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周庆余在城门口举行誓师大会,并通电全国,宣布改旗易帜,加入国民革命军。
双方尚未交割清楚,周庆余却率先向舒敬章宣战,言明要打败淮军,为北伐事业扫清障碍。报纸上纷纷刊载,说周庆余此举是为加入国民革命军而纳的“投名状”。
唐维森听闻他的打算,本想伸出援手,却被周庆余拒绝,他和舒敬章之间的种种恩怨,理当由他亲自解决,不愿假手他人。
周庆余亲率越军出征,在越淮边境上与对手展开激战。
舒敬章本有胜算,哪承想打了一半,日本人却因不愿明目张胆得罪周庆余所投靠的国民革命军,匆匆结束了对舒敬章的资助和支持,致使淮军后续支援跟不上,很快便现了颓势。
越军此后屡战屡胜,一路奋勇直追,淮军且战且退,丧失大片辖区。不到一个月时间,淮军大势已去,没了转圜余地。舒敬章无奈之下,带着残兵败将退进了淮东以北的大山之中。山路难走,带着不便的物资都沿途丢了,饶是如此,仍是负重前行。后头恐有追兵,一路上累病了大批人,遇上倒春寒,又倒了一批。舒敬章进山不久便意外伤了大腿,整日里由人抬着前行,山中荒凉,又缺医少药,他的腿伤逐渐恶化发炎,最终不治而亡。
淮军群龙无首,有的扔了枪下山回家,有的留在山上当了土匪。
周庆余得知舒敬章已死,心头不无感慨,把持淮东地区的一方军阀就这样殒命,生时风光无限,门庭若市,死后埋骨荒山,无人问津。人生大抵如此,起落沉浮如潮头行船。周家与舒家几十年的恩怨,朝夕间化作尘泥,随风飘散了。
淮军惨败,令越军声名大振,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刻。旁人围在周庆余跟前恭贺大战告捷,而他心里却在盘算着让越军休养生息,无论如何,与淮军一站消耗巨大。
然而唐维森的一通电话,打破了原有计划。
此前唐维森已经离开承平,与集团军会合。他在自己的作战指挥部拨通了周庆余的电话,先是对越军大捷表示祝贺,紧跟着便直奔主题,要借调周庆余两个师的兵力,由连诚带领随唐部集团军一同北上作战。
周庆余略有迟疑,连诚是他左膀右臂,其手下部队皆是精锐,就这么跟着唐维森北上……
唐维森看破了他的心思,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清禾啊,你这思想得改。如今你我同为党国效命,本质上就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难道非要做兄长的亲自回承平当面求你不成?”
周庆余确如唐维森所说,一时私心难改,只不过成年人打交道,却也没那么多的公而忘私,于是解释道:“兄长言重了,眼下大战才刚结束,士兵们需要一个喘息的时机。何况我手头这点儿有限的军力,现如今要驻守淮东和越西两地,倘若再抽调两个师出去,恐怕驻地防守空虚。”
唐维森思忖一瞬,让步道:“那就一个师。让连诚带兵与我会合,要尽快。”
周庆余没法再拒绝,越军追随他多年,参加过多少战役,说没有私心是假的。只是唐维森说的没错,自打他通电改旗易帜那天起,越军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更没有理由对唐维森的决议横加阻拦。只是这个事实,他需得一段时间慢慢消化。
唐维森与他闲聊了几句,临挂电话前,又说派了人来,打算办一场庆功酒会,庆祝越军大捷,顺道欢迎周庆余加入国民革命军。谈到此处,唐维森不无遗憾,“我军务繁忙,实在无法抽身,否则一定与你痛饮一番。”
周庆余却只关心他派人来的目的,“是为了监视我?”乍听只是一句玩笑话。
但唐维森怎么会不明白话外之音,他在电话那头一笑,“清禾,你言重了。上峰对你的重视程度,我全看在眼里,派个人来自然是好意。这是你和越军的新开端,想必都还需时间适应,若非我军务缠身,留下帮你的怎么轮的上旁人?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党国绝没有把你当外人的意思。”
挂断电话,周庆余转身望向窗外,长空万里,却阴云密布,远处群山被雾气笼罩,看不清轮廓。但愿唐维森的话是真的。
连诚接到命令后,什么也没多问,立即整军开拔,往西北方向与唐维森的集团军会合。
庆功酒会的举办场地设在仙林舞厅,周庆余直到进门前,还不知道上峰派来的神秘人物到底长什么模样。他携了温言入场,立即有侍者上前引路,并接了二人的大衣。舞厅被重新布置过,一改往日的灯红酒绿,此刻灯火辉煌,来客也都盛装出席,谈笑风生间分寸拿捏自如,少了许多醉心红尘的孟浪之色。
温言身穿酒红色旗袍,衬得肤白如雪。旗袍上绣凤穿牡丹,金线绲边,低调里隐约透出一股雍容气度。
酒会上来往宾客皆是权贵名流,他们无不是冲着周庆余而来,上前交谈者众多,温言陪在他身边,也少不了一番应酬,最后笑容僵在脸上,犹如被戴上一副厚厚的面具。
沈副官携着太太娉婷跟在周庆余身后不远处,随时注意各方动向。娉婷又是不安分的,哪肯就这么乖乖跟在沈开身边,于是寻了个时机便钻入人群,独自逍遥去了。
孙茵穿了件花青色旗袍,款步进门。她脸上略施粉黛,又去理发店做了个新式发型,摘了眼镜,倒颇能展现女性之美。温言早听她说想来凑个热闹,见了人仍是惊讶,于是趁着空闲跟周庆余打了声招呼,便陪着孙茵坐进了角落里。
不一会儿,娉婷寻了过来,温言介绍两人认识,正相谈甚欢,却又瞧见了盛装而来的柯颂月,倒也不稀奇,如今仙林舞厅是她的主场,又是这样难得的场合,她定然会现身。
孙茵随着众人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柯颂月,她头戴白色礼帽,身穿白色洋装,袖子和下摆坠满流苏,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流苏飘来荡去,仿佛撩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她朱唇轻启,言笑晏晏,与每一位新朋旧友打招呼,如游鱼入水。
娉婷不免轻叹,“她这样的女人,受男人追捧倒也不是毫无道理。三十多岁,风韵正盛的年纪,脱离了小女孩的娇纵任性,脸上又无被柴米油盐折磨过的痕迹。男人大抵都喜欢这样的女人,懂事又风情,还无需负责任。”
温言对柯颂月的感觉颇为复杂,两个人爱着同一个男人,就注定了对立关系。她没法心宽到可以和好友夸赞情敌的地步,于是转了话题,问孙茵,“寒亭近来如何?”
