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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很安静，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吃饭，仿佛在较劲一般。周显余虽然瘦的形销骨立，但吃相不差，跟平时那张牙舞爪又暴躁易怒的他判若两人。
饭后喝了茶，两个人又回书房继续谈正事，却仍是互不相让，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周显余突然颓靡下去，鼻涕眼泪一大把，他哆哆嗦嗦地去拿了沙发上的包，便疾步出门。
周庆余问：“去哪？”
他大吼，“不用你管！”说完便踉跄着出了门，拐进了洗手间。
大概一刻钟后，周显余回了书房，将包放回原处。周庆余见他神清气爽，连头发都重新打理过，仿佛刚才的混乱狼狈是一场幻觉。
周庆余抿着嘴看他，半晌才开口，“戒了吧，那东西早晚要你的命。”
他咧着嘴笑，“多管闲事！自顾不暇了还有闲工夫操心我。”
周庆余冷眼瞧他，“你不是费尽心思想要报复我吗？你看你这副行尸走肉的德行，万一中途死了，可就应了老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周显余早先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最忌讳“死”这个字眼，听周庆余的话更觉刺耳，他气的眼珠发凸，“嘴上逞能的东西！咱们走着瞧，我会让看清楚，看我有没有命收拾你！”
周庆余哼笑一声，起身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吧。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往后有公事去司令部谈。璟苑地方小，容不得你横冲直撞地撒野。”
周显余听出来了，这是为那个瘸了腿的小奴才抱不平呢，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自然也就没道理厚脸皮赖下去了，他拎了包转身出门。
路过正厅，周显余见温言正坐在沙发里看书，忍不住上前说话，“哟，大嫂，见你一面不容易，来了几趟都逢着你人在学校，想跟你说几句话，总也逮不着机会。”
温言起身相迎，“二弟想说什么？”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前阵子认识了个朋友叫谢铎，听他说了些往事……”他朝书房望了一眼，接着诡笑道：“这名字想必大嫂不陌生吧？他人也在承平，说想跟故人叙叙旧呢。”
温言面带笑意，从容不迫地回应他，“二弟说话何必拐弯抹角？谢先生口中的故人正是我。我方才在茗香楼见过他，也已将前尘往事说得清清楚楚。说起来还要多谢他当年成全，才会有我跟你大哥今天。”
周显余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个不停，“哎呀，要不说人以群分呢。你这薄情寡义的德行，跟我大哥是如出一辙。得了，我忙呢，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见。”
温言颔首，“二弟慢走，我叫管家送你。”
送走了周显余，温言回身，见周庆余从书房里出来，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了几成，正打算开口解释。
他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率先道：“成婚前，我派人调查过谢铎，对他的情况也大致清楚。我没跟你提过，”他心虚地笑了笑，“当初是怕你得知他的动向，心思动摇，不肯嫁给我，后来……也就没必要再提了。阿言，你怪我吗？”
温言佯作嗔怒，却转瞬被嘴角的笑意出卖，“周帅真是用心良苦。”
他将人拢入怀里，叹息，“我也是没法子。你不知道再次遇上你多不容易，当初我被你救起便离开承平，不久后越军内部陷入纷争，我分身乏术。等再回到承平，已经过了三四年，这几年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下聘求亲，虽然看上去干脆利落，实际上我整颗心都悬在半空，就怕出什么纰漏。”
温言抬眼望向他，“万一我成婚了呢？你怎么办？”
他眼带笑意，“我都想好了，万一和你没缘分，我这辈子就当个光棍。”
温言的粉拳捶在他胸口，脸色绯红，“说什么怪话？”但心里却倍感受用，又调侃道：“周帅的品貌地位，若是终身不娶，得让多少姑娘小姐伤心流泪？”
