叫黛西·米勒!”小孩嚷道,“可那不是她的真名,她名片上可不是这个名字。”

“可惜啊,你居然没带上我的名片!”米勒小姐打趣道。

“她的真名叫安妮·P.米勒。”男孩接着说。

“去问问他,他叫什么。”他的姐姐催促道,意在温特伯恩。

可对此伦道夫似乎全无兴趣,他还一门心思把家中的事摆了个遍。“我爸爸的名字叫埃兹拉·B.米勒,”他毫无怯意,“我爸不在欧洲,他那地方可比欧洲好得多呢。”

温特伯恩沉吟片刻,暗暗思忖这多半是搪塞小孩子的言辞,其实米勒先生已经荣登天国了。不想伦道夫顷刻又说:“我爸在斯克内克塔迪 ,他那儿可有大生意要忙。当然啦,我爸可有钱了。”

“哎呀!”米勒小姐不由得叫出了声,又把手中的阳伞移到眼前,留神端详伞沿上刺绣的花边。温特伯恩当下便还了那孩子自由,只见他一路拖着登山杖,消失在小径中。“欧洲不对他的胃口,”女孩解释道,“他巴不得回家。”

“回斯克内克塔迪?”

“对啊,他恨不得马上回家呢,这边连个一起玩的伴儿都没有。小男孩倒是有一个,可那孩子身边总跟着位老师,也就不会放他出来疯耍了。”

“那你弟弟就没跟个老师吗?”温特伯恩问道。

“妈妈倒是曾经想过,起意要寻上一位,路上也好相伴。还曾有位女士跟她谈起过呢,说是有个极出色的老师。那位女士是个美国人,多半你也认识,叫桑德斯夫人。我还记得她是从波士顿来的。她跟妈妈提到了这位老师,我们本欲依言请他与我们同行。可伦道夫却说他可不想旅行还随个老师,还说在火车上才不要上课。偏偏我们还真有一半的时间消磨在火车上。也是在火车上,我们遇见个英国女士,名叫费瑟斯通小姐,兴许你也见过。她问起为何我不能亲自给伦道夫上课,用她的话说,让我给他些‘教导’也好。可我倒觉得比起我引导他,他能给我的会更多。这孩子够伶俐的。”

“对啊,”温特伯恩忙说,“他看着就聪明过人。”

“我们一到意大利,妈妈就会为他请个老师。在意大利能请到良师吗?”

“依我之见,绝佳的都有。”温特伯恩答道。

“又或者,她索性给他找间学校吧。他才九岁,理应多长些见识。将来他可是要读大学的。”如此这般,家中诸事她都娓娓道来,营营总总又说了许多。看她端坐在长椅上,一双玉手纤纤,叠于膝盖之上,手指上数枚戒指晶莹闪烁;双目若盈盈秋水,忽而与温特伯恩相望,忽而又环视整个园子,观望着游人翩翩,美景连连。如此这般与温特伯恩倾心相谈,倒仿佛二人相识已久。他心中自是欢喜。已经许久未曾聆听过女孩这般娓娓不倦,能对他尽情地讲许多话。而身边这位陌路的年轻女子,这位悄然而来,与他并肩坐于长椅上的年轻女子,便是如此佳人。她安坐一处,仪静体闲;可她的朱唇明眸却始终未曾停歇。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音调又婉婉有仪。她自己在欧洲的行踪,种种心意,家人的心迹流转,她都款款相告,尤其又列数了这一路曾住过的客栈。“那位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女士……”她说道,“费瑟斯通小姐她问我,我们在美国不会也是一直住旅店吧?我告诉她,来欧洲之前,我都还未曾踏足如此多的旅店呢。”可米勒小姐说这番话时,音调中却不曾有丝毫尖酸刻薄;于她,事事皆遂心。她还说,但凡你了解了各家的行事风格,天下的旅馆可都是尽如人意的,欧洲也处处藏着机趣。她可是从未心愁意慵过——片刻都未曾有。或许因为来之前,她便听多了欧洲的种种景况。毕竟,曾经的诸多知己好友,也都屡次往来欧洲。还有昔日的那许多条裙子与小物件,也都来自巴黎。无论何时,凡是巴黎织造的衣裙,她一穿上,便已恍如身在欧洲。

