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连诚背叛周庆余的事,很快在军中传遍。沈副官作为周庆余心腹,前阵子因公受伤,如今伤愈申请返回军中,却因为夫人赵娉婷与连诚的表亲关系,被司令一怒之下开除了军籍。
周显余得知消息,专门去司令部看周庆余的臭脸,见了人便幸灾乐祸,“不就是被手底下人背叛吗?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可真难看。”
周庆余眼皮也不抬,“你这副被吗啡掏空了的身体,又会好看到哪去?”
周显余嗤笑一声,对他的挖苦并不在意,继而语带轻佻道:“我那小嫂子呢?回承平这么些天也没见着人影,不如改天一起吃个饭,拉近一下叔嫂关系。”
周庆余知他不坏好意,不禁绷紧了心弦,微皱了眉头,冷硬的语气里却仿佛带了些许抱怨,“学校停了课,她没学生可教,平日里闭门不出,只能天天等着我回家,再将气一股脑撒给我。”
他听了大乐,“这是怎么说的?你跟她不是一向爱的要命吗?怎么,这就厌倦了?”
周庆余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柯颂月为我而死,我本打算给她个名分,但被温言拦了下来。女人家心眼小,每回想起来就要跟我闹上一阵子。”他自嘲一笑,又冷了脸道:“你来司令部干嘛?有正事儿就说,没有就赶紧走。”
周显余收起了那副看戏的表情,“是你下令驻军停止搜捕共党的?”
周庆余语无波澜,“不停止搜捕怎么办?监狱人满为患,抓了人往哪关?”
周显余听了大为光火,“你那情报科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吗?排查共党不上手段怎么行?监狱人满了,就加快排查速度!现在该进的进不去,该出的出不来,照你们这个速度,外头的共党早就跑光了。”
周庆余目光对上他的,“你少仗着唐维森在我这儿耀武扬威,承平还是我说了算!情报科的确有的是手段,但不是用来对付普通老百姓的!你敢说监狱里关着的都是共产党?对老百姓用手段,亏你想的出。”
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继而发出咯咯声,“既然不能用手段,不如全杀了。”说着看向对面的周庆余,见他脸上冒着寒气,又哈哈大笑,“你就是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但我把丑话撂在这儿,围捕行动不能停。我的好大哥,你可别逼我亲自动手,万一到时候闹的太难看,我看你怎么面对承平的老百姓。”
说完,周显余便摔门离开了司令部。
天色将暗,长空尽头的晚霞也变得若隐若现,直到消退干净,周庆余才处理完军务离开司令部。
璟苑已燃起灯火,夏夜里的飞虫,见了光总是没命地往上扑,灯罩四周乱作一团。树上蝉鸣未歇,空气里的混着潮湿的热,让人仿佛置身于蒸笼里,不必运动已是一身黏腻的汗。
几个鬼祟身影匆匆走过,又没入暗影之中。周庆余瞥了一眼车窗外,若无其事地开着车驶入璟苑,这阵子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行踪鬼祟,想必与周显余脱不了干系。
汽车在廊前停稳,熄火后,周庆余打开车门下车,天气燠热,他却仍将军装穿的一丝不苟。
几个佣人闲来无事,正坐在铜制电扇前聊天,也不知是哪个头脑灵活的,将一盆冰块摆在电扇前,吹出来的风也凉飕飕的,很是舒服。
几个人聊的正酣,听见门口动静,一看是周庆余回来了,立即起身齐声喊了声“爷”。
周庆余点了点头,抬手摘了军帽,汗湿的发丝垂下来一绺,倒显得人容易亲近了许多。
李妈道:“大爷用晚饭了吗?夫人嘱咐厨房给您备的饭还热着。”
周庆余环视正厅,“夫人呢?吃了吗?”
“夫人吃过了,此刻在卧房休息。”
他颔首,“饭一会儿再吃,我去看看夫人。”
周庆余走到卧房门前迟疑了一瞬,才推门进去。
两个人因为清剿共党一事起了争执,已经小半个月没好好说过话。
搜捕行动一开始,他就知道瞒不住温言,驻军进行了地毯式排查,凡遇可疑者都是宁可错抓不可放过,承平被闹的乌烟瘴气,几所学校也相继停课。何况正德高中的校长董鹤鸣正是共产党的一员,想必会跟温言说清来龙去脉。
董鹤鸣的共党身份掩藏的很好,只要周显余没发现,周庆余并没有动他的打算。
可温言得知承平开始清剿行动后,反应非常激烈。周庆余不愿她卷进来,怕没法时刻顾及她的安全,只一再解释自己有分寸,除此之外并未多说。
温言问他是否已经有了详细计划,他却说只能且走且看。她听了只觉得心头一凉,难不成是要听天由命吗?