他将她手掌摊开，贴在他胸前，蹙着眉佯怒，“温老师不信吗？那学生证明给你看。”说着便将人打横抱起，迈开阔步，便向卧房走去。
温言惊呼一声，搂住他脖子，“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他低笑，“我看谁有这个胆子。”
几天后，周显余将整编方案上报唐维森，一得了批准，便立即开车去了周庆余的司令部，然后将一摞文件堆在他办公桌上，催促着道：“整编方案的批复文书下来了，看清楚了，亲笔签章。这是该签的文件，赶紧签，我还忙着跟唐总司令复命呢。”说罢露出一副阴谋得逞的诡笑。
周庆余将文件大致浏览一遍，心底燃着的最后一丝火苗仿佛也被风吹灭。
越军被彻底打散重编，周庆余的嫡系军队被拆分编入唐维森麾下其他师部，又从唐部现有军队抽调一部分出来，与其余越军进行整编，美其名曰是为两军互融。成立国民革命军第159军，由周庆余全权统领。至此，越军将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周显余这是打算毁了越军的根基，他一向仇视周庆余这个大哥，有此举动虽不足为奇，却焉知不是唐维森授意？周家兄弟二人的嫌隙，唐维森素来清楚，借周显余之手架空周庆余，既顺理成章，又不担骂名。
虽说周庆余已决定不计个人得失，促成全国统一，可终究因为被设计而意难平。
但也终究是意难平罢了，眼下的境况由不得他再退半步，连诚及其手下一个师的兵力正在前线为唐维森卖命，这阵子捷报频传，但倘若他稍有异动，连诚等人便是最好的人质，届时唐部师出有名，歼灭一个师的兵力轻而易举，而周部亦将成为下一个北伐对象。
落子无悔，周庆余既然下了这盘棋，便深知其中道理，何况连诚是他最好的战友兄弟，而那些前线卖命的士兵，在他眼里亦是有父母妻儿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时暗地里自嘲，早年间领兵四处征伐，见惯了枪林弹雨，那时候眼看着士兵们在跟前一个个倒下去，心头也不见多少波澜，因为内心里认定了军人是战争的机器，倒下去的不过是个数字而已。从前那么激情满怀、热血满腔的一个人，心思几乎全系在军营里，近两年不知怎么，变得越发贪恋人世美好。
兴许是有了自己的家，那颗坚不可摧的心如今有了最柔软的一寸。他变得惜命，眷恋温情。他爱着的人心系国家前途命运，他便也开始有了家国梦想。
第159军将几乎尽在唐维森掌握，促成统一事业的一番初衷，恐怕要越走越偏，而践行梦想之路，亦是维艰。
周庆余暗自叹息，签署了桌上的一摞文件。
周显余见他盖完印章，心头大石落地，顿觉一身轻松，他收走桌上的文件，“整编方案既已敲定，须得尽快执行。要是有人不服，我乐意替你修理他们。”
周庆余暗自攥了攥拳，斥道：“这儿没你的事了，赶紧走！”
调离名单拟定完毕，其中绝大部分人员出自陈永青陈师长麾下。紧跟着唐维森下达一纸调令，命陈永青带领这一个师的兵力开赴北伐前线，与唐部会合。
军队被打散重编，乃是动摇根本的大事，自然就有人心有不甘，这些人多半追随周庆余多年，算是知根知底的旧人，被调往别处恐又是另一番光景，可军令如山，唯有服从。只是往后山长水远，后会无期。
陈永青是跟着周庆余南征北战过的老人，向来是个霸道难缠兵油子，如今临行在即，也生出些离愁别绪。周庆余在望湘楼摆宴，与几个师长一起，为陈永青践行。
隔天，陈永青便带兵奔赴前线。
下午，沈副官匆忙抵达司令部二楼，敲响周庆余办公室的门，“报告！”
他从案牍间抬头，“进来。”
沈副官气喘吁吁，“司令，刚得到消息，二少上午悄悄出城，尾随陈师长大队伍而去。”
周庆余蹙眉，“派人跟上他。你亲自带人去，不要声张。”
“是！”
“一旦他有异动，立即阻止他。必要的话……”他顿了顿，“就开枪，不必顾及他的身份，打死不论。”
沈开也有一刻的迟疑，却仍道：“是！”
周庆余颔首，“去吧。你路上多注意安全。”
三天，周庆余心焦如焚地等着沈开回来复命，没料想率先回到承平的却是周显余，还带来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陈永青在行军过程中带着几百心腹做了叛军。
周显余话讲到一半，故意卖了个关子，好观察周庆余的反应，见他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就知道他已抵达愤怒边缘，只是强忍不发。
周显余低低笑了两声，仿佛刚从地狱爬回的恶鬼，“陈永青虽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但对你却是忠心耿耿。他这是对你失望透顶了，才会做出叛逃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