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颂月推开更衣间的门,走到妆镜前坐下预备补妆,才打开胭脂盒,就瞧见镜子里反射出的人影,正朝她靠近。
她头也不回,盈盈笑道:“我当是哪个胆大包天,竟敢闯到后台来。仔细一瞧,这不是周帅吗?您这是嫌弃我唱功不济了吧,怎么连听完半场的耐性也没了?”
镜中粉黛佳人眉目如画,眼波流转,一嗔一怒皆是风情。点翠的头面随着她一颦一笑,摇曳生姿。
这画面任谁见了,也要赞叹不已的。
周庆余欠身上前,双手撑在她的椅背上,仔细瞧着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容,笑道:“打从进了别院就嚷着累,面都不给见。闹什么脾气呢?就因为我没亲自到火车站接你?”
柯颂月盯着镜子里的人,笑而不语。
周庆余接着道:“得,你不想见我,我还是厚着脸皮找来了。否则保不准到你离开承平,连个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柯颂月拿起笔补了补唇色,漫不经心道:“周帅您呐,哪天八抬大轿把颂月往府里一抬。颂月我保证,您想说什么颂月都陪您说。”
“贫嘴。”他当她说玩笑话,聊完就过。
柯颂月深知自个儿分量不够,再一路歪缠就没意思了,立即见好就收,“得了,您能撇下一干人等,专门钻到后台来跟我说话,颂月也知足了。”顿了顿又道:“这几日住在您府上,听了不少趣事儿,说打从周帅进驻承平,每日里登门拜访的姑娘小姐可是要踏破督军行馆的门槛了。难为周帅还能记着颂月,颂月哪有不知足的道理?”
更衣间内出奇地静了片刻,周庆余没再继续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开口已然是一脸严肃,“越州那边局势如何?”
柯颂月撂下点唇的笔,眼波荡漾,“瞧您,才刚夸了您两句,就原形毕露了。”顿了顿又道:“您且放心吧,越州一切安好。”
“老庞呢?”
“庞师长?依旧是‘宝刀未老’呀!”柯颂月媚眼如丝,语调里带着不可说破的笑,“前些时候又纳了七姨太,且快活一阵子呢。”
周庆余哼笑,“这老头年逾六十,心思倒还活泛的很。”
“庞老爷子那点儿喜好,您还不晓得。”
他点了点头,半晌才道:“老庞也不知心疼你,我本想着他会接你进门。”
柯颂月瞧着镜子里的人,漫不经心道:“庞师长算盘打得精,把我接回庞公馆,岂不成了摆设?搁在外面,才好自由走动。”
他拍了拍椅背,“也对。”
老庞怎么会不想独占佳人?只是柯颂月不止一个花瓶这么简单,她做惯了他和周庆余之间的传声筒,一旦收房做姨太太,她的作用也就失效了。庞师长杀伐半生,再沉迷美色,也会懂得权衡利弊。
当年老督军周楚正去世,周家兄弟为争督军之位,拼了个你死我活。关键时刻是舒敬章伸出援手,助了周庆余一臂之力。庞师长觉得周庆余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不值得他卖命。但他为人油滑,倒也没有不服调遣,只是对于周庆余的命令,从来都是消极应对。后来舒敬章公然派兵进驻越州,以帮扶之名控制周部,企图蚕食越西。庞师长“心明眼亮”,忖量着舒大帅可是一棵能依靠的大树,周庆余不过是个傀儡。可没料想几年下来,这年轻人从中极力斡旋,让两方关系变得微妙又精彩,庞师长不得不来回观望,左右摇摆。
大约是有了舒敬章这个“退路”,庞师长越发无所顾忌,直接“欺负”到周庆余头上了。早年周庆余非要娶柯颂月,跟家里闹过一场风波,随后两个人各走各路,关系也就淡了下去。柯老板因此声名鹊起,戏台上风姿绰约,庞师长对她一见难忘,也不顾她曾是周庆余意属之人,隔三差五地派人往戏班子跑,送首饰送衣料,殷勤得很。
本以为能顺利将佳人收入囊中,没想到周庆余又来横插一杠子。柯颂月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摇摆,倒叫人闹不清她到底意属于哪位。庞师长又不敢轻举妄动了,为个女人将周庆余得罪干净,忒有些不值当。倒是柯老板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竟维持住了这个三角关系。
周庆余也知,老庞所作所为是明哲保身罢了,治他不至于,留在跟前又碍眼。此番攻打承平,本就是要为越军建立新的大本营,好摆脱舒敬章对周部的钳制。带着老庞这种心思不专的,也是累赘。谁知他先是提出留守越州,再娶七姨太,最后把柯颂月送到周庆余身边,将他如何沉迷女色一一相告。
老庞如今“姓舒”还是“姓周”其实已经不重要,即便后院“起火”,周庆余也自有“灭火”的法子。
周庆余收了收思绪,“老庞那边你多盯着点儿,有什么动作,及时告诉我。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可以去找连诚。”
连诚即是周庆余留在越州“灭火”的。年少时,他与周庆余同在日本留学,一同从陆军士官学校走到陆军大学。毕业后回国,连诚又随周庆余投军周部,与他一起四处征战。前有校友之谊,后有袍泽之义,周庆余极其信任他。
柯颂月眼珠一转,嘴角弯起,“周帅您忘了,颂月正要带着云喜班去全国巡演,承平才是第一站,您就急着打发我回越州了。”
周庆余闻言一笑,“眼下时局动荡,乱跑什么?听我的,在承平玩够了就尽早回去。明天叫小权陪着你去鼎元街逛逛,看中什么只管买,挂我账上。”
柯颂月不依,“我不要小权,我要沈副官陪着。”
这摆明了就是“醉翁之意”,周庆余仍是装傻,“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叫他太太赵娉婷知道了,又要来跟我闹。我可是长了记性,绝不去蹚这个雷。”
上回沈副官被牵扯进一桩绯闻里,赵大小姐立马认定了是周庆余从中怂恿,甚至闯到他办公室,痛陈他的种种不是。言外之意,她家沈副官品行高洁,无可挑剔。
周庆余不应允,柯颂月便不松口,最后实在没法子,周庆余认输了,“我陪着你,不比沈副官合适?”
