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余忙道:“沈开平安无事,阿言你放心。”
沈开昨天打了电话到璟苑,向周庆余报告情况,说与夫人中途分开,眼下不清楚她是否安全。
周庆余听完,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后背顷刻被汗打湿,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跟着又安慰自己,即便她被抓回来,周显余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切都还有机会。
沈开说了路上遇到的种种,他与温言分开后,去引开追捕的人,被迫于中途小站下了火车。因担忧温言安危,只得想办法尽快赶往下一站,却不料扑了个空,抵达时火车早已经离开。于是立即联络周庆余,好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而沈开自己,则继续启程往下一站,他打算到亲自到沪都确认一下,温言是否安全抵达。
好在温言平安,周庆余心头大石落地,“等沈开再跟我联络,我会将你的消息告诉他,让他即刻赶回承平。”
温言悬着的一颗心有了着落,幸亏没事,倘若沈开遭遇什么不测,她实在没法面对娉婷。
周庆余问她初到沪都,是否习惯。
才刚从危险中脱离,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温言尚未来得及感受,自然也谈不上习不习惯。只是一想到未来要跟他分开许久,归期未定,心中总是不免惆怅。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却怎么也慰藉不了分隔之苦。周庆余后悔不迭,那天本该早些回家,起码还能在她走之前见上一面。
临挂电话,周庆余又问是否在火车上遇见了小环和小权,温言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也搭上那班火车来了沪都,当时就与她近在咫尺。可那会儿情况实在混乱,她只顾躲避追捕,根本没发现小环和小权的身影。
周庆余安慰她,“他们两个都是大人,懂得照顾自己。沪都这么大,一时间找不到路也有可能。阿言,今晚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准醒来就见着他们了。”
温言虽然忧心,但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是想到很可能在车站与他们俩擦肩而过,觉得有些遗憾罢了。但愿他们两个平安无事,赶紧来卢公馆找她。
只是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小环和小权竟然就这么消失于茫茫人海,杳无音信了。
挂了电话不久,佣人在门外催促二人去餐厅吃晚饭。
卢母好客,让厨房备了一大桌子菜招待温言,席间还热情地帮她布菜,生怕亏待了她,“别客气呀,温小姐。”
温言道:“伯母别这么生分,叫我阿言就好。”
“好的呀。阿言,家里厨子的手艺有限,做的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卢行知察觉到温言有些招架不住母亲的热情,解围道:“妈,您不是一向觉得咱们家厨子的手艺值得称道吗?怎么今天如此的谦虚?”
卢母听了有些脸热,“你这孩子,不会说话就少讲两句,又没人当你是哑巴。”
卢行知笑了笑,“好啦,快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母子俩见了面总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倒衬得卢父过于威严了,席间他一言不发,直到饭后,佣人为主人们添好茶水,卢父才开口问儿子近况。
卢行知简单说了几句,便沉默着不再开口。
卢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让人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温言对证券和股票实在了解有限,听他们谈话也是云里雾里。只不过曾经听清禾说过些关于卢家父子的事,当初卢行知喜欢上佣人之女,却因为门第悬殊被父亲百般阻挠,父子俩因此生了隔阂,关系也一直很紧张。
卢行知与父亲关系紧张的原因不止如此,还因为二人在生意上的诸多分歧。卢父是做实业起家的,一心想让儿子回来承父业,可偏偏儿子在金融方面颇有建树,又被圈内人捧的很高。每逢看见儿子因此春风得意,卢父就在担忧他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今天照旧又是一场争执,卢行知说服不了父亲,而父亲也说服不了他。最终闹到不欢而散,卢行知起身道:“天晚了,父亲您早点儿歇着吧,我走了。”说完又跟母亲告辞。
