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歇夫人有许多怪癖,在离开丈夫一年多之后以这样的方式回家就是一个显著例证。她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方式,这是对她的性格最简单的描述。尽管并不缺少慷慨的胸怀,她却很少给人温柔和蔼的印象。杜歇夫人会做很多好事,却从来不指望讨好别人。对于这种处世方式,她自己很是欣赏。其实这种方式本身并不讨人厌——只是使她与一般人截然不同而已。她的行事风格锋芒毕露,对于内心脆弱的人来说,有时就像刀子一样尖利。在她从美国回来后最初几个小时的举动中,这尖利的锋芒就显露无余了。这时,她本应当首先和丈夫和孩子互致问候。而杜歇夫人,出于自认为是很正当的理由,总是先把自己重重锁住,推迟那动情的相见一刻,直到把自己打点整齐,才允许别人接近;而她这么做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她既不注重美貌,也不贪慕虚荣。她是个相貌平平的老妇人,没有多少风度,也无优雅的举止,却极其尊重自己的意愿。如果有人问的话,她会很乐意为这些行为做出解释。这时候,大家就会发现,她的想法和人们通常以为的完全不同。她和丈夫基本上是分居的,而且好像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两人在结合的早期就很清楚,他们永远不会在同一时间有同样的愿望,这促使她决定想办法拯救他们的不协调状态,以免庸俗的意外发生。她去了佛罗伦萨,在那里买了一幢房子住下来,把丈夫留在英国,打理银行在英国支行的业务,并尽量将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下来,形成一个原则,而这也是整个事件中最具启发性的一点。这样的安排让她很满意,一分两清,明明白白,真是太妙了。她的丈夫也感觉到同样的清楚明白——在伦敦浓雾迷漫的广场上,这是他能辨认出来的最清楚的事实了;不过他更希望这样不正常的状态模糊一些。他经过很大努力才接受分居的事实,宁愿同意任何其他的选择,而且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么高度一致,要么彻底分开。杜歇夫人却既不后悔,也不为此费神,通常每年和丈夫一起生活一个月,期间费尽口舌让他相信,这是最好的安排。她不喜欢英国的生活方式,经常提到的有三四个理由,这些不过是这一古老生活方式的小节而已,对她来说却足够证明这里不可居住。她讨厌面包酱,说看起来像药膏,吃起来像肥皂,不喜欢女仆喝啤酒,断言英国洗衣女工根本不懂得洗熨(杜歇夫人对内衣床单等织物的平整非常挑剔)。她定期回美国,而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时间都要长。
她主动担当起了照管外甥女的责任——这一点没有多少疑问。大概四个月之前,在一个阴湿的下午,这位年轻姑娘正独自坐在屋里看书。说她看书,是说她并没有感受到孤独的压力,因为对知识的热爱滋养了她,而她的想象力又特别丰富。不过,这个时候似乎有些乏味,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恰好为她提供了某些新鲜的趣味。客人并没有等待通报,直到她走到隔壁房间时女孩才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是一幢四方宽大的老房子,在阿尔巴尼,由两幢房屋合在一起。楼下一个房间的窗户上贴着“出售”的告示。房子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已经弃用很久了,可始终没有拆除。两个门口一模一样,都是白色的大门,拱形的门框,两边是宽阔的边窗,门前是红色的石头台阶,向下通到铺砖的人行道上。两座房子并在一起合成一所住宅,中间的墙打通,房间都连在一起。楼上的房间数目众多,都漆成一样浅黄的靠白色,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灰黄。