“就好似一顶如愿帽。”温特伯恩说道。

“正是呢。”米勒小姐虽是如此回答,却并未留心此话深意。“这便让我越发期盼能亲临此地。可倘使只为衣裙,我倒觉得费这番周折并无必要。我可是知道了,最华美的衣裳定是都送去了美国;此地所见尽是些粗鄙蠢物。但若追究,却真有一桩遗憾,”接着她便道出其中原委,“那便是社交圈。这里可根本就寻不见什么社交圈;若果真有,它藏于何处我却无缘知晓。你呢?可是通晓内情?我猜它定然存在于某处,可是我连个影子都没瞧见。我可是极热衷社交的,而且一向都精于此道。不只在斯克内克塔迪,在纽约也是熟络得很。我一度年年在纽约过冬。纽约的社交圈子我也算是摸透了。去年冬天,有十七家晚宴邀请我参加呢。”说到此处,黛西·米勒又添了句:“其中三家都是绅士做东。”过了半晌,她又道:“我在纽约的朋友可比在斯克内克塔迪多——其实是绅士朋友添了许多;年轻的女性朋友也比先前多了。”她又静默片刻,转而凝望着温特伯恩,那清俊的容颜既美在这双目中,这双眸子顾盼神飞,又美于唇边,微含一抹笑,恒久不曾退却。“我素来便广交绅士,”她道,“我的绅士社交圈子大极了。”

可怜温特伯恩虽是暗觉有趣,却又迷惑不解,更是彻头彻尾为之倾倒。他还从未听过女孩敢如此袒露心迹;他当然明白,特殊场面上,固然也有人着意装腔作势为显放浪形骸,可除却此种情境,方才一席话,他可是闻所未闻。不过,难道他该依循日内瓦的习俗,指摘黛西·米勒小姐举止有失?抑或责怪她有失当之可能?此刻方觉自己在日内瓦滞留过久,已然失去许多;就说这美国音调的起伏,他竟也听不顺耳了。自从他略通人事,邂逅性格如此张扬的美国女孩,确乎还是第一遭。她自然是迷煞了人,却沉溺于交际至这般田地!她也许不过是个来自纽约州的漂亮姑娘——她们俱是这般性子吗?天生丽质,却与绅士交游甚广?又或者,她也不过是个工于心计的年轻姑娘,无所顾惮又胆大妄为?在这件事上,温特伯恩的直觉不灵了,他的理性也无所助益。黛西·米勒小姐看上去还确是天真无邪。毕竟他也曾听闻,美国女孩可是绝顶的烂漫天真;不过,却也有人说,她们其实并非如此。在他看来,黛西·米勒小姐真真是个风月高手——一位美国风月场上的妙人。说来他还未曾与这类年轻女子滋生过任何瓜葛。他曾在欧洲结交过两三位女子——皆比黛西·米勒小姐年岁稍长,也都为了体面,俱已嫁为人妇——这些女子都深谙拨雨撩云之术——都可谓是令人胆寒的女魔头,和她们打交道,稍不经意局面便会难以收拾。可面前这位年轻姑娘可迥非此般风情女子;她不谙世事,不过是个喜好打情骂俏的美国佳丽。经历一番推想,温特伯恩终于掂掇准了黛西·米勒小姐当属哪类,心中竟几乎怀了些许庆幸。他靠在椅子上,心下感叹,她的鼻子可真算是他所鉴鼻子中最可人心意的了;他却又纳闷,当怎样与美国的轻浮佳人打交道呢?禁忌规则又当为何?很明显,不多时他便会明了。

“你可曾去过那座古堡?”年轻姑娘问道,言罢举起阳伞,指向远方,看得见西庸古堡的城墙在阳光下灼灼生光。

“去过的,许久以前了,不止一次,”温特伯恩答道,“你也去过吧?我猜你定也游过那座古堡。”

“没去过,我们还从未到过那里呢。我可是一直念着去那儿走走。自然啦,有朝一日终归要去。未曾逛过那座古堡,就离开此地,我是断然不甘心的。”

“去古堡一趟确是颇有意趣,”温特伯恩接道,“更因此番旅程走起来简直易如反掌。你可以驱车前往,抑或呢,也可以坐小汽船过去。”

“能坐马车去那里!”米勒小姐道。

“对啊,能坐马车去那里。”温特伯恩称是。

“我们的那位向导说过的,说马车能直接送人上古堡呢,”年轻女子又道,“我们上个礼拜本来都定了要去,可到了日子,妈妈又觉得身子懒懒的。她呀,吃了东西不消化,一向都是这病根儿。她就说自己去不成了。伦道夫呢,又没个兴致去玩,说什么天下的古堡都没多大意思。可我猜想着,这个礼拜若是能说动伦道夫,我们定会去的。”

