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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沈副官将一叠材料摆上了周庆余的案头。
他正在听柯颂月的电话，抽出空来瞥了一眼桌上，便截住了她的话头，“晚点儿再说，我正忙着。”
那边应了声，他挂断电话，将摆在面前的材料捏在手里仔细研究，十几页纸，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
沈副官立在一旁，手头无事可做，眼睛却没闲着，他清楚地瞧见周帅看到某些信息后的细微表情。这份材料是他亲自整理的，可没发觉有任何问题。
再瞧周帅仍是一副“老学究”模样，对着十几页纸像是对着个世界难题。沈副官实在忍不了，开口问道：“这位温小姐似乎与那位孙老师私交甚笃，您觉得她有问题？”
周庆余将手里的材料撂下，“有没有问题，你没查清？”提到这个就窝火，叫沈开查个人，这么久没消息，若不是温小姐自己上门，他打算查到哪辈子去？
沈副官被他一句话堵得闭了嘴。
当天到正德高中拿人，他在课堂上跟这位温老师打过照面。接着是督军行馆大门外，再到前几天柯老板的堂会上，都没少了这位温小姐的身影，没承想她竟然就是周帅心心念念要找的那位姑娘。可她的确有些形迹可疑，他不敢怠慢，立即派人查了个彻底，这位温小姐与孙茵是同事兼好友，为她东奔西走倒也正常。
周庆余将材料搁下，抬头吩咐道：“那位孙老师，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探视。还是那句话，把人看紧了。”
沈副官应了声“是”。
周庆余打量了一眼沈开，缓缓道：“柯颂月明天回越州，下午的火车，点了名非要你去送。我正琢磨着……”
沈副官如临大敌，“周帅，三思啊！”
周庆余往后靠了靠，眼看着沈开这副着急上火的狼狈模样，慢悠悠道：“我琢磨着，她这是有意为难，明知我不能松口应她这个。”
沈副官百般委屈，“周帅，这柯老板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您却偏要装糊涂。”
他可不得装糊涂么，前几天陪她逛了半天鼎元街，被人传成了什么样？眼下外头风言风语一浪高过一浪，他这个统帅也不能太过无所顾忌。这柯颂月是看准了他不会叫沈开去送行，才有意为难。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让他亲自去罢了。
思忖半晌，他再一次妥协，“得，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沈开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更是对周帅感佩有加。
谁知隔天下午，周庆余却被军务缠得脱不开身，只得点了沈开去送人。
沈副官急的红头胀脸，“周帅，您换个人吧。娉婷那边，卑职实在没法交代。”
周庆余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眼皮也不抬，“我一刻钟后要开会，下面一帮人正等着呢。这事儿非你去不可。”说到这，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放心去，赵大小姐那里我替你担着。”
话说完，见沈开也没有动身的意思，他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沈副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行了个军礼，“是！”
正德高中大考过后，如愿摘得承平第一高中的荣誉，师生全部放假。
董校长四下奔波，孙茵依旧毫无音讯，乔立文怕温言闷在家中胡思乱想，便约了她一道去教堂做义工，顺便劝解温老师，凡事要想开。
狄安娜教堂一直有收留孤儿，温言和乔立文偶尔会带钱物过去，顺便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可毕竟力量有限，杯水车薪。她也深知这动荡年月，生存已是不易，旁的自是不能强求，能尽一分薄力便是一分，所以并无过多执念。
太阳落山，暑气渐消，两个人一同离开狄安娜教堂，各自回家。
温言回到温宅，才过穿堂就见着几个佣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好不热闹。
平日里伺候温母饮食起居的张妈看见小姐回家，立即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开口就道：“小姐，喜事！大喜事！”
温言不明就里，随着张妈往正厅去，“什么事这么热闹？”
没等张妈回话，温正元的笑声就老远地传了出来，“徐大年这回怕是要气歪鼻子了，巴心巴肺地要把女儿嫁进督军府，没料想‘竹篮打水一场空’，传出去可怎么见人？”
母亲半喜半忧，“盼了这些年，眼见着女儿就要有归宿了，心里却又舍不得了。那督军人倒是相貌堂堂，就不知人品如何。”
温正元双眼放光，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权柄在手，泼天富贵，阿言风风光光嫁过去，定能一生安乐无虞，你还怕她受了委屈？何况周庆余言辞恳切，又这样诚意十足，想也不是当儿戏的。”
“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够用也就罢了，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比什么都要紧。”温母低声道。
温正元哂笑，“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没有我温家数十年基业，哪来的阖家上下丰衣足食？如今倒一个个学清高，视金钱如粪土了？自打周庆余进承平，动辄就寻个由头捐粮捐饷。温家根基再厚，这风雨飘摇的年月，还能顶个几时？女人家镇日里只管喝茶听戏摸麻将，丝毫不知男人在外头的劳碌辛苦。眼下生意越发难做，今夕不知明日。女儿嫁了周庆余，且不说给温家带来多少实打实的好处，她自己这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父亲的话，温言听了一路，她面上也无悲喜，进了正厅才开口叫人。
温正元一见女儿，立刻堆了个志得意满的笑，“乖女，你的好日子来了！周帅今日亲自登门来下聘礼求亲。阿言是厉害人物，才不过去了一次堂会，就让堂堂督军为你倾心。为父左盼右盼，如今总算熬出了头。”说着就拿了周庆余下聘的礼单给温言，“瞧瞧这礼单，诚意十足。”