三楼有一条拱形的走廊,连接着两边的房子,小时候伊莎贝尔和姐姐们都把它叫做隧道。走廊尽管不长,而且光线充足,却总让小伊莎贝尔觉得神秘而荒凉,特别是在冬天的下午。童年时代的不同时期她都在这里住过,那还是她的祖母住在这里的时候。后来有十年她不曾来过这里,直到父亲去世之前他们又回到了阿尔巴尼。她的祖母老阿切尔夫人早年非常好客,当然主要限于自己的家人们,小女孩们经常在她的屋檐下一住就是几个星期,这些日子通常是伊莎贝尔最快乐的记忆。这里的生活方式和她自己家里不同,更广阔,更丰富,简直像过节。让她高兴的是,对孩子们的管教很宽松,还可以自由地倾听大人的谈话(这对伊莎贝尔可是一大乐趣)。总是不断地有人来,有人走;祖母的儿子们、女儿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似乎都很高兴这里随时欢迎他们过来并留下。于是,整个房子就好像一间热闹的乡下旅馆,主人是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常常唉声叹气,却从不出示账单。伊莎贝尔当然不懂什么账单;可即使还是个孩子,就已经觉得祖母的家是个浪漫的地方。屋后是一条有顶的游廊,那里有一架秋千,给孩子们带来惊险的刺激和欢乐;游廊外面是一座长花园,随地势向下倾斜,一直延伸到马厩那里。花园里种着桃树,是让伊莎贝尔感觉最亲切的。虽然她在不同的季节都到祖母这里住过,可不知为什么记忆中的每一次小住都带着桃子的气息。街道对面是一幢叫做荷兰会馆的老房子,还是殖民地初期的建筑。那座房子结构古怪,砖墙外表涂成黄色,顶上的三角形山墙迎面对着来访的人。房子斜在路边,前面是一排东倒西歪的木栅栏。这里是一座兼收男女幼童的小学校,由一位性格开朗的女士管理,其实她并不怎么管。伊莎贝尔只记得她太阳穴上别着两把古怪的卧室用的梳子,用来绾住头发,还有就是她是某位大人物的遗孀。伊莎贝尔本可以在这里打下知识的基础,可是她只去了一天,就对那里的约束大为不满,结果就待在了家里。在九月的日子里,荷兰会馆的窗户开着的时候,她会听到里面的孩子们背诵乘法口诀的琅琅书声,心里就会交织着享有自由的欣喜和被排除在外的痛苦,无法分辨清楚。她的知识基础实际是在祖母家里闲荡的日子里奠定下的。因为家里其他人都不阅读,伊莎贝尔就可以随意使用家里的图书室。那里放满了带着卷首插图的图书,伊莎贝尔通常爬到椅子上把书取下来。要是找到一本喜欢的书——她通常根据卷首的插图来选择——就把书带到图书室旁边一间神秘的屋子里去阅读。这个房间一直被叫做办公室,可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是谁的办公室,什么时候曾经辉煌过,伊莎贝尔从不知道。然而屋里有回声,还有一股好闻的发霉的味道,这对她来说已经有足够的吸引力了;而且,这还是一间受到冷落的房间,尽管屋里的老家具还没有显得很破旧(因此房间的失宠就显得很不应当,很不公正,让这些家具成了牺牲品)。她还用孩子的方式,同这些家具建立了几乎是人与人之间的,戏剧性的关系。特别是那只骆驼毛的沙发,伊莎贝尔不知向它倾吐过多少孩童的忧伤。这里本来是从房子的另一个大门出入的,而那扇门早已弃之不用,插着门闩,一个极其纤弱的小女孩是无法打开的,这更让屋里充满了神秘的伤感气息。伊莎贝尔知道,这扇沉寂静止的大门直通街道,倘若不是边窗上衬了一层绿纸,她就可以看到外面小小的棕红色台阶和破旧的砖铺的人行道。可她并不想往外看,因为这会破坏她的想象。她觉得外面是一个离奇的,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她孩童的想象里,根据她不同时候的心情,它有时充满欢乐,有时又充满了恐怖。
