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半夜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冷汗涔涔,她拥着被子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沪都潮热的空气即将从地面升腾,她下床拉开窗帘一角,望出去是茫茫一片,就如同她未来即将面对的每一天,看不清前路,亦没有方向。
这一晚对住在承平城中的人而言,一如每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只是在半夜熟睡中隐约响起一阵隆隆声,然而住在城郊的人却在一阵爆炸声中惊醒,走向窗前只望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直到第二天一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城郊爆炸的事情很快传遍承平的街头巷尾,百姓们不清楚这场爆炸中都炸掉了些什么,只隐约知道那是一处私人宅邸,高墙内是石头垒砌的建筑,从外头看阴气森森,鲜少有人出入。
但唐维森收到了准确消息,昨夜城郊秘密监狱发生爆炸,在押共党四十八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他立即派连诚回承平善后,并调查事件原因。
几天后,连诚向唐维森报告调查结果,监狱周围的炸药是周显余派人埋的,当晚他与周庆余先后进入监狱,不知为何发生争执,后来不知是谁无意间引燃炸药,导致监狱中所有人全部遇难,无一幸免。他已派人查验过被炸毁的监狱现场,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夏日炎热,不宜耽搁过久,只得派人把残肢断臂翻捡出来迅速火化处理。
遇难者身份极难辨认,从周边环境看,监狱中人并无逃生可能,仔细检查过残留衣料,基本可以确定周司令和监督官也在其中。
唐维森听完报告,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他是那个为周氏兄弟搭台唱戏的人,如今曲终人散,本该拍手叫绝的时刻,脑中却有一瞬的空茫。
派连诚去承平调查事件始末,以他和周庆余曾经的关系,极可能藏私不报,这一点唐维森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连诚是他当时认定的最佳人选。
至于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唐维森立即下达命令,周庆余之死秘而不宣,直到将他手底下的第159军兵力稳稳地攥在自己手中,才向各大报纸披露消息。
而追随过他的周显余,在整个事件中连一个席位也没有占到,他的名字就这样消失了,仿佛大漠中的一个脚印,一阵风过后,了无痕迹。兴许多年之后,会有人回忆起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在这场争斗中倾尽所有,却只留下模糊的面容。可真当人们去翻找时,却发现滚滚黄沙早已经将证据掩埋,就连那些有关杀戮与争斗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也无从分辨了。
国民革命军第159军司令周庆余在爆炸中牺牲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沪都,卢行知带着这个沉重的消息进了卢公馆,他思来想去,认为不该瞒着温言,她有权知道。
温言接连几天失眠,饭也吃的极少,卢母怕怠慢了客人,叮嘱厨房换着花样地做菜,可她并无胃口。几天下来,人消瘦了许多,脸色白的发灰,眼窝也凹了进去。
卢行知进门时,她正坐在一楼正厅里的沙发上看沈复的《浮生六记》,看过无数次的书,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却又心神不宁地放下,见了卢行知匆匆而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温言心头垒砌的防线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瞬间支离破碎,散落一地,她挪开眼睛,低头似乎想去捡那掉落的东西,却发觉地上什么也没有。
卢行知的眼眶是红的,他默默地将手里那份刊载了好兄弟死讯的报纸递给了温言。
她颤着手接过,头版的标题仿佛是什么烫人的东西,她只看了一眼,便反手将报纸扣在了茶几上,然后匆匆起身,吩咐佣人,“愣着做什么,快去给少爷上茶。”
卢行知没有转身,哑着嗓子说出了她最不愿意听的话,“嫂子,清禾他……去了……”
没人给他回应,但他知道,她什么都听见了。他就这么僵立在原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他想她需要时间去接受,直到听见“咚”地一声,他惊慌回头,见温言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
卢行知连忙喊佣人,“快,给姚医生打电话!”
姚医生是卢家的私人医生,接了电话便匆忙赶来,看过人之后建议立即送医院。
温言这一跌仿佛跌入了另一个世界,入眼处是一望无际的枯草,天也是灰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狂风大作。无尽的荒凉中找不见一丝人烟,她焦急地找寻离开这里的方法,可直到筋疲力尽,依旧一无所获。
她就这么睡了过去,口渴和饥饿在折磨她,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一束光线洒下,她缓缓睁眼,竟看见了周庆余!
温言起身抱住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怕一松手,人就会从眼前消失。眼泪成串滑落,她哭着哭着便笑了出来,“清禾,寒亭说你走了。我不信,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等事情一处理完便会亲自来沪都接我。你一向守诺,我相信你不会食言。”她稍稍松开他,看着他的眉眼,破涕为笑,“你果然来找我了……”
周庆余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握紧,眉眼间带着的笑满是爱的宠溺,他柔声开口,“阿言,我来见你最后一面。见了你,我就真的该走了。”
温言怔住,似乎在辨认他话里的真伪,他继续道:“寒亭说的是真的。”
她立即搂紧了他,心口仿佛被剜了一刀,疼得人蜷缩成一团,好像熟了的虾米。她倒了下去,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指,不肯放开。
“不行,不行不行……清禾,我不能让你走。我不能……”她哭的喘不过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行”,她不能接受。
他只得蹲下来安抚她,将她抱进怀里,说着绵声细雨的情话。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问他,“你能不能陪着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好,我陪着你。”
温言知道周庆余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他们本可以共同度过后半生的,倘若止步于此,谁又能甘心呢?
