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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雨过天晴，周庆余腿上的疼痛也渐渐消退，昨天疼的厉害，折腾到大半夜睡不着，满头满脸的汗。
温言要打电话叫医生，被他拦下了。
无端端地，他想起了死于承平爆炸中的弟弟周显余，当年落海后死里逃生，也是一身的伤病，疼痛难忍之下开始靠吗啡续命。
周庆余也曾无数次有过这种念头，是否有了药物，活着会容易一些？
但他最终没有选择那条看似容易的路，因为心里头清楚，一旦走上那条路，他便失去了其他一切，包括信仰和爱人。
忍耐，逐渐被他当成一种修行。
新历十月初，周庆余在《晶报》的招聘版看到了一则信息，他名下的一间医药公司在招聘雇员，消息不是他手底下的人刊出去的，而是有人在向他发出信号——上一批医疗物资已经顺利抵达战区。
这是他苦等十几天的好消息。
又过了几天，一封未署寄件人姓名的信件几经辗转，被投递至麦琪路周庆余的别墅中。
收件人是清虞。
这是周庆余眼下正用的名字，从前的他已经死于承平秘密监狱的爆炸之中，唐维森甚至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承平的军人公墓里还有他的一块墓碑。
信封普普通通，拆开后也别无内容，只有一张小小的相片。
相片中一男一女，男士着西装，女士穿白纱。是一张结婚照，但照的是背影，两个人均没有露脸。
只看背影也知男俊女靓，非常幸福的一对。
周庆余把这张相片拿给了温言，她正在写稿，见了相片，人微怔，手一松，钢笔滑落，笔尖戳在稿纸上，落了一小滩墨迹。她从书本中抬头，颤声问：“这是……”
周庆余点了点头，“是寒亭，还有孙茵。他们两个成婚了。”
温言已经多年没有卢行知的消息，更别说是孙茵了。当年她收到过卢行知寄来的一张孙茵的相片，也是这样，只拍了背影，信中并无只言片语，但已经足够了。
没想到多年后会再度得到二人的消息，寒亭和孙茵都平安地活着，且已经修成正果。她知道，他们两个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为了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奋力前行。
这是得来不易的消息，温言一时忍不住，竟落了泪。周庆余替她拭了拭眼角，“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她赧然一笑，“是高兴哭的。这些年你和寒亭一直有联系？”
他点头默认，“不止，沈开和娉婷的消息我也多少知道一些，当年承平发生变故后，他带着娉婷回了越州老家，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温言不解，“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思忖了一瞬，答道：“阿言，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合该与过去的一切割席。跟他们再有联络，只会徒增风险。沈开和娉婷如今的日子与普通人无异，实在不宜过多打扰，而寒亭，我与他的确有些往来，但几乎从不直接联络，这样对彼此都好。这次他兴许是太高兴了，才会冒险寄信过来。我想，你会乐意知晓他们的消息，才将相片拿给你看看。”
他顿了顿，又继续，“其实，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知道多了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我之间，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半年前相亲认识的一对适婚男女，在恰当的时间结了婚而已，不存在什么了不得的过去，也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你可以对我的过往表现得一无所知，这样一来，万一我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希望能少连累你几分。”
温言不想再听下去，摇头拒绝，“你说的什么话？再大的坎我都陪着你跳。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
他将人搂在怀中，用脸摩挲她的鬓发，“我知道，你会毫不犹豫地陪着我出生入死，我都知道。其实我有自己的私心，否则大可以继续这两年的状态，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你，派人保护着你就很好，可我没法再忍受那样单方面付出的孤独，我想你站在我的面前，对我有所回应。阿言，我是在拿你冒险。”
温言反驳，“不对，话不是这么说。你正值盛年，又有这样大的家业，一直孤身一人岂不更引人生疑？结了婚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才会打消旁人的疑虑。既然要结婚，我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字字清晰道：“我不要做你的软肋，我要做你的铠甲。”