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忧伤的早春下午,伊莎贝尔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这个时候,她可以去房子里任何一个房间,却偏偏选择了一个最抑郁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门闩,从不曾拿掉边窗上衬的绿纸(它通常是由别人来更换的);也从来不让自己相信,外面不过是一条平常的街道。当时正下着冷冽的大雨;春天的确请求人们要有足够的耐心,而且似乎是半带嘲讽、没有诚意的请求。伊莎贝尔并不在意上天的反复无常,她的眼睛盯在书上,竭力集中思想。最近她发现,自己的思想总是游移不定,就费尽心机,对它实行军事化的操练,让它根据命令前进、立定、后退,甚至执行更加复杂的指令。当下,她下达的是前进的命令,让它在德国思想史的沙地平原上艰难地跋涉前行。突然,在知识的前进步伐声中,她察觉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脚步声。她听了一下,明白有人正从隔壁相连的图书室走来。起初,她以为是正在盼望的一位来客,可是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一位陌生的女性,而不是任何意料中的客人。那脚步声中透着好奇,似乎在试探什么,好像也不准备仅仅停留在办公室的门口。果然,不多一会儿,门口就出现了一位夫人,她站在那儿,仔细打量着我们的女主人公。这位夫人相貌一般,上了年纪,严严实实地裹在防水斗篷里,看起来不是一个和善的人。
“嗯,”她开口说,“你平常都坐在这里吗?”一边环顾着屋里不配套的桌椅。
“接待客人的时候可不。”伊莎贝尔说,一边站起来迎接这位不期而至的客人。
客人随着伊莎贝尔来到图书室,一边继续打量着她。“你这里好像还有很多房间,都比这间好。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很旧了。”
“您是来看房子的吗?”伊莎贝尔问,“用人会带您去看的。”
“别找她了,我没打算买房子。她可能去找你了,这会儿正在楼上来回跑呢;一点都不聪明。你最好告诉她,没她的事了。”她妄加评论道。看见女孩迟疑又纳闷地站在那里,这位不速之客又突然说:“想必你是那几个女儿中的一个吧。”
伊莎贝尔觉得这人简直太奇怪了。“那要看您说的是谁的女儿。”
“故世的阿切尔先生的女儿——也是我可怜的妹妹的女儿。”
“啊,”伊莎贝尔放慢声音道,“您一定是我们疯狂的莉迪亚姨妈!”
“是你父亲告诉你这样叫我的?我是你的莉迪亚姨妈,可一点也不疯:我清醒得很!你是老几?”
“我是三个当中最小的,我叫伊莎贝尔。”
“没错。那两个是丽莲和伊迪丝。你是最漂亮的一个吗?”
“这我可不知道。”女孩说。
“我想一定是的。”就这样,姨妈和外甥女交上了朋友。几年前,妹妹死后,莉迪亚姨妈曾经和妹夫发生争吵,指责他教养三个女儿的方式不对。妹夫也是一个脾气倔强的人,就让她别管闲事。莉迪亚姨妈把这话记在了心上,多年来和他没有任何往来,他死后也没有和他的女儿们有什么联系。几个女儿在父亲的教导下对这位姨妈也不怎么尊重,看看刚才伊莎贝尔的表现我们就知道了。杜歇夫人的行为都是有目的的,这次也不例外。她来美国是来照管一下自己在这里的投资(她的丈夫尽管在金融界地位显赫,却同此没有任何关系),顺便利用这个机会关心一下外甥女们的状况。她觉得没必要写信,因为她从不把信里面写的东西当真,而总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可是伊莎贝尔发现,她们的很多情况她都了解,她知道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知道她们可怜的父亲没有留下几个钱,不过他继承了阿尔巴尼的这座房子,现在为了姐妹几个打算要把它卖掉,而且,她还知道,是丽莲的丈夫埃得蒙德·拉德洛在负责办理这件事。小两口在阿切尔先生病重的时候回到了阿尔巴尼,现在因为这件事留了下来,和伊莎贝尔一起住在这座老房子里。
伊莎贝尔把杜歇夫人带到了前厅,坐了下来;她冷冰冰地看了看这房间,问道:“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我一点也不知道。”女孩说。
“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不知道了,”姨妈回答说,“你看起来可不笨。”
“我并不笨,只是对钱的事一窍不通。”
“没错,你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好像有一百万家私要继承。你们到底继承了多少?”