她弯着嘴角笑了,“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肯在这陪着我,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了。”
她不想找寻离开这里的法子了,这里有他陪着,比世上任何一处都要好的多……
“嘀嗒”、“嘀嗒”,吊瓶中的药液输完,卢行知叫了护士过来拔针。
温言住进医院三天,人仍旧昏迷不醒,姚医生听卢行知说了事件始末,认为是病人悲恸过度,不愿醒来。
“时间久了,对胎儿发育十分不利。”
温言被送入医院当天,便被查出有孕在身,已经有两个月时间。
卢行知听闻消息的一瞬,心头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清禾英年早逝,按说能为周家留下一条血脉,实在是值得高兴的喜事,可这对年纪轻轻的温言,何其不公,抚养一个孩子长大,需得付出多少心力,单她一人,辛苦更是可想而知。若是放弃,兴许未来还有大好的日子等她。
可她就这样睡着,躺在这苍白的病房里,哪还有大好的日子呢?
他这几天都没合眼,叫了家中女佣过来贴身伺候温言,却又怕出了什么事,女佣拿不了主意,他便也在一旁守着,哪里也没去。
卢行知下巴冒出了胡子茬,眼窝也凹了进去,昨天母亲来医院探望,见了他这模样,心疼的几欲落泪,可再看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温言,便什么也没说,由着儿子去了。
病房内静的出奇,卢行知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姚医生说病人能听见,常跟她聊聊,说不定能重燃她对生的希望。
“嫂子,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姚医生说你怀孕了……”
温言本以为会留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中,跟周庆余长久厮守下去。但她最终还是走了,是她主动走的,当她心里起了要走的念头时,那个世界便开始天崩地裂,坍塌陷落,然后重新走入黑暗,直到一束光线将她叫醒。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室雪白,消毒水的味道令她有了清晰的意识,她在医院,正躺在病床上,身边是平日里伺候她的佣人。
佣人见她醒了,兴奋叫道:“少爷,温小姐醒了!”
温言重新闭上眼,是梦,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和清禾见了面,约定好了不再分开。可她为什么又有了走的念头呢?两个人本可以长久厮守下去,兴许是上天在惩罚她的出尔反尔,即便在梦里,都没能给他们机会好好告别。也不知道清禾一个人留在那个世界,会不会孤单?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恰被刚进门的卢行知看见,她没有多余的力气维持良好的仪态,任自己狼狈不堪。
不一会儿,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也来了,替她做了细致的检查,又交代了卢行知一些话,便离开了。
卢行知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跟她说话,“嫂子,医生说你还很虚弱,要好好调养。”
温言眼神木讷,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整整五天了。”他顿了顿,“我知道,我的难过不及你之万一,可清禾如果知道,他不会乐意看见你为他伤心成这样。”
温言突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份报纸呢,我想看看。”
卢行知便派佣人回去拿报纸,“前两天,唐维森亲自去承平为清禾主持了葬礼,还追授了剿共的功勋。”
温言气愤至极,“唐维森是要让他死不瞑目吗?他不会想要这个功勋!”可这件事由不得她置喙,生气也是徒然,她缓了缓情绪,“我想回承平看看他。”
卢行知忙道:“不行,嫂子,你眼下有孕在身,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奔波,何况承平才经历动荡……”
他话没说完,被温言截住,“你说什么?谁有孕在身?”
“医生说嫂子怀孕两个月,眼下身体虚弱,还需调养。”
温言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将脸埋在手掌里,往事一幕幕在脑中闪过,犹如一部黑白默片。曾经因为失去孩子,两个人痛苦自责,以为那会成为他们这辈子无法弥补的缺憾,可没想到如今终于有了孩子,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泪水顺着指缝低落,温言哭着哭着,竟笑出了声,“造化弄人,实在是造化弄人……”
卢行知沉默半晌,开口道:“嫂子,我说这些恐怕有些不合时宜,但身为清禾的兄弟,我想……”
她从掌心间抬头,“寒亭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他点了点头,“是。倘若清禾还在,嫂子有孕是天大的喜事,但如今他先走一步,只剩嫂子孤身一人。伤痛总有痊愈的一天,嫂子你的路还长,是否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温言哑然,“你的意思是……”
“我是清禾的好兄弟,自然希望嫂子可以为周家留下一条血脉,但倘若嫂子不打算要这个孩子,我相信清禾他可以理解。”
她摇了摇头,“我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和清禾团聚了。我本可以长久地留在梦里,这样我们就能永不分开。可不知为什么,那个梦还是碎了,我醒来了。”她的手覆上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不止是清禾的,也是我的。”
卢行知看见温言眼中的坚定,自然清楚这不是她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既然嫂子有了决断,寒亭自然支持。嫂子放心,抚育幼儿的事,卢家定会竭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