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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数年不见

横滨路上有一家旗袍店,小小的门面并不起眼,温言精打细算之下,总算拿着钱走了进去。

现有的几件旗袍已经老旧不堪,在华西饭店工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遇见客人,总该注重些门面的。然而余钱实在有限,挑来选去,买了一块阴丹士林的料子。

旗袍师傅见她的穿衣打扮,并没有起身招待,只让小学徒替她量了尺寸。温言交了定金,被告知半个月后来取。

算来算去,今天刚好满半个月。趁着有空,便去旗袍店将衣服取了回来。

温言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

一楼客堂里,徐先生正在给学生补课,徐太太在给学生的母亲讲绣品的门道,良彦一个人安静地玩耍,时不时地会跑到门口望上一眼,好不容易将姆妈盼了回来,她立即撒开步子迎了上去。

温言一手抱着东西,一手领着良彦进了门。

学生补完课,由家长陪同离去后,温言才将蛋糕交给房东太太,说是胡经理特意叮嘱让她帮忙带给表姐尝鲜的。

良彦看着蛋糕盒子被交到了徐姆妈手里,心里有些小失落。又听徐姆妈说,“我家先生不爱甜食,这么大的蛋糕,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呀,你和小良彦也一起好伐?”

温言笑着婉拒,却瞧见女儿眼睛看着蛋糕目不转睛,一副很渴切的模样,只能暗自叹息,自打女儿来了,她便穷困潦倒至今,虽然已竭力给女儿所有能给的,但良彦却从没过过好日子,也不曾吃过什么好东西。小孩子不懂掩饰喜恶,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徐太太知道温言的性子,也不勉强,弯腰笑眯眯地对良彦道:“你姆妈不吃,你来陪徐姆妈吃好伐啦?”

良彦没有立即回答,只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水汪汪的眼睛装着小小女孩的全部心事——想吃蛋糕。

温言不忍看她失望,点头答应,“去吧,陪你徐姆妈吃蛋糕。”

良彦对母亲绽放出笑脸,又奶声奶气地对徐太太道:“谢谢徐姆妈!”

温言独自上楼,打开门,燠热的空气直扑而来,即使开了一整天的窗子,依旧不大通风。

她租的这间是石库门房子里的亭子间,上面是晒台,下面是灶披间,一到炎夏,屋子里便像个蒸屉。窗户朝北,常年不见太阳,屋高两米,空间逼仄,男人进来恨不得要弯着腰走路,家私只放得下床和衣柜,再加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再想添置什么,恐怕连下脚的地方也没了。

常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但住在石库门的人家,多半会收拾干净了租出去,租金相对低廉。以温言的经济状况,也只租得起这里。

她将刚从店里取回来的旗袍舒展开,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又试穿了一回,尚算合身,看做工显然是小学徒的手笔。

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丝绸的旗袍金贵且不好打理,经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走到哪儿都要格外经心,美则美矣,却成了负累。如今这蓝色的阴丹士林穿在身上,无论是灶披间里生火做饭,亦或是总机室里电话接线,都让人行动自如,心无杂念。

良彦吃完了蛋糕,心满意足地开门进屋,她笑眼弯弯地开口,“姆妈,那个蛋糕好好吃。”

温言替她揩掉嘴角上的奶油,“良彦开心吗?”

“很开心!”

温言将女儿抱在怀里,点点她的小鼻尖,“良彦开心,姆妈也开心。”

良彦玩耍了一阵子,便困的睡着了,温言将她抱起来放到床的里侧,抹了抹她脸上的汗,替她打了一会儿扇子。

隔天是夜班,白天不必去饭店。温言没有太早睡下,从徐先生处借的《实用英汉汉英词典》还未来得及仔细学习,白天通常是没有时间的,只得就着晚上昏暗的灯光记一些生词。钢笔尖在草纸上磨出沙沙声,每个生词都被反复默写,转眼已是深夜。

第二天一早,温言在灶披间遇见了房东太太,于是从昨天领来的薪水中拿出了一大半都给了她。

徐太太推脱道:“用不了这么多的呀!”

温言将银元放在徐太太手心,合上她的手掌,实心道:“徐太太,您千万收下。这一年多劳烦您照看良彦,温辞实在无以为报,您若不肯收,我往后还怎么厚着脸皮麻烦您?”