卢行知已于二月底离去,沪都的生意繁忙,离不开他,如今与孙茵两地分隔,想必日子并不好过。
孙茵答道:“他很好,无非是生意忙了些。”
“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孙茵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这个也太早了些。何况眼下这状况,聚少离多的,能不能继续发展下去还难说。”
娉婷一向热衷听人谈情事,于是立即从柯颂月身上收神,专心听她二人聊天。
温言宽慰,“那有什么打紧,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距离上的困难都是可以想办法的。”
孙茵手指把玩着桌上的玻璃杯,内心愤愤,“他这人一向油滑,谁晓得他的爱值个几斤几两?”
恋爱的女人,嗔怒里都满含爱意。温言抿嘴笑了笑,“生意场上打滚惯了的人,难免沾染些坏习气。何况我瞧着他多半也就是逢场作戏,实际上人十分懂得拿捏分寸,私下里也规矩得很。”
娉婷听完,插话道:“我看人一向准,卢先生我有幸见过几次,必定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为周庆余举办庆功酒会的神秘人物迟迟不肯现身,吊足了宾客的胃口。
周庆余正端着红酒杯,与旁人侃侃而谈,有陌生面孔分开人群,径直朝这边走来。见到来人的一瞬,他瞬间就知道“神秘人“出现了。
本该在两年前葬身海底的弟弟周显余,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仿佛无声地诉说着,“看,我又回来了。新的较量开始了。”
周庆余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在嘴角,他打发了围在身边的人,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开口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周显余瘦的形销骨立,这灯火通明的酒会现场,仿佛一只行走在白昼里的鬼魂,眼窝有大片青影,再也找不出与周庆余面貌上的相似之处。
他冷笑一声,“托大哥的福。当初你一枪打断了我的手筋,如今右手已废,再也拿不了枪了。”他这只伤手如今是个摆设,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不自觉地发抖,每次看见这只废手抖的不成样子,他的心头立即被仇恨填满,这只废手的存在,就是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就败给眼前这个人!
他目光剐向周庆余,“但好歹命是保住了。山水相逢,后会有期。兜兜转转,咱们又遇上了。”
周庆余眉头微皱,“我本就无意与你相争,可你一再相逼。你我是亲兄弟,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吗?”
周显余肆无忌惮地大笑不止,仿佛丝毫不在意旁人扫过来的目光,“话说的冠冕堂皇,对亲兄弟下起手来却丝毫不手软。但我不想杀你,死亡不是惩罚一个人的最佳方式,人死如灯灭,死了还怎么感受痛苦和绝望?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坚守的东西被一点点蚕食瓦解,而你却毫无办法。想想看,那才是最令人痛不欲生的事。”
他说的没错,惩罚一个人的方式不是死亡,而是摧毁他的尊严信仰,拿走他最珍视的东西,让他如一滩烂泥,化为腐朽。周庆余额头青筋暴起,咬紧了牙关低喝道:“周显余,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做的事。虽然你我是兄弟,但如有必要,我不介意对你动手。”
周显余发出一连串桀桀笑声,肩膀也随之抖动,“我想的再清楚不过了,我之所以还能半人不鬼地活着,全是仇恨在支撑我。我孑然一身行走于世,无软肋亦无信仰,我的自私丑恶就写在脸上。打败我的方式,就是杀了我。大哥已经杀过我一次,不妨再来一次。”
周庆余心里头充满矛盾,一起长大的亲兄弟,真能下得去手杀他?上次若非紧要关头,他也不会对亲弟弟动枪。可周显余已经完全疯魔了,如今不恋权力,不爱荣华,一心只想摧毁他。没有死穴的人最可怕,让人找不到压制的方法。
不知不觉间,酒会已经过半。温言从洗手间出来,路走的心无旁骛,宾客来来往往,她一边走一边找寻周庆余的方位,突然听人喊了一声“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