温言也起身告退,打算回耳楼去,正好和卢行知同行了几步。
入夜了,园内的灯火通明。二人出了正厅,偌大的喷泉池映入眼帘,仿佛带来习习凉风。
卢行知无奈开口,“让嫂子见笑了。我与父亲一向不对脾气,父亲做实业起家,不大看得上我做的那些事,总觉得股票金融是些投机取巧的东西,不够踏实。”
温言道:“伯父多半是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在金融方面的成绩,他看在眼中,想必是引以为傲的,只是不擅表达罢了。”
卢行知的确是有天分的,早年留学归来,进入金融圈不久,便成了沪都炙手可热的金融才子,一度被捧上神坛。
卢父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儿子从小到大没经过什么风浪,除了少时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让他伤心颓废了一阵子,振作之后便一路顺遂。一个才刚留学归来的青年人,被金融圈奉若上宾,成功得来太轻易,会让人迷住视线。然而做父亲的有心提点,却用错了方式。
卢行知对父亲的冷嘲热讽感到排斥,最终搬了出去。为了离家远些,他去了法租界南边,最终买下了位于台拉斯脱路139号的一栋二层小别墅,一个人过起了清净日子。
相比卢公馆,别墅实在算不上宽敞,却足够独身男人住了。其实让温言住在他的别墅也并非住不下,只是他一向独居惯了,温言又是独自一人来沪都,还是得避嫌。何况卢公馆墙高院深,又有专人防护,比他这里要安全得多。
卢行知搬出家里这许多年,常出没于九江路和延安东路上的两家证券交易所,都是得了空便会绕道回来看望二老,吃完晚饭再回自己的住处,几乎从不留宿。
与父母拉开了空间上的距离,反倒每回见了母亲更亲近了些,至于父亲,少见面则少争执,对谁都好。
隔天,周庆余去了一趟温宅。
自从岳父去世,岳母便深居简出。周庆余极少独自一人前来探望,如今温言人在沪都,他想来同岳母商量,让老人家去和温言团聚,也免得母女俩相隔异地,互相牵挂。
温母听完女婿的提议,不作考虑便拒绝了,“清禾你有心了。但是我这把年纪,哪还经得起动荡,既然阿言在沪都安全无虞,我也就心安了。这个家里虽然没了老爷,但也还是我的家,我丢不下。”
周庆余劝道:“眼下承平局势混乱,您留在这儿,让阿言如何安心呢?”
温母摇头,“阿言成婚了,终究要过自己的日子。而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留在这个家里陪着老爷,就是我要过的日子。清禾啊,你一定得平安度过难关,阿言还在沪都等着你,别失约。”
周庆余诚恳道:“您放心。”
温母嘴角露出满意的笑,目光望向远处,想起从前,“真快啊,一晃都三年了。当初你急火火地来家里下聘求亲,老爷倒是很高兴的,阿言被悔婚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可我这个做妈的,却总是怕她受委屈的。”温母从未和周庆余深谈过有关温言的事,今天似乎遇到了好时机,便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我一直知道阿言是个主意正的,念书的时候就在大谈什么‘新女性’,要自立,要自由。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千百年来女人都这么过来的,怎么她的心思就这么活泛呢。我本以为她会想法子逃掉婚事,那时候我跟老爷撂了狠话,只要是阿言不嫁,谁也不能逼他,若是周督军以权势压人,我们温家势必要跟你周旋到底。”
周庆余歉意地躬了躬身子,“当初下聘实在太过唐突,是我思虑不周,才让您误会了。”
温母笑着叹了一声,“那时候彼此不相识,有误会也不新鲜。阿言应下这桩婚事,多半也是不想拖累温家。你们成婚至今也快三年了,虽说阿言极少谈及你们之间的事,但我这个做妈的总还能看得出她过的好不好。世道艰难,富贵荣华的祝福怕也都成了空谈,我也没别的念想,只盼着你们平安和乐,哪怕做一辈子平凡人。”
话落,温母看向周庆余,日渐浑浊的眼中泛着水光,满含着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将女儿托付给他,甚至带了些豪赌的悲怆。
周庆余颔首,“您的话,清禾都记下了。”
温母不肯去沪都,为安全起见,周庆余便在温宅周围安排了人手保护,无论如何,先挺过这阵子再说。
周显余没能将温言从火车上截回,似乎已经死心,几天以来,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承平监狱,排查共党的工作进展迅速,临近尾声,挤满人的牢房已经空出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