“我真的说不上来。您得问埃得蒙德和丽莲,他们半个小时后就会回来的。”
“在佛罗伦萨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房子,”杜歇夫人说,“不过在这里,我敢说,能卖个好价钱。你们每人都会分到一大笔的。除此之外,你们还会有点别的什么吧;你居然一无所知,真是怪事。这个地段很值钱,他们可能会把房子拆了,再建一排商铺。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自己不这样做,可以把房子租出去,赚大钱。”
伊莎贝尔瞪大了眼睛;对她来说,出租商铺的想法可是太新鲜了。“我希望他们不要把房子拆掉,我非常喜欢它。”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父亲死在这里。”
“是的。可我并不因为这个就不喜欢这里,”女孩的回答很奇特,“我喜欢发生过很多事情的地方——即便是悲伤的事情。很多人曾经在这里去世;这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地方。”
“你觉得这是充满生命?”
“我是说充满了人生的经历,充满了人们的情感和痛苦。也不仅仅是痛苦,小时候我在这里非常快乐。”
“要是你喜欢历尽沧桑的房子的话——特别是死亡,那你应该去佛罗伦萨。我住的房子是一座古老的宫殿,有三个人曾经在里面被谋杀,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一座古老的宫殿?”伊莎贝尔重复道。
“是的,亲爱的;和这种房子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房子太平庸了。”
伊莎贝尔的情绪有些激动,因为她一直很尊重祖母的房子。不过激动之下,她却说道:“我真想去佛罗伦萨。”
“行,如果你好好的,听我的话,我就带你去。”杜歇夫人说。
年轻女孩的情绪更加激动了;她微微涨红了脸,静静地对着姨妈笑了笑。“听您的话?这我可不能答应您。”
“你是不会的,你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人。你喜欢自己的方式;不过我不会因此而责备你。”
“可是,要是能去佛罗伦萨,”过了一会儿,女孩又兴奋地说,“我什么都答应!”
埃得蒙德和丽莲迟迟没有回来,杜歇夫人就和外甥女安安静静谈了一个小时的话。伊莎贝尔发现姨妈很奇怪,也很有趣:她几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很古怪,就和伊莎贝尔想象中的一样。可是在此之前,如果听说某人很古怪,她就会想到这人很让人讨厌,或很可怕。这个词总让她联想起某些怪异、丑陋、甚至邪恶的东西。可在她的姨妈身上,古怪却成了一种机智而又俏皮的讽刺或幽默。伊莎贝尔不禁想到,眼前她所见到的,不过是普通的言谈举止,又怎么能如此有趣呢?确实,还从来没有人让这样她着迷过。这个薄嘴唇、亮眼睛的小女人,看起来有些像外国人,却以她独特的风度弥补了外表的平凡。她坐在那里,穿着旧防雨斗篷,如数家珍似的谈论着欧洲各国王室。杜歇夫人并非轻狂之辈,可眼里也没有什么大人物,她一边肆无忌惮地谈论那些显赫人物,一边得意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一个坦率、敏感的头脑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开始时伊莎贝尔回答了很多问题,看来,她的回答让杜歇夫人对她的智慧赞赏有加。接着她也问了很多问题,而姨妈的回答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都让她觉得值得反复品味。杜歇夫人等着另外一个外甥女回来,可是直到六点,拉德洛夫人还没有到家;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长了,就准备离开了。
“你姐姐一定是个话篓子。她经常在外面一待就那么长时间吗?”
“您在外面待的时间也不短啊,”伊莎贝尔说,“你来之前她刚出门没多久。”
杜歇夫人看了看女孩,并没有生气。她好像很喜欢大胆的反驳,喜欢让人觉得她宽容大度。“也许她没有我这样好的借口。告诉她,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去见我,就在那家糟透了的旅馆。要是她愿意,可以带上她丈夫,不过不用带上你。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