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在商界颇有名望,公馆内自然少不了宾客登门,迎来送往。只不过近几年卢老先生年事渐高,越发深居简出,应酬也就少了许多。
相比从前,卢公馆确实清净了不少,但既然是做生意,有些应酬却是躲不掉的。主楼偶尔招待贵宾,会热闹上一阵子。
温言住在耳楼,平日里不大出门,卢伯母待人周到,给她拨了几个佣人专门伺候,虽说不比璟苑自在,但也让她极为感激。只是几天过去,小环和小权却迟迟没有消息,实在让人忧心。
卢行知派了人四处打听,至今杳无音信,只得安慰温言,让她多往好处想,说不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此时的温言,怎么也不会想到,与二人一别就是若干年。
这阵子卢行知常回卢公馆,也是怕温言初到沪都,吃穿不惯,又担心她跟二老相处的不自在,年轻人之间总归好说话些,于是得了空便回来跟她聊聊天,偶尔也陪她出门去,好熟识一下沪都。
温言爱书,离家时走的匆忙,衣裳都来不及带,何况是分量不轻的书本,好在有卢行知陪着,她置办齐了衣裳,顺道又逛了附近几间书店,进了门不由得暗自惊叹,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品类的书籍,还有许多外文译本是她从未见过的,实在让人目不暇接。最后选完了书,结账时发觉只得请卢行知帮忙搬回卢公馆。
卢行知送温言回去,车开进卢公馆大门,老远就看见主楼廊前停了几辆汽车,想必是父亲有客到访,下车后吩咐了佣人将温言的书搬上楼去,便琢磨着要去见见父亲,却正好瞧见有人从正厅出来。
“谢老板,近来可好?”
温言正在跟佣人说话,听了卢行知的话,不禁扭头望了过去,竟是谢铎。
原以为沪都地大人多,可遇见故人竟也这么容易。
温言看向他,颔首道:“谢先生。”
谢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微怔了一瞬,旋即恢复平静,想开口叫她“阿言”却碍于卢行知在旁,顿了顿道:“温小姐,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还要感谢你当天在火车上伸出援手。希望我没有给谢先生带来什么麻烦。”
谢铎摇了摇头,“小事一桩罢了,你已经谢过我多次。”他看了一眼卢行知,当天温言怎么都不肯透露去处,但他早该想到,温言在沪并无亲友,卢家又与周庆余关系匪浅,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
卢行知并不太清楚温言的过去,只隐约听过一些传闻,此刻又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端倪,笑道:“既然谢老板帮过嫂子,还请务必赏个脸,让我替清禾兄谢谢你。”
谢铎听了脸色不悦,“我与温小姐是旧识,帮她是出于自愿,并不图什么回报。卢少的好意,我心领了。”
卢行知维护周庆余的心思,温言看的明白,只是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实在孩子气,她不想夹在中间,于是打了声招呼,便扭身上楼去了。
周庆余被排查共党一事弄的疲惫不堪,忙完又是深夜,璟苑虽说灯火通明,却因为温言不在,而显得格外冷清。连佣人们也都悄咪咪地干活,没人爱闹腾了。佣人备好了饭,周庆余只吃了几口,便起身回房了。
卧房中到处都是温言的书,这几天他睡不着时,总会随手拿一本翻上几页,有时候翻着翻着,天色就这么亮了。一夜未眠,去毫无困意。
今晚本想打个电话给温言,可看了眼座钟,已经很晚了,说不定她已经睡了,于是照旧拿了一本书,还没翻几页,听管家说卢先生来了电话。
卢行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孙茵被捕的事,打来跟他确认消息。
周庆余并未隐瞒,只答:“是。她被捕了。”
他听完有些激动,“我早就提醒过你,这是一条不归路啊清禾!”
“我能怎么做?你以为我还有的选吗?”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突然窒住了呼吸,半晌才又开口,“那最起码,保下孙茵……可以吗?”
