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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旧历八月初九，秋思威路上华西饭店的中厅正在举办一场小型西式婚礼。
仪式简单，且并不热闹，新人虽然包下了整个大厅，却只得几桌宾朋前来观礼。
人虽然少，可每一个都很重要。
仪式开始时，主婚人是坐着轮椅被人推上来的，大约身有残疾，可这人相貌端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听说是育才公学的老师，很有学问，一开口就带着书卷气。
费琳卡的目光从台上移开，转而去观察近在眼前的新郎，看面相大约有三十多岁，比主婚人要年轻一些，利落的短发和刮干净的下巴衬得他五官更加立体，线条也更加硬朗，高俊挺拔，长身玉立。
她曾和新郎有过几次会面，但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他似乎总是神神秘秘的，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他，可以说得上是明目张胆了。
他拥有着成熟男人的稳重和睿智，也有着令普通人眼红的财富和地位，尤其自身条件还如此优越。她几乎穷尽了夸人的词语，又羡慕温太太能嫁给这样优秀的男人。
花童由温太太的女儿良彦担任，还缺一个，费琳卡相当热心，自告奋勇地从她教的学生中挑了一个，学生的家长出于对费老师的认可和喜爱，自然也乐意让儿子来帮忙。
此刻两个小花童大约已经耗尽了耐心，开始围着新人来回绕圈。新郎不时弯腰去扶两个好动的孩子，生怕他们磕绊受伤。
对小朋友有爱心，想必婚后不会苛待良彦。费琳卡先是暗自舒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温太太自己的女儿，肯定要比她这个钢琴老师要上心的呀。
新郎新娘上台，费琳卡作为女傧相也要跟随，她仍旧没法停止研究新郎的心思，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一遍，忽然觉得他的步伐稍微有些失衡，像是左腿有什么毛病，待她再仔细确认，又觉得是方才眼花了。
她抬眼看向新郎，真是个只要站在那儿，话都不必说一句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人。再看新郎身边站着的麦保罗，发黄的天然卷发，灰黑色的眼珠，拥有着中西混合血统，身高与新郎不相上下，可气质上却多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猥琐。
麦保罗似乎有所感知，咧开嘴向她投来一个明媚笑容。
费琳卡立即给他一记白眼，男傧相的位置本该是费司南的，可惜她三请四邀地人家就是不来。她为了能够跟费司南同台做男女傧相，自告奋勇地揽下了温太太婚礼的许多工作，想必温太太是觉得不好拒绝她的热情，才一一笑着应承了。
可谁能想到是这个结果？忙到最后一场空，倒让她的绯闻对象麦保罗捡了个大便宜。
费琳卡和麦保罗各自端了盛着婚戒的托盘过来，新人交换完戒指，新郎吻了新娘。
二人看着彼此的目光是如此的缠绵，仿佛有无数藤蔓纠缠在一起，刀砍不断，火烧不尽的。不知怎么，费琳卡总觉得他们两个不像半年前才相亲认识的，他们的眼神温柔缱绻，爱意绵绵，可除此之外，似乎还装着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故事和沧桑。就好像古典神话故事中，分隔已久的爱侣终于得以相见，既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团聚，又要小心克制心中的狂喜。
可有些爱情，就像咳嗽，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费琳卡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沪都人，早前对新郎周先生并无耳闻，听费家人讲他是生意人，两年前来沪发展，不光做药品买卖，现如今还是两家大医院的幕后老板。他为人低调且深居简出，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来历。
她倒不太关心他的来历，这沪都是十里洋场，藏龙卧虎之地，一块广告牌掉下来砸中的路人里，有几个身上没故事的呢？
席间还坐着个引人注目的盛装丽人，这个人费琳卡认识，是个女电影明星，叫戴茉莉。她身上没什么传奇故事，只听说早年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投身在电影行业，是个天生搞演绎的好苗子。出道时刚满二十岁，却能将各种角色演绎得入木三分，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正因天赋奇佳，不久后便在沪都迅速蹿红，之后几年接连拍了几部卖座叫好的片子，广受喜爱。
大约是红的太过耀眼，盖过了很多同行的光芒，也挡了许多人的财路。后来不知被什么人挖出来，她曾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没什么台词的日本女郎。
