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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徒然草》《方丈记》与《枕草子》因题材相近,内容幽玄静美,笔致清雅简洁,被合称日本古典随笔三璧,代表了日本近古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

不过,虽然三部作品在声名、评价、艺术美等方面并驾齐驱,但细加比较,仍可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大不同。《枕草子》作为宫廷女性的散文集,诞生于光鲜织锦、华丽灿烂的平安朝最盛期,文风绮丽,明快柔美,充满着风花雪月。而《方丈记》与《徒然草》却分别诞生于干戈战乱、民不聊生的镰仓初期及南北朝时期,礼崩乐坏,事不稽古,多灾多难,人心惶惶。作者鸭长明和吉田兼好都有极高的汉学与和歌修养,都曾出仕朝廷,其后皆失意出家。他们有着相近的人生道路和思想感悟,所处的时代背景又一样充满苦难艰险。对现实的不满,对内心安宁的追求,令他们最终选择了相同的归宿:远离尘嚣,隐遁山野。他们的作品也自然而然地带有隐士气质,烙上了哲思批判、悲观反省的印记;见解精辟,深邃警世。所以,《徒然草》与《方丈记》在精神内核上是有别于《枕草子》的。如果说《枕草子》是贵族文学新形式的延伸,那么《徒然草》与《方丈记》就是隐士文学的滥觞与元典!

一《徒然草》——意境优美、精辟警世的古典微博

《徒然草》的作者吉田兼好(1283—1350),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著名歌人、隐士、随笔作家。他出身于神祇官世家的卜部氏一族,俗名卜部兼好;因居于京都吉田感神院,故被称为吉田兼好。

兼好的家族世代掌管朝廷祭祀,是有名的望族。在此家庭背景下,他从小就得到良好的教育,精通儒、佛、老庄之学。青年时期,他又师从和歌大师二条为世,以歌人的身份活跃于文学领域,与净弁、顿阿、庆运并称“和歌四天王”。1301年,他出仕朝廷,历任六位藏人、左兵卫尉,但限于神官家庭出身,很难位列公卿。当提拔赏识他的后宇多上皇驾崩后,他旋即决定遁世出家,修持于比叡山横川。彼时大概三十岁。

兼好出家后,过着四处化缘、清贫简朴的生活,有时甚至要靠织席维持生计。他云游了全国诸多地方,大长见识,晚年在仁和寺附近的双冈居住,1350年卒于伊贺。其作品除了《徒然草》外,还有个人和歌集《兼好法师集》。另有不少和歌作品收录于《续千载集》《续后拾遗集》《风雅集》中。

兼好生活的镰仓末期至南北朝初期,是古日本历史上最动荡、最黑暗的时代之一。旧制度崩溃,平安朝以来的价值观和贵族文化也从根本上开始动摇;新兴的武士阶级彼此间争权夺利,分庭抗礼;再加上连年不断的自然灾害,使得本已混乱的状况雪上加霜。兼好作为一个下层贵族,既目睹了平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又了解上层统治集团的黑暗,他想改变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只好选择遁世。因为遁入空门,使他与现实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可以从自由的立场凝视世间,深刻地思考一切,同时还能保持旁观者应有的清醒。

兼好前半生在朝,主管宫中总务与膳事,官职虽不高,却能结识不少公卿大臣,有机会了解诸多宫廷掌故,可谓交游甚广、人情练达;后半生出家,闲云野鹤,妙悟佛谛,看透世事空幻无常。丰富的人生阅历,再加上其本身性情中和、博通诸学,故而笔下文章趣味渊雅、见识明达,言简而又能尽兴。《徒然草》就是这样一部佳作。

“徒然”一词,在日语中意为无聊、寂寞;“草”指草子,指用假名写就,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随笔、日记或民间故事等。《徒然草》的书名便是仿古书体例,摘取首句的头两字而得。全书写于1324—1331年间,由序段与243段互不相连、长短不一的随性文字组成。与《方丈记》相比,其内容更为驳杂深广,视野更为开阔高远,包括自然观、艺术观、人生观、伦理观、无常观、处世警语、经验感悟、掌故考据、奇闻逸事等等,这些文字全是兼好兴之所至、有感即发而写下的随想、批判、评论、良言,颇似现在流行的微博。不同的是,兼好的微博不是写在网上,而是记于墙壁、纸片或经卷背面。当其辞世后,著名武将、歌人今川了俊命人搜其遗稿,于伊贺得歌稿五十页;又于吉田感神院墙壁及经卷抄本背面,得随笔若干,遂结集成此书。