徐太太于是便收下,“温太太,我晓得你是实在人,那我也不跟你客气啦。小良彦乖的很,照看她也不费什么事,我和先生无儿无女,都拿她当女儿看待,喜欢还来不及。只是你每次都给我这么多,自己没有花销的吗?”

温言笑着应道:“我还留了一些应急。”

吃过了早饭,温言带良彦出门,一起搭有轨电车去了外白渡桥看黄浦江,又在公园里坐了半晌,午饭就近吃了一碗面,直到下午日头西斜,两个人才相携着回家。

良彦平时由徐太太照看,只能待在家中,每回温言换夜班时,便抽空带她出来玩一趟,她便会开心许久。

回家的路上,良彦开心地一蹦一跳,嚷嚷着黄浦江水好大,中午的阳春面好吃。

温言拉着她的小手,笑吟吟地,“良彦喜欢的话,下回姆妈再带你去吃。”

其实徐太太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温言为了报答她帮忙照看良彦,每个月都将大半薪水给了她,自己除了必要的花销,也剩不下什么了。但过两年良彦就到了该去读书的年纪,温言曾去附近的虬江小学看过两回,良彦能在那里就读倒是非常好,只是学费令人为难。

温言一时有些沉默,小良彦全然不知母亲心事,依旧独自开心。两个人都未注意到从身旁驶过的德国汽车突然急刹,直到有人在温言背后喊了一声:“阿言!”

温言身体一僵,慢慢回身,见到了三年未见的故人,她开口:“谢先生,许久不见。”

是谢铎。他疾走两步到她跟前,目光率先投向了温言手里牵着的良彦,继而又抬头看她,“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本以为你早已离开沪都,直到昨晚在华西饭店外再次见到你。”

事有凑巧,既然已经见面,温言也只能认了,“有劳谢先生挂念,但你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谢铎急道:“我怎么能不挂念?”察觉到话说的不合时宜,又立即改口,“我是说,身为朋友,相互关心也并无不妥。抱歉,我上午去华西饭店找过你,才刚又从你家出来。我不知道你改了名字,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温言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听他这么说,也并不惊讶,只淡淡地回应,“没什么,我又不是什么逃匿的罪犯,从前的名字也没什么可隐瞒。”

但谢铎却知道,温言改名字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为了躲他。他忍不住苦笑,“你这几年过的可好?卢家出事后,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定然不肯接受我的任何帮助,只是你孤身一人漂泊在沪都,我实在不放心。”又看了一眼良彦,“这个孩子是……”

温言下意识抚了抚良彦的脸颊,“是我女儿。”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过的很好。谢先生既然知道我不肯接受你的任何帮助,又何必再来扰乱我平静的生活?”

谢铎的心思却停留在她的前半句,心中不断在琢磨,她是否再一次结婚了?跟着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女孩看起来有三四岁了,时间对不上。

事实上,即便温言当初住在卢公馆,他对她的事也了解的十分有限。如今找到了人就是天大的好消息,其余的可以往后再问,于是转了话头,“听华西饭店的人说你在做接线员。阿言,以你的学识,实在不该埋没在一间小饭店里。我在教育局也算有些人脉,不如……”

温言没等他说完,便道:“谢先生的好意,恕我实难接受。”

谢铎知道她的脾气,既然说了不接受,就必然不肯接受,“好吧,既然你不肯,我也不能勉强。倘若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温言却道:“我倒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铎目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肯开口,却听她说:“请谢先生别再来找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否则我就要辞工换房子,你也瞧见了,以我的状况实在折腾不起。”

他语塞,半晌问道:“为什么?”

她冷眼看他,“这也是温言想问的,我本以为早跟你讲的足够清楚。谢先生想与我做朋友,那大可不必。你我都有各自的家庭,为了这微末的朋友之谊自找麻烦,实在得不偿失。”

谢铎不禁脱口问道:“家庭?你又成婚了?周庆余不是已经……”

“住口!”温言双眼通红,喝住了他,“谢铎,我感念你当初在火车上救我于危难,但这不表示你可以随意评判他!”

谢铎也知道自己冲动之下揭了人的伤疤,“抱歉,阿言,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人总要面对事实。”

“我该面对什么,不必你来提醒。”温言也收敛了情绪,“谢铎,我们早就该是陌路人了。别再来找我,否则我只能离开沪都了。” io/Ca5wCPyI1NOigVT/sf57rbGCF+bIKA052YwSEfBiWTVIBr2sfvcT8P+eyS0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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