周庆余闭了闭眼,“孙茵是作为头部人员被周显余亲自逮捕的,想要救下她,实在难如登天。”
卢行知听了不禁心里发凉,可转念一想,当初欣赏她爱慕她,不正是因为她心怀理想吗?这条路注定不平坦,她既然踏上征程,便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是他过于狭隘了,总盼着有朝一日两人能守在一块度完余生,可没有前人抛洒热血,又哪里会有花好月圆?
本以为想通了会让自己好受些,但是并没有,他并不容易爱上什么人,少年时期的情感被父母亲阻断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直到遇见孙茵。只是没想到这段感情也这样匆忙……想必往后他不会再去爱谁了。
爱上一个人,竟会这样的伤心。
周庆余半晌没有听见他说话,又道:“寒亭,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力救她。但……请你别抱有过多期望。这件事别告诉阿言,否则她恐怕不会安心待在沪都,替我好好照顾她。”
越西和淮东两地对共党的排查也已进入尾声,周显余提议将人全部押送至承平一同处置。
周庆余蹙眉道:“何必这么大费周折?万一路上出了什么纰漏,这责任谁来负?”
“山高水远的,不押送到眼前处置,我怎么确定没人从中捣鬼?”周显余嗤笑一声,“你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咱们心照不宣。”
周庆余并未过多阻拦,他是唐维森派来监督清剿行动的,自然要对结果负责。为了防止押送行程中出乱子,周显余将自己手底下的人派了大半出去,再跟随押送车队返回承平。
押送共党本是秘密行动,为确保万无一失,越西和淮东两地各自制定了计划,越西方面是分批出发,阵线拉长,再借助地形优势,押送路线很隐秘,即便遇上劫人的,也几乎不可能一次性全部劫走。而淮东则派出几路军车分别在不同时间段出发,走的也是不同路线,但真正负责押送任务的,只有其中一路。
即便计划如此周密,却还是在半途出了岔子。
越西的押送车队在路上遇伏,共党几乎全部逃脱。只有首尾两辆押送军车逃脱,车上余下不过十个共党。而淮东方面则是在夜间修整时遭到突袭,共党几乎全部逃脱,最主要的是营救者只袭击了押送共党的军车。
周显余在获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冲到了司令办公室,一把揪住周庆余的脖领子,质问道:“人呢?共党呢?啊?”
周庆余掰开他的手指,“我早说过就地处置,是你非要将人押送到承平。如今出了纰漏又来指责我,简直愚蠢!”
周显余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发出一阵癫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事实真相如何,你心中有数!”
周庆余脸上波澜不兴,“行动计划是你定的,押送过程中也都有你的人跟着。要说嫌疑,你我五五开。”他顿了顿,接着道:“事已至此,何必再纠缠这个?倒不如赶紧想想如何善后。唐维森若是知道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恐怕你也不会好过,但具体怎么瞒过他,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周显余瘦的两腮凹陷,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办法要想,丢了的人也不能不找,该抓的一个也跑不掉。”
周庆余看着他的眼睛,半晌道:“我一向不觉得你跟着唐维森,是为了什么远大抱负。那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这么穷追不舍?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吗?”
周显余阴森一笑,“那么想死?别急,早晚轮到你!”