对于她的话，周庆余既感激又歉疚。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阿言，抱歉，我死里逃生，本该给你一份安稳的生活。”
她摇头，“国内一片焦土，哪还容得下真正的安稳？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不必对我心怀歉疚。”
他笑了，“我倒忘了，温老师写时论，以笔代枪，不让须眉。论起家国情怀，你只会比我更多。”
周庆余将卢行知寄来的相片点燃，一瞬的工夫，小小的一张相纸被烧成了灰烬。
温言看着可惜，本想收藏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也好，但他说的对，那太危险了。
周庆余如今是换了身份的人，平日里不大回忆往事，但今天得知最好的兄弟成婚了，心里头高兴，晚上忍不住与温言一起，小酌了几杯。
人喝的醺醺然，被温言扶着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睡死了。夜里，周庆余做了一连串的梦，脑中不断闪回着当年承平监狱那场爆炸的情景，那是他和周显余的生死对决，彼时他身上几处重伤，周显余那具靠着吗啡维持的躯壳也在一场打斗中抵达了极限。
亲弟弟狂笑着将枪口顶上他的脑门，当时的他真的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枪声在下一秒响起，倒下的却是周显余……
周庆余派人挖了一条连通监狱内外的暗道，预备在共产党被执行枪决前，将他们挨个运送出去。
只是当晚共产党被周显余下了药，都倒在了监狱中。周庆余便借此亲自前往狱中探查情况，顺便引来了弟弟周显余。
两个人在狱中起了争执，大打出手。濒死的一瞬，周庆余的人破开暗道进入监狱，开枪击毙了周显余。
周庆余亲眼看着弟弟的头部爆出一个血花，然后重重地躺倒在他的身上。到死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周显余兴许从来没想过，自己最终还是没能打败亲哥哥。
监狱外到处都是周显余的人，外围更装置了足够的炸药，随时都有引爆的风险。周庆余的人将昏迷的四十八个共党通过暗道运送出去后，还要再将预先准备好的死刑犯尸体运进监狱。
一来一回，时间必然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在天亮前结束这一切，否则救人计划暴露，四十八名共产党难逃枪决。
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议，“尸体能运进来多少就算多少，不够的，由我们这些活人来补齐！”
这个提议竟然得到了众人的响应。
周庆余听完，只觉得内心轰然一震，目光扫过他的战士们，每个人脸上都仿佛写着“悍不畏死”。他们各个都是血性男儿，跟着他征战沙场的勇士，今天却要将生命终结在这间秘密监狱中，死无全尸，死后无名。
他不答应，这样一来，救人的意义又在哪呢？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是个重伤的人，敌不过手底下人手段强硬，竟违背他的命令，将他强行送出了监狱。
黎明前，是长夜中最黑暗的一段，炸药被适时引爆，他的多名下属就这样葬身于大爆炸之中。
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个烟火弥漫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是他的战士们的热血在燃烧。
紧跟着是一道黎明的曙光透过了天空，直抵这片被烧灼后的焦土大地。
拯救计划成功后，周庆余也在一场大爆炸中成了“死人”。他失去了权利和军队，没了昔日的荣光，也没了弟弟跟他作对，统一事业与他无关了，连仇恨他的人都死了。他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一身的伤痛让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可能随时死去。
失去目标的孤独感终日折磨着他这副病体残躯，让他颓唐衰败，数次午夜梦回间，他甚至在想，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倒不如一死百了。
等人清醒过来，才发觉他在这世间并非一无所有，他还有温言。她还在沪都等着他，他们还有一个不见不散的约定。他不能食言，他必须得好起来。
就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让他身体逐渐转好，但当他能如常人行动自如时，也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了。
半年多，外头已经换了天下，唐维森把持了越西、淮东两省，自然也少不了承平这个军事要冲。周庆余粗布烂衫地混在人群中，看着街头的一切，而后低调地进入军人公墓，站在了自己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相片，不记得是何时照的，看得出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如今，他要跟过去的一切说再见了。也没什么特殊的仪式，他对着自己的墓碑，深鞠了一躬，而后潇洒离去，将往事抛诸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