由于吉田兼好写作的目的,只是为了排遣长日无聊,生前从未想过要传诸后世,因此其一直处于灵光乍现、漫然书之的创作状态。虽说是即兴创作、信手拈来,但精练坦荡,字字都凝结了作者的智慧和深刻见解。那些短则三言两语,长则细描详绘的叙事说理,将儒、道、佛、玄言寓于简单通俗中,行文又能将汉文、日语融冶一炉,真实、风趣、平易质朴,汰尽浮夸虚妄,闪烁着古老辩证法思想的光芒。此外,他还将人生的经验、体会、彻悟都囊括其中,虽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却是以沧桑之心发禅悟之语,静谧而超脱,于不拘一格间尽显灵韵,使人读后留下无穷的怀想和思索。

吉田兼好曾为官,又为僧,繁华看尽,行脚四方,其社会视野自然比较开阔。与这样的人生相对应,《徒然草》的着墨重点,也不外两类:一类载宫廷见闻、规章典仪,满溢贵族趣味与怀古幽情;另一类记寺庙人事,并以佛教之世界观,注视自然变化与事物变迁,对人生百态发表了坦率的批评和议论。这两类文字在内容上包罗万象,自然、爱情、事业、忧患、求道、居家、历史、怪谈……举凡当时世俗与空门所涉之人事,应有尽有。公卿贵族、武士、僧侣、艺人、工匠等各阶层人物纷纷登场,实录世间万态,感悟伦常情爱,抒写四时风物,品评衣食住行,宛如一幅描摹镰仓末期社会的绘卷,将彼时的朝野面貌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当然,如果仅是内容丰富,尚不足以使《徒然草》傲立日本文学史数百年而不衰。其思想层面的深邃广阔,文笔的生动超妙,意境的悠然闲雅,不但予人优美的艺术享受,更发人深省、启迪智慧。这才是它直到现在仍光芒四射,令整个大和民族倾倒,并潜移默化地影响日本人的审美倾向与生活态度的主因所在。

《徒然草》的魅力,首先来自它的文字美。全书以纤丽绵密的古日文结合洗练简洁的古汉文写成,字里行间细腻蕴藉、雍容灵动。由于作者有着深厚的汉学修养,因此立意布局多仿中国古典笔记,遣词造句讲究典雅,同时频繁借鉴、化用古中国的诗词歌赋,引经据典,墨艳笔健,令作品散发出古色古香的动人韵味。那既朴素又辛辣,风趣而不油滑,超脱而不空疏的文字,将吉田兼好的个性情趣与中世的审美意识完整地投射其中,令人观之赏心悦目,读来唇齿留香,对后世文学作品的行文风格产生了重大影响。此次拙译在文风上特意采用文言的方式,就是为了保持原书中这种古典的文字美。

如果说文字美属于外在的表现,那么《徒然草》所具备的智慧美与意境美,则展现了其内在的高品质。

兼好以大杂学家的身份,跨越了千百年的时间之河,将先贤古圣、文章大儒都视为良友,汲取中日思想家、宗教家、哲学家的学问精华,融会贯通,化为己用。《徒然草》中多处援引《道德经》《论语》《庄子》《尚书》《昭明文选》《白乐天诗集》《古今和歌集》等古书的词句与观点,结合自身睿智、幽默、带有寓言性质的小故事,采用碎片式、积木式、插花式等叙述方式,安排在独具匠心的话题排列中,纵谈妙论,至理迭出,尽显机智与渊识,耐人寻味。

此外,在肯定贵族式的教养、学识的同时,面向庶民阶层,兼好也充分肯定了专家和专业技能的重要性,强调个人修养的不断提升与技艺的日益精进密切相关。风度姿容、谈吐礼仪,也是他评价人的又一个重要标准。