周庆余再解释什么,温言都只当他是在敷衍人,不肯再听。
周庆余事后仔细想了想,也难怪温言怪他,他那一套说辞的确像在敷衍人。可这一场腥风血雨势不可挡,他能否掌握全局,犹未可知,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好说些大话去定她的心?
于是两人便冷战至今。温言白天不用去学校上课,已经闷在家中有十天了。周庆余前几天邀她外出野游,被她狠狠地顶了回去,“承平已然风声鹤唳,周司令还有闲心出去游山玩水,实在是心宽的很。”
周庆余讪讪地便没再提。这几天他军务繁忙,回来晚了怕扰她休息,便睡在客房,于是见面的机会都少了。
温言习惯了将书本摆在伸手即触的位置,卧房里到处都是她的书,有些是外文译本,有些是古文经典,也有些话本闲书。周庆余一向有兴趣知道她在读什么,所以总会留意,最近她在看《死囚末日记》,是一部法国小说的译本。
此刻的温言正窝在软榻上看今天的晚报,近来报纸大量刊载共产党在南昌发动武装起义的新闻,对未来的国共关系展开一轮新的猜测。
周庆余进门后坐在她身旁,她看了他一眼,脸上并无过多表情,之后便再次埋头报纸,不肯说话。
周庆余清了清嗓子,“阿言,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吗?”
她冷着脸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司令没什么可说的。”
周庆余抽走她手里的报纸,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我知道你怪我。”
温言扭过脸不看他,她的确是怪他的,但心里却清楚他的难处,上峰有令,容不得讨价还价,何况他早知道孙茵和董校长等人的身份,却并未动手。
她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也身不由己。没了舒敬章,又来了唐维森,何况还有亲兄弟在旁步步紧逼。可是这样大规模的清剿行动,实在太过血腥残酷,也只会徒增内耗,给外敌可趁之机。”
“阿言,你要我怎么做呢?没错,要制住一个周显余不难,他再阴狠毒辣,手底下不过千八百人,在承平算得上势单力孤。可收拾了他,无异于与唐维森正面对抗,我麾下第159军中还剩多少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军人,想必你心中有数。”周庆余叹息,如今的他恐怕连与唐维森一战的资格也没了,“唐维森明知我和周显余水火不容,却还是派他回承平监督行动,恐怕就是在等我二人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好名正言顺派心腹来接管承平。到那时候,所有一切就都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温言听着他的话,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釜底抽薪,可话至嘴边却并未说出口,只是试探着问:“所以,眼下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吗?你已有了计划,对不对?”
他闻声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一股不容商量的意味,“阿言,如今承平深陷旋涡,已非久留之地,我打算安排人送你秘密离开。”
她心头一紧,“送我去哪?”
“沪都。我已联络寒亭,他会在火车站接你。到了那边,就由他照顾你。”
温言摇头,“不行,我不走。清禾,你支开我,是不是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我不能……”她突然嗓子痛的说不出话,只是接连地摇头,“……我不接受,你不要这样随意打发我。你不是都拟好了计划吗?以往那么多大风大浪,我们都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
周庆余将人搂住怀里,轻吻她的发丝,“阿言,送你离开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你安心,我不会有事。你也说了,以往那么多风浪我们都挺过来了。送你离开,是怕周显余起歹意拿你来威胁我,到时候我就真的束手无策了。”他无奈地笑了,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他拿她毫无办法。他望向她的眼睛,“我不能让你出一丝危险。你安心,对等风波一过,我会亲自去接你回家。”
温言忍不住落泪,问道:“把我交给卢先生,你就放心吗?”实则只是想问他舍不舍得罢了。
他目光穿过她的脸庞,看向她身后的墙壁,似是想到了什么,关于朋友以及兄弟情谊,最终他郑重点头,“寒亭是绝对可信之人,将你托付给他,我放心。卢家伯父伯母也都极好相处,你心里头不必有负担。”
她点了点头,“好。”
他露出一丝笑意,“这几天尽量少出门,外头不安全,一切等我的安排。”
她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