温言没接父亲手中的礼单，只瞥了一眼，除了真金白银，还有翡翠玛瑙、绫罗绸缎，那位似乎也极懂得投其所好，大约是早打听好了温正元喜欢附庸风雅，竟送了一批古玩字画来。
再看外头忙前忙后的佣人，想必是父亲早已清点完聘礼，准备装箱入库。
温言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模样，冷着脸问道：“若是我不同意呢？父亲都不问问女儿的意见吗？”
温正元脸色募地暗了下来，“你什么意见？还没被那套新思想坑苦？周庆余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巴望着嫁给他的姑娘直排到望湘楼去，他哪里不入你的眼？督军你都不嫁，难不成你要嫁总统？”
听父亲这么一说，她又想起被谢铎退婚的事。三年了，这事儿简直是一根刺，扎在温正元的心头，碰一碰就疼得要掉他半条命。好不容易等来这“一雪前耻”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温言忍了忍眼泪，“周庆余只是暂驻承平，等这里局势稳定，他还是要回越州去，父亲您知道的吧。女儿嫁了，就得跟他走，世道混乱，山长水远，只怕这一走，一辈子再难相见。父亲……舍得女儿？”说着，眼泪已经滚落。温言扭头，随手抹掉腮边泪珠。
温正元被问的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温言又道：“且不说远的，说说近的。周庆余和那位越州来的柯老板之间，你来我往的风流韵事传遍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就连那些小报社都登他的花边新闻给人取乐，可见他品行如何。父亲还觉得他是可依靠之人？”
温父叹了声，“自古英雄皆风流，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只要他保你衣食无忧，一生安乐，为父也就别无所求了。”
温言如堕冰窟，“父亲，您和母亲养育我二十几年，教我知书识礼，通晓古今，到如今我教书育人，为人师表。难不成我费尽心思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被男人当成猫狗养在家里？”她摇了摇头，“您这一套观念害了母亲大半生，我是绝不会接受的。”
说罢，温言便辞了父母，转身回房去了。
温父气的捶桌，指着温母道：“冤孽！瞧瞧你的好女儿，倒学会教训我了！”女儿这性子他再清楚也没有了，骂过之后又摇头叹气，“这周庆余据说是出了名的蛮横，同胞弟弟都被打发出家门，至今生死未卜。我这别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可有什么法子，他这聘礼都下了，阿言不嫁，堂堂督军的脸面往哪搁？”
温母一听，这哪是一桩好婚姻，简直是送女儿去死，抽了帕子就开始抹眼泪。
“哭！哭有什么用？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别先顾着抹眼泪，晦气！”
温言彻夜未眠，抱着膝头缩在床脚，枯坐到天明，脑子里来回想的都是这桩婚事。周庆余到底安的什么心？下聘求亲这样的大事，事先竟然连个征兆也无。何况两人不过打了一个照面，怎么就闹到了要娶她的地步？
又不知那周庆余是什么秉性，若是她铁了心不嫁，可想会给温家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想必他是要风得风惯了的，忍不得旁人忤逆。温言想她一人是小，豁出去拼得鱼死网破也没什么，可连累阖家上下陪着遭罪是大。父亲不能享女儿的福不说，还要拿全副身家去赌周庆余一个“高抬贵手”。她左思右想，整颗心像是放进了油锅里煎炸一样，片刻不得安宁。
温父也是一夜未合眼，周庆余来下聘时，虽然表现的亲厚和善，对他这个“准岳父”也是礼遇有加，可一看他那刀锋似的眼神就知道，这桩婚事他是势在必得。温正元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哪管他周庆余来的合不合规矩，三言两语就把女儿许给了他。
但转脸再看温言那个倔驴似的丫头，真叫他这个当爹的为难。温家虽然家大业大，但若真跟周庆余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眼下生意难做，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叹了又叹，难不成绑着女儿成亲？
督军行馆那边等着商议婚期，温正元却迟迟给不了答复。他为这桩婚事发愁，几天的工夫就凭空添了许多白发，人也消瘦了不少。
温言见父亲这副样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前面是极有可能搭上她后半生的包办婚姻，后头是风雨飘摇的温家家业，是她不愿割舍的学校和学生。仿佛千斤重担，集于一身，温小姐责任重大。
可再细想，家业不过身外之物，她只求父母安享晚年。学校是教书育人之地，走了她一个，立刻就会有旁人替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消两年，大家就会忘了她，就仿佛她从没出现过。而跟周庆余的婚事……自从三年前被谢铎退婚，她就觉着，哪有什么对的人？一直这么过下去未尝不好。
温言又想到至今音讯全无的孙茵，想到两个人一同参加游行，一同挨打，一同身陷囹圄，孙茵更是险些为她丧命……往事种种，在脑中一一闪过。再看董校长为了孙茵四下奔波，却毫无结果。这事儿拖久了，就怕连董校长也放弃了，孙茵岂不是更加危险？温言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嫁给周庆余，以此挽救孙茵！
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做虽然愚蠢，但却值得一试。眼下时机正好，一旦错过，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是让她嫁给一个陌生人，心里始终是难过的。
温言不禁叹息，人行走于世，总有万千负累，丝丝缕缕剥开，谁不是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样一想，又觉得人生全无意义，经历了什么，跟谁在一起，也不过都是临死之前的一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