柯老板当即眉开眼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帅您应下了,可不准反悔。”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开,“该我上场了,您是在这等我回来,还是一道出去?”
“你先去,我再坐会儿。”
柯颂月应了,便款步离开了更衣间。
周庆余独自站在这狭小的更衣间内,听见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起来,底下又是一片鼓掌叫好之声。他自觉多留无益,保不准过会儿有人发现他不见了,又要惊动众人,于是也退了出来。
周庆余迈开步子出门,脑子里还不时冒出方才柯颂月的话,老庞留守越州,少不了要跟舒敬章“眉来眼去”,派柯颂月来承平打掩护,显然是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眼下驻军才入承平,尚未稳定,否则周庆余倒想亲自给他坚定一下立场。
他思绪翻飞,没留神有位姑娘突然从一旁冲了出来,突然挡在他身前。
“周帅,留步。”
周庆余猛地刹住步子,低眉看了一眼话音的主人。过道里灯火通明,照在跟前明眸善睐的佳人脸上,起先只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细看,不由得心头一震,没承想竟是遇见了故人!
往事如同黑白默片在脑中快闪而过,一幕幕清晰地呈现,又迅速地消失。眼前人与三年前的那个清丽身影逐渐重叠,严丝合缝。他孤身涉险,鬼门关里打转,她施以援手,助他逃出生天。
周庆余不常回忆往事,只因往事里尽是黑暗,而她是无尽黑暗里的一丝光明,需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头,仿佛一口气就能熄灭所有。
但是从今天起,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周庆余心头微颤,借着戏台后通亮的灯火,那些个带着疮疤斑痕的老旧回忆仿佛也染上了明快的色彩。
在这样一个毫无新意的夜晚,有一朵空谷幽兰,来拨动你心弦。
周庆余从回忆里抽身,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打量,面前这位姑娘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温婉恬淡,不比前面看戏的各家小姐娇俏,却更有一番韵致。
温言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颔首道:“周帅,我是正德高中的国文老师。前些时候,几位军官到学校肃清孙部余党,当天带走的几位老师,眼下皆已被放回,只有孙茵老师至今半分音信也无。所以今天冒昧前来,跟您打探孙茵老师的下落。”
温言倒豆子似的说完这一番话,周庆余却半晌没个回应,她心里头开始打鼓,今天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
走道里灯火通亮,将周庆余整个人罩在光芒里,她忍不住仰头看了一眼,头一次近距离看传言中的男人,他鼻梁英挺,眉峰凌厉,下巴线条分明,犹如刀劈斧凿,五官却像精雕细琢过的上佳藏品。不期然地,跟他目光相遇。他眸子黑亮,目光灼灼,仿佛一眼能看进你心里去。温言像被烫了一下,立即挪开了视线。
周庆余默了默才开口,“都是下面的人负责的事,我并不过问,恐怕没法为小姐答疑解惑。”
温言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周庆余这话真假难辨,从他这里打探孙茵下落怕是没那么容易,于是颔首道:“也对,周帅日理万机,想必无需为这些小事操心。恕我冒昧地多说一句,周帅初入承平,排查孙部余党也是应当,但动作太大,不免将弱小无辜卷入旋涡之中,闹得百姓上下人心惶惶,万一有人借机生事,恐怕对越军形象不利。”
周庆余颔首一笑,“小姐的话,周某自当谨记。”
温言也点头致意,“是我冒昧,告辞。”
“敢问小姐芳名?府上是哪里?”周庆余话脱口,才觉太过唐突,又立即补救,“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温言正准备转身离开,听了这话,又不好明着回避,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家父温正元。”
他点了点头,眉宇间似有笑意,“温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现如今风头正紧,旁人躲都来不及,小姐竟然还往跟前凑。”
温言违心道:“我相信周帅定会明察秋毫,不会随便冤枉无辜之人。”
周庆余轻笑一声,似是玩味她话里头的意思,“周某定当竭力不让小姐失望。”
堂会结束,已经九点多。蔷薇别院里宾客相继散去,温言随父亲回家。一路上温正元心情大好,一时说柯颂月戏唱的好,一时又夸女儿表现佳。温言偶尔回应一半句,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温正元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出言安慰,却又寻不着根由。他知晓女儿锯嘴葫芦似的性子,不想说的话一概问不出来。
董校长上下奔波了几天,终于赶回学校,也是没什么法子把孙茵弄出来。只说她性命无忧,但一时三刻还出不来,至于其他消息,一概没有。
温言一颗心七上八下,乔立文又适时跳出来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温老师你说呢?”
她魂不守舍,木然点头,“有道理。”
“温老师也觉得有理?”乔立文立即挂上笑脸,“最近影院上了新片子,家兄在影院工作,留了两张票给我。不如晚上一同去看?”
温言看了一眼乔立文,“之前乔老师才说兄长在沪都某家银行就职。”
乔立文被拆穿,讪笑道:“温老师记性真好。”
“乔老师,谢谢你。不过眼下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