《徒然草》的智慧不仅表现在学问、才艺方面,更有诸多生活的智慧、为人处世的智慧。兼好以一个出家人的平和冲淡,将他对生活的见解与琢磨缓缓述来。虽然避世隐居,然而他对生活的态度是积极、乐观的,并不回避自己对世俗种种欲望的欣赏与理解。从庭院中的花木该如何选择,到居室里的器物如何措置,再到待人接物如何得体,他都不惜笔墨;世俗生活的诸多趣味,例如赏花、饮酒、观月、幽会等,他都津津乐道。禁欲者与享乐派的思想并存,不虚饰,不做作,敞开胸怀,尽情去品味生活的真情趣。他就站在生活里,看人来人往,看万物纷繁;生活之理,就像他笔下的文字一般,虽淡然素朴,却暗藏玄机,意蕴深厚。

对于生的热爱,让兼好倾向于自我保全的智慧,其为人处世也大有心得。他格外强调人生应进退有度,言行得体而不遭人厌弃。在名利观上,他认为人世沉浮、红尘打滚,不免要追逐名利。求财慕荣,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必须取之有道,诚信为本。为此,他一次次提出忠告,一次次给出建议,妙语警句在书中俯拾皆是。但他并不摆出一副教训人的面孔,也不进行晦涩枯燥的说教。这些率真的劝诫,都来自于他对现实人生深入细致的观察、理解,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没有道学语,令人在莞尔颔首中,品读一位老法师在历尽沧桑后,浓缩五味而得的处世智慧。

总之,《徒然草》是聪明人写的慧世语录,是滋补的心灵鸡汤。它蕴含的东方哲理、人生智慧对日本民族的思维方式、人格修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被奉为日本的《论语》,跨越时空隧道,传承百年。

飘然出世、简单生存的兼好法师对生活上的享受并不提倡,而是追求适意自在和内心的安宁平静,所以在赋予《徒然草》高深智慧的同时,也在书中融入了脱离尘嚣、超然物外的意境美。与青灯古佛相伴,人情冷暖了然于心,悠然禅意和对世事的冷眼旁观,结合平安时代旧贵族的优雅,造就了兼好古典式的美学情趣和独特的审美观。他立身世俗却超越世俗,厌离红尘却不忘人间,用清新晓畅的文笔、精准唯美的语句,热烈而又冷静地描绘着自己生活其中的世界,将人生短促、烦恼所在、静思所得,以及自囿之可笑、寄情山水之闲趣娓娓道来,句句清凉,宛如指出一条深幽的小径,令人行走其间,只感清醒与宁静。

有些文章好,是自自然然地好,不是用力地好。若心底不曾经历波澜,定写不出如此率性纯真的文字。如前所述,兼好撰本作时,并未考虑发表,也无所谓有无读者,因此绝不挂怀于受众口味,下笔自由随意,全无避忌阻碍,是内心思想的真实流露。这样淡然的心态,最适合散漫抒怀的随笔,有时灵感一闪而过,记下来寥寥数句;有时却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洋洋千百言,数纸而不能尽。读者品来,犹如与知心朋友漫谈聊天,时而忧伤,时而欢乐;时而家长里短,时而风花雪月。可以谈得很透彻,也可以轻飘飘地不着痕迹。待到话音落处,言语蒸发,真意也已道尽。过后细细回味,好似品过一杯荡涤心尘的清茶,甘香无穷,心境顿时明澈起来。

一人一悟一世界,一言一叹一微尘。在雨声沥沥、竹簟生凉的月夜,玩味兼好法师悉心存录的乐趣与境界,也许初时未必会意;熟读深思,方知其妙。透过别致的情趣与物哀的幽思,触到的是一颗脱尘绝想的心,清冽如泉水,又氤氲着一泓暖意。浮世蒸腾中,熙熙攘攘者尽多浅陋无文、利欲熏心,倘内心最柔软处尚不曾失守,实应让这些短章,拂去盘踞心头的积埃,令人心之花开得更加芬芳绚丽。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徒然草》所体现的无常美。全书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对无常的透彻认识,以及由此所衍生的对无常美的欣赏。唐代中叶起,禅宗逐渐传入日本,为日本古典文化奠定了超然、淡然、寂然的基调。禅宗的“无常最美”和“无中万般有”的思想,深深感染了每个有慧根的人。高僧大德们徜徉于天地山水间,笑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让无常之美汩汩滋润着心田。兼好就是这样一位洞悉了无常美的高人。同为出家法师,与鸭长明万念俱灰的悲观相比,兼好所持的无常观,既有来自佛教的影响,又有来自儒家的“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的思想,甚至还导入了老庄“无欲无为”的哲学观念。杂糅各家精髓的结果,令《徒然草》中的无常观,予人乐观豁达、劝导向上的感觉。这种和而不同,具有一定的积极性,在当时离乱的社会背景下,实属难能可贵。