周庆余挑眉,“做人还是不要盲目自信的好,否则错过了机会,很可能得等下辈子了。”
以防再出纰漏,周显余表示要尽早处决在押共产党,至于跑掉的那些,抓回一个就处置一个。周庆余对此并无异议,为配合行动,下令将在押人员提前移送到城郊秘密监狱,以便就近处决,也免得惊扰旁人。
周显余也暂时住到了城郊,离监狱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从窗户望出去,能看清监狱周围的状况。
他刚打完一针,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好,唱片机中有音乐缓缓流出,他端起双手随着节拍开始跳舞,虽然没有舞伴,却也很是尽兴。跳到半途又来了兴致想喝一杯,摇晃着酒杯中的猩红液体,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不能喝酒,至少现在不行。
他关掉唱片机,房间顿时静了下来,只剩座钟的“嘀嗒”声有条不紊,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指针即将指向十一点半,突然有人来报告,说周司令正往监狱的方向去。他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有人沉不住气了,于是立即检查配枪,动身赶往监狱。
明天就是处决共党的日子,周显余料定今晚不会平静,早就派人在周遭埋好了炸药,一旦出现异动就立即引爆,届时秘密监狱将会被夷为平地。
周显余抵达监狱后,听手下人说司令才刚进去,于是交代下属守好了炸药引爆点,没他的命令不得擅自做主,然后只身进入,他要看看周庆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监狱里有人在大声斥责着什么,周显余经过一道又一道门,离声音也越来越近,终于只有一墙之隔,他拉开保险栓,将枪口伸进门内试着瞄准,右手却抖得厉害,他不得不用左手辅助,紧接着“砰”地一声。
这一枪打中了周庆余左腿,他耳旁似乎响起了血肉被子弹划开的声音,兴许伤口处还隐约散发着一丝焦糊气味,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拔枪,却还是慢了一步。
又是“砰”地一枪,打中了周庆余的右臂,他失去了反击之力,手里的枪掉落在地。鲜血如注,他低头看了一眼大腿和手臂的伤处,起先并不觉得疼,过了一会儿,疼痛如潮水般上涌,拍打每一根神经。他险些跪倒在地,可最终也只是强忍了疼痛,闷哼一声,以单腿稳住身形,回头瞧见周显余推开门进来,满脸都是胜利者的笑,他双手握枪,瞄准,又是“砰”地一枪。
子弹打偏了,只擦破了周庆余的裤腿。
周显余没时间哀怜自己那失败的枪法,环顾四周,守卫加巡逻一共十几个,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他的人,枪响后双方立即呈对峙之势,周庆余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周显余则吩咐他的人立即去将门关严,不准旁人进来。秘密监狱构造封闭且牢固,在这仅有的方寸之地,他有绝对优势。
他举着枪走到周庆余跟前,低笑,“你是老了吗?反应竟然这么慢。能活到今天,看来全靠老天不收你。”
周庆余一脸肃杀,忍痛抬手指了指牢室内躺倒一片的共产党,“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也不看,开口答道:“反正要死,还在乎这一晚上?放心,围剿共党的功劳全是你的,我登报给你‘歌功颂德’,唐维森令一定非常满意。”
周庆余气急骂道:“周显余你他妈疯了!”
周显余发出一连串低笑,“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晚饭里掺了点儿药而已,你放心,都活的好着呢。”他走到牢室门前摘下已经打开的门锁,朝周庆余扔了过去,目眦欲裂,“我看疯的是你!牢门都被你打开了,还说跟共党毫无瓜葛,你当旁人都是傻子?我倒真没想到,你敢公然与党国作对!”
他说着话,便以眼神示意下属行动,周庆余的人不能坐以待毙,也立即举枪。
双方陷入混战,这方寸之地显然不够施展,“砰”、“砰”几声,几个人还未找到掩体已经纷纷倒地。而门外有人听见枪响,正想办法破门而入。
周庆余眼疾手快,打落了周显余手中的枪,二人瞬时缠斗在一起。周显余瞬时拔下军靴中的匕首,照着他的腰腹狠狠刺入,周庆余受伤的右臂阻挡不及,疼痛袭来,连钳住他的力度也被卸了大半。
周显余虽然已被药物掏空身体,却挑准了对方的伤处下狠手,周庆余疼的大汗淋漓,逐渐落入下风,几乎无力反抗。
周显余的手扣紧了周庆余的伤处,眼看着对方逐渐放弃挣扎,他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笑容,他等这一天可真是太久了。
“被抓了现行还抵死不认,你可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替党国除了你这个叛徒!”说着,他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抵上了亲哥哥的太阳穴。
这是藏在怀中的最后一招,周显余一直盯着周庆余的眼睛,他目光中燃起的大火烧灼着对方,直到对方眼中只剩一片灰败。周显余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周庆余眼中的光亮在那一瞬间熄灭了,那是他在宣告投降,他放弃了战斗,将头颅交给了敌人。
周显余瞬时间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临了却仿佛有些怯懦。打败亲哥哥,是他从小的执念,只要他扣动扳机,一切都了结了。
那么他呢?终于成了两人博弈中的胜者,接下来要何去何从?他一时间却没了答案。
牢房坚固,破门声依旧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