“你弟弟对古迹没什么兴味?”温特伯恩笑问道。

“他说对古堡这种东西,他可是全不在意,这孩子也不过才九岁,一门心思守在旅馆里。妈妈又不想留他一人,那个向导却又不肯陪着他,如此情景,我们自然有许多地方都去不成。可若是连那里都错过了,就真是走霉运了。”米勒小姐又指向西庸古堡。

“我倒觉得法子总会有的,”温特伯恩安慰道,“难不成就找不到一个人愿意陪着伦道夫吗?只消一下午的时光就好。”

米勒小姐凝视了他半晌,方气定神闲地说:“我还真盼着你能陪他呢!”

温特伯恩踟蹰片刻。“我倒更乐得能陪你去西庸古堡。”

“陪我?”年轻姑娘问道,依然不露声色。

她并未起身避开,脸都没红一下,不像日内瓦的那些年轻姑娘,定会那般作为的。不过,温特伯恩终究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越性鲁莽,心下忐忑,言语必已冲撞了她,忙恭敬地添上一句“还有你的母亲”。

可他的莽撞也好,虔敬也罢,到了黛西·米勒这里,却好似全然未曾察觉。“我想妈妈终归是不会去的,”她又说道,“她是最不爱午后乘车漫游的。不过,你方才说的可是当真?你果真甘愿走上一趟?”

“乐意至极。”温特伯恩忙应。

“那我们可要好好筹划一番。妈妈若能答应陪着伦道夫,我猜欧亨尼奥也会乐意的。”

“欧亨尼奥又是哪位?”年轻人问道。

“欧亨尼奥是我们的向导,一向都不肯陪着伦道夫,他可是我所见过的最爱挑毛剔刺的人了。可若论做向导,他绝对算是顶尖的。我想若是妈妈允诺了留在家中,他也会甘心陪着伦道夫,那我们也尽可去城堡游玩了。”

这边温特伯恩倒是沉吟片刻,搜肠刮肚地把整件事想了个透——所说的“我们”,当唯指黛西·米勒小姐与他二人。这番筹划听上去可是意外之喜,轻易都不敢信的;他忽然觉着自己似乎该吻上一吻这位年轻女子的手。兴许,他倒真会试上一试——如此一来,那桩美事可便会尽毁了。可正当此时,又来了个人,多半就是方才提到的欧亨尼奥。他高个子,长得一表人才,留着俊气的髭须,身着天鹅绒晨衣,衣衫上挂着个表链,熠熠闪光。他款步走至米勒小姐身边,眼睛却紧盯着她的同伴,双目似剑。“喔,欧亨尼奥!”米勒小姐叫道,口气中尽显亲昵。

欧亨尼奥将温特伯恩从头到脚一番打量,之后便向年轻女子鞠躬施礼,神色矜重。“很荣幸告诉小姐,午餐已经上桌了。”

米勒小姐缓缓起身。“瞧瞧那儿,欧亨尼奥,”她又说道,“无论如何,我可是终究要去那座古堡玩了。”

“小姐要去西庸古堡吗?”向导问道,“小姐都已布置妥当了?”他又问。温特伯恩听来,话中语气可是无礼得很。

即便是米勒小姐,也明显领悟到话中带刺,暗讽女孩处境微妙。她便转向温特伯恩,面颊此刻飞红了——清浅的红晕似有还无。“你不会反悔吧?”她问道。

“未到出发那一刻,我可都不会死心的!”他信誓旦旦。

“而且你就住在这家客栈?”她又问道,“你果真是个美国人?”

向导侧立一旁,觑视着温特伯恩,眼神中满是敌意。至少对于年轻的温特伯恩,这位向导眼神里透着股毁谤的意图,放诞无礼,似乎在责问米勒小姐竟这般“随意接”熟人。“若能向你引荐一人,我将倍感荣幸,她会告诉你我的全部。”他笑道,意在他的姑妈。

“噢,好啊,我们哪天便去。”米勒小姐一面回答,一面望着他莞尔一笑,立时便转过身。她举起阳伞,与欧亨尼奥一道信步走回旅馆。温特伯恩在原地伫立良久,望着她的背影姗姗远去;看着她一路走,一路还提起纱裙的边饰,以免粘到甬路上的尘土,他不禁喃喃自语,这女孩当真足具公主风范。 pzOZp8nXe6f5ENsaMXx5DdQU7vijAPHS7LWY7gzqrQ68sOjUD/ZSB83d0wSfXTq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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