国内反帝情绪一天高过一天，许多人将怒气发泄在这个年轻女明星身上，戴茉莉的演艺事业因此一落千丈，后来虽然凭着惊人的毅力重新赢得了许多认可，但要重回巅峰，怕是有些难了。
费琳卡倒不是多关心电影圈那些八卦绯闻，只不过戴茉莉的事在当年的确轰动。哦，听说不久前，新郎周先生认了戴茉莉做干妹妹，“干妹妹”这三个字实在是引人遐思，但温太太倒并不在意似的，也许这就是他们大人的世界吧，费琳卡心想，这件事放在她身上，是绝没有这份冷静和从容的。
她目光扫过麦保罗，只见他也正盯着戴茉莉看，简直色相毕露，实在太难看了。
婚礼仪式结束，费琳卡与温太太……不，应该改叫周太太了，费琳卡与她告了别，然后便携着麦保罗离开了华西饭店。
司机等在饭店门前，二人坐进车里。麦保罗喝了些酒，白白的脸皮上像染了一团胭脂，他嚷着要去“大都会”猎艳，费琳卡无奈，将他踢下了车，然后告诉司机，“回家。”
台拉斯脱路139号，是一栋二手洋房，据说上一任主人是卢家少爷。沪都最有名的卢姓家族，费琳卡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为何，一代大亨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这幢房子被卖后曾空置多年，后被费司南以非常划算的价格购得，也算是一场缘分。
费琳卡也住在这儿，因为暂时没别的去处。
汽车在楼前停稳，费琳卡见佣人林妈从廊前迎了过来，问：“费司南回来了吗？”
林妈道：“还没有。琳卡小姐晚上吃什么？我叫厨房先准备起来。”
费琳卡也在婚宴上喝了点儿酒，这会儿酒劲儿上来，脚步有些虚浮，她任林妈扶着迈上了台阶，绯红着脸蛋摇了摇头，“不吃了，再吃要胖了呀。”
林妈道：“琳卡小姐够瘦了呀，再减肥就要被风吹走啦。”
正说着话，就听门前再次响起车声，原来是费司南回来了，费琳卡在台阶上停了步子，回头望着汽车里的人，招了招手，“费司南，你回来啦！”
费司南从驾驶位上下来，见费琳卡穿着露肩小礼服，光着胳膊和两条腿。他快走了两步，皱着眉头将身上的西装脱下来罩在她身上，然后又从林妈手里将人接过来，“小小年纪穿这么暴露，成什么样子！”
费琳卡看向他，酡红的脸蛋上露出笑容来，“哪里暴露了？很时髦呀。你看看，好看吗？”正说着话，她就拧身转了一圈，披在肩上的西装滑落，被费司南伸手接住。
果酒的香味混着少女特有的馨甜掠过鼻端，足够令人提神醒脑。
也不等他答复，费琳卡继续道：“我去做温太太婚礼的女傧相，怎么能穿的太普通？”
费司南将西装重新披在她肩上，扶着她进了门，“做女傧相而已，又不是你结婚，穿这么惹眼抢人家新娘的风头吗？”
费琳卡笑嘻嘻地，“温太太都嫁给周先生了，哪还需要出风头，我这种没嫁人的才需要出风头。你不知道，席间好几位优秀的男士对我有好感。”
费司南将人扔在沙发里，自己坐到她对面，“女孩子要懂得自尊自爱，否则……”
他还未讲完，被费琳卡截了话头，“否则将来嫁不出去啦。知道了，不用你教训我！每天把嫁啊娶的这种话挂在嘴边，换作我讲，你又要说我不害臊不知羞。反正你们男人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费司南被她一通数落，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说行了吧。到时候你吃了男人的亏，可别回来找我哭鼻子。”
她反驳道：“我活了十九年，就数你欺负我最多。我能找谁哭鼻子呢？”说着，费琳卡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捻了一小块糕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甜酥的口感让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你见过周先生吗？就是今天的新郎。他长得高大挺拔，丰神俊朗。麦保罗站在他身边，硬是被比下去了。”
费司南眉头一皱，“你还带了那个洋画家去？”
费琳卡给他白眼，“我邀请你去做男傧相，你不答应呀。我是不得已才让麦保罗临时顶上。哎——”她支了下巴叹息，露出少女的忧愁，“麦保罗放在人堆里也算出众，可站在周先生身边就显得相形见绌了，尤其他今天打扮的像一只花孔雀，让我好没面子。”
费司南就不懂了，人家的婚礼，她一个外人瞎凑什么热闹，小女孩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只见费琳卡正歪着头端详他，笑嘻嘻道：“其实我觉得你倒是可以与周先生一较高下。”
费司南端起手边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我干嘛非要与人家新郎一较高下，挑衅吗？”
费琳卡转了转眼珠，“你和他都是我看上的人，当然有必要比一比了。”话里带着调皮，也不知几分真假。
费司南不耐烦听她胡言乱语，“小疯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说我喜欢他，我对他一见钟情了，不行吗？”
他嗤地一笑，“你不是跟那个洋画家谈恋爱呢吗？”
“那有什么关系？麦保罗除了喜欢我，也喜欢别的女孩子呀。论起三心二意，我可以不输给任何男人。”
“……”费司南觉得心累，他没法子跟这个冤家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