明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流转之相”才是世相本质的兼好,抱持着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姿态,追求怡然自乐和内心的安宁,讲究放下诸缘与身心俱闲。放下诸缘是方法,身心俱闲是他所追索的最佳人生境界,两者都建立在他对无常美的认知上。

参透生死之道,是发现无常之美的首要条件。死,不可预测,也不可抗拒。生命消失令人无限慨叹,生死之间翻涌着不尽的情感波澜。倘若生命永存、无死无终,也就没有了对生之美好的认识。《徒然草》中有多处提及生死,深刻表达了兼好对于死亡的冷静观察与思考。他以一种审美的心理去认识生与死,消解死亡的哀恸,将生命无常的悲剧情结升华成了美感。正因有了这种“死生同状,万物一府”的体会,所以他的思想近于虚无,达到了“安时处顺,哀乐不入”的高度。反映在言行上,便是重视现世,珍惜生命,以积极的心态及时去品味生之乐趣,进而从无常的变化和迁移中,发现美的存在。

他心正气平,静观万物,在含苞待放的枝头探寻欠缺之美,在风吹花落后发现凋灭之美,在残月中欣赏不完满之美。在他眼中,落花缺月仍有风情,人世爱而不得,思慕之时更有意趣。面对再好的美景,都能泰然处之,绝不喜形于色,因为其深知好景不常在之理,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无常的制约。这种建立在无常上的美学观,虽然带有东方的悲剧色彩,却是日本精神的静水流深。

兼好的无常审美观,运用在人与事方面,演化为尽量避免追求完美无缺,对万事万物都不苛求极致、圆满,因为圆满过后必是不圆满。他努力使人们明白“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的道理,因某一事物美好而试图使之永恒的做法是徒劳的,只是自寻烦恼。唯有任其自然才是聪明的做法。

可以说,无常美像一束煌煌之光,照耀着兼好的内心世界,令他破除一切执着,进入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的境界。他自在无拘、物我两忘地感怀着天地流转的空寂,而后透过《徒然草》澄明着数百年来亿万读者的思绪,于细微处温婉地灌溉着世人的心智。在经历了无数次物换星移后,依然沉静伫立,令今时身处熙攘的我们见到顿然有种猛回头的棒喝感。如果你正被炎世灼烤,心浮气躁;如果你正迷惘困惑,踯躅于人生的未明;如果你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忧愁,需要指引——那么,请翻开这本惬意舒泰的小书,送一个清凉平和的心境给自己,留温暖美好的期待予世界!

二《方丈记》——无常是苦,隐逸最乐

《方丈记》的作者鸭长明,生于平安时代末期的1155年,是古日本著名的歌人、歌论家、随笔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琵琶名手。他生于神官世家,是鸭川边贺茂御祖神社神官的次子。小时候被寄居在祖母家,由祖母抚养长大。二十岁左右,父亲与祖母相继去世,了无牵挂的鸭长明弃家游学,开始专心研究和歌及乐曲。先是拜著名歌僧俊惠为师,钻研歌道;随后又师从大音乐家中原有安,学弹琵琶。因两艺皆臻妙境,声誉日隆,四十六岁那年受到后鸟羽上皇赏识。当时上皇召集全国名声显扬的歌人,命作三种不同体例的和歌,和歌高手们大多无法应对,最后只有鸭长明、藤原良经、天台座主慈圆等六人成功。上皇大喜,遂任命鸭长明为和歌所的“寄人”(负责选定、创作和歌的官员)。鸭长明从此活跃于宫廷及和歌界,作品被选入《千载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迎来人生巅峰期。

鸭长明出身平平,以非贵族身份获上皇提拔,参与敕撰和歌集,可说是极大的荣耀。他不仅长于和歌,而且熟稔汉诗汉文,有着很高的汉文学修养和造诣,深得同时代文人公卿的钦仰。后鸟羽上皇对他青眼有加,因他父祖皆是贺茂御祖神社的神官,便又推荐他袭补父祖的神官职务。孰料遭到鸭长明同族鸭祐兼的强烈反对,不能如愿。生逢源平争霸的大乱世时代,又迭遇天灾人祸,再加上家道中落、仕途失意,饱经忧患的鸭长明心灰意冷,于五十岁时舍弃官禄,遁世出家,入大原山隐居,后迁至日野山,至死不出。1216年闰六月,鸭长明辞世,终年六十二岁。

《方丈记》即为鸭长明隐匿日野山时回忆生平际遇,叙述天地巨变,感慨人世无常的随笔集。其成书于1212年,被誉为日本隐士文学之“白眉”(最高峰)!全书共十三节,以简洁流利的和汉混合文体写成,笔意严整而富有感情,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从感慨世事多艰、人生虚幻出发,通过作者的耳闻目睹,生动写实地描述了平安末期悲惨的“五大灾厄”:大火、旋风、地震、迁都、饥荒,借社会的苦难揭示出人世无常、生存不易的道理。后半部分笔锋一转,由社会现实转向了隐居生活和内心世界。先是自叙身世,接着书写隐遁大原山,后又迁移日野山筑庵,以清雅的笔墨,记述了方丈之庵中闲寂的生活,同时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与烦恼。到最后直率地坦露心扉,为能否安于清贫而自我深省。全书叙述流畅,措辞佳美;结构巧妙,格调高逸;又善用比喻与对仗,情文交融,浑然天成,奠定了鸭长明“日本中世隐士文学鼻祖”的崇高地位。

作为一部流传千古的名作,《方丈记》对日本的文学、历史、思想等方面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其贯穿始终的无常思想,与大和民族纤细感性的内心世界高度契合,故而能引发日本人民长久的共鸣,并视之为万世不易的文化瑰宝。

无常观在日本人的精神领域占据着重要地位,并成为其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之一,这与日本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日本列岛四面临海,远离大陆,从远古开始就不断受到海啸、地震、台风等天灾的侵袭。在这种恶劣条件下,日本人自然产生了“生命无常”的思想。而古日本不但灾害频仍,而且战祸不断,特别是在鸭长明所处的平安末期,矛盾尖锐,冲突频繁。源平相争导致的连年兵戈令人民饱受苦难,战士血流尽,百姓泪流干,人们命如微露,祸福难料,内心挣扎苦闷,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佛教的“空观”与因果宿命论中,寻求解脱。

鸭长明半生颠沛流离,虽为著名歌人,又有上皇知遇之恩,但身处贵族社会向武士社会过渡的激荡时代,天皇制衰落,武士阶层暴起,社会动荡不安,亲身经历种种巨灾大变及人祸纷争,令他对人生苦短、诸行无常的认识尤为深刻。油然而生的幻灭感,促使他在关心、反映现实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无常思想和强烈的悲哀情绪。《方丈记》的开篇,他就以流水、泡沫来比拟世间万象,指出一切事物的生成灭亡,都在瞬息变幻间。流水不归,世无常态,世事的不变只是暂时与相对的,变化无常才是永恒与绝对的。接着他又将人和宅邸比作牵牛花上的露珠,叹息人生短暂、生命虚幻。这脆弱易变的无常之苦,是他时时都想摆脱的梦魇。

然而看似平常的无常,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人人皆在无常中,谁又能轻易摆脱?于是鸭长明一面悲叹自己生于末世,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号;一面又不停地在无常中寻出路,在变化中求新生。为此,他离开旧宅,遁入深山,匿居于山麓方丈小庵中,渴求在隐逸中找到幽静之乐。这里有自然的山野风光,有静僻的修行环境,更不乏率真的质朴人情,鸭长明在此发思古之幽情,抒怀旧之蓄念,细细咀嚼着人生的况味。他蔑视奢华,超脱死亡,以天地万物为邻,与琴书佛典为伴,怡然忘我,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世俗的一切经营和纷争都已不在乎,一应物质上的享受也都不在意。自我放逐得到的报酬是蓑衣、拐杖、闲趣、佳景,以及“知己知世,无欲无往;但求宁静,无愁最乐”的状态和心境。终于,红尘中的种种羁绊远去了,精神上的真正自由来临了。清亮的月色,照进了闲寂的方丈之庵,也照进了所有淡泊名利、笑任晴雨的心。

本书附的《方丈记》有两段仅见于兼良本和流布本的文字,已是目前的最全译本。

王新禧
2019年9月于福州 o5wiZVCNN5gRDWtfbKLYvdap1ED6yKwuk5+8vo/InB9lUctZ/jgwxhwovxgLDJ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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