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言约了孙茵在鼎元街的起士林西餐厅会面,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边吃边聊。抛开工作,只谈这两年的生活,谈生活则免不了要谈感情。两人俱已老大不小,一个成婚许久,另一个却还没个着落。
孙茵半生身世飘零,渴望亲情而不得,听温言提到感情归宿,却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温言心细如发,立即捕捉到她双颊染上的绯色,于是便好奇心大作,接连追问,“是谁有这样的福气?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是在沪都认识的吗?是你们组织里的同志?”
孙茵被她一连串的问题绕晕了,半是羞赧半是遮掩地答了一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快歇了你的好奇心吧。”说完,便低了头去切盘子里的牛排。
餐厅里的音乐由《小夜曲》变为《少女的祈祷》,钢琴声轻快悠扬,每一个音符都准确地敲打在孙茵的心上。她的心事随音乐流淌,仿佛周身都披上一层暧昧的柔光。
顾客进进出出,餐厅门开了又关,有挺拔的身影一闪而过。温言抬头瞧见了熟人,抬手打招呼。
来人朝她二人走来,扬声道:“二位美丽的女士,真巧在这儿遇上。”
温言早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笑着叫了声“寒亭”,本打算介绍他与孙茵认识,他却先一步开口,“这位漂亮女士,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孙茵红了脸颊,笑道:“这位卢先生,搭讪女孩子的方式还是这样老土。”
温言有所了悟,面前两个人都是从沪都回来的,说不定还搭了同一班火车,瞧这情形,卢行知恐怕就是孙茵口中那“八字还没一撇”的人了,真是奇妙难言的一场缘分。
卢行知拽了把椅子坐下,目光一刻不离地追着的孙茵。
温言瞬间成了多余的那个人,却真心为他们高兴。回想起卢行知曾为一个女子枯守多年,对感情如此专注的一个人,遇上孙茵,必定也会好好珍惜。
卢行知开口,“嫂子,还记得给《时报》写文章的那位念安主笔吗?”
孙茵朝她点了点头,“阿言,念安就是我。”
温言想起卢行知从沪都寄来的那一摞摞的报纸,熟悉的文字,陌生的名字,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熟读了每一篇文章,渴盼着写下这些字句的人就是孙茵,可彼时的种种证据让她实在不敢怀有这样的奢望,怕一切终成幻想。
孙茵愧疚,若早些联络温言,也就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伤怀。她与卢行知认识许久,亦知晓他与周庆余的关系,通过他跟温言透个口风实在不难,但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未开口。甚至卢行知也是在两人来承平的火车上才知道这一切。
三个人围坐在一桌,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鼎元街大道,餐厅内钢琴声缓慢流淌。仿佛这一幕曾在某个时间里上演,一瞬间即是沧海桑田。
孙茵感慨,“在沪都两年多,起初开展工作困难重重,多亏了寒亭对我的帮助和照拂。”
卢行知笑着摇了摇头,“惭愧。寒亭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罢了,国仇家难面前,人人有责,我所做的实在微乎其微。”
孙茵跟温言托出实情,组织上苦于军费紧张,是卢行知帮忙牵线,以极低的价格从周庆余的东郊兵工厂购置了一批武器。沪都工人罢工游行,数百人被捕入狱,也是他四处奔走,疏通关系。组织上一位同志搅黄了青帮老板的鸦片生意,险些遭到暗杀,也是卢行知帮忙将人送出国门避难……但他所做的,还远不止于此。
孙茵所讲令温言大为触动,卢行知表面上浪荡不羁,也有着十足的商人作派,内里却心系家国,是个有责任担当的热血男儿。
卢行知听完孙茵一番话,打趣道:“苦追了孙小姐这么久,可从不知道卢某在孙小姐心中竟是这样光辉伟岸的形象。”
孙茵也察觉方才说了许多卢行知的好话,说到激动之处也就忘了克制,于是红了脸,只得喝水以作掩饰。
卢行知不敢得寸进尺,转而对温言道:“说起来,那批军火还多亏了清禾慷慨相助。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金白银往里砸的人是他。”
这件事温言记得一些,当初父亲温正元名义上掌管着东郊兵工厂,结果第一批军火订单就是笔不赚钱的买卖,生意人心里想的都是生意经,他对接这张订单有些不情愿,但架不住女婿再三交代,他虽不甘愿,却也十分上心地将订单如期交付。
温言从往事里收神,闲话半晌,也该是时候离开,于是起身告辞,将空间留给二人。
晴空浩瀚,万里无云。正月里的鼎元街,到底比平时热闹,街对面的影院有新上映的爱国影片,于是挂出了巨幅招贴广告,主演是沪都当红的电影女明星戴茉莉,看年纪不过二十岁,面庞娇俏,身形纤弱,任谁看都觉得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可人儿,眉目间却透出一股“宁为玉碎”的坚毅,只为走进影院的观众能拾起救国信心。
路边的报童正竭力地喊着“号外”,英国准备归还九江、汉口两地租界,反帝斗争取得重大胜利。
温言买了一份报纸,头条就是英国归还租界的新闻,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然而随手一翻,一条有关仙林舞皇后的花边新闻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她一向不热衷凑这些交际场上的热闹,可新闻开头配着黛西的正面照片,却着实让她心头一窒,如果她没看错,这位舞皇后黛西小姐就是越西名伶柯颂月柯老板。
温言心头一跳,脑子里仿佛乱成一团麻,又好像有谁捅了一窝蜜蜂,嗡嗡个不停。回想起这位柯老板和周庆余之间的种种,也不知道她这回来承平是抱了什么心思。
温言将报纸继续看完,下文说的无非是黛西小姐的交际手腕有多厉害,在交际场上多么受欢迎,跟着又是两张照片,一张摄于仙林舞厅内部,柯颂月挽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舞厅里灯光摇曳,拍的不算清晰。另一张照片摄于仙林舞厅大门前,男人扶着车门在同柯颂月说话,显然是为送她离开。全文并未挑明照片里男人的身份,但温言一眼便认出,男人是周庆余无疑。
她失了魂一样,垂着手在街上游荡,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整颗心仿佛放在油锅里煎炸,生疼生疼的。她不由得胡思乱想,是因为孩子的事,他变心了吗,还是他心底一直有一个小小的位置留给柯颂月?
不,不,她该相信他,两个人走到今天,同赴生死,共历悲欢,感情不是那么轻易就破裂的。可人是会变的,不是吗?自古人心最难测。
温言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阳光晃得人想流泪,她抹了抹眼角,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于是继续往前走。
她想起之前跟周庆余说过的话,她说倘若哪天他想要另觅他人,她愿意成全他。事到临头才知道那都是自己的“豪言壮语”罢了,深爱着的人,怎么可能做到抬脚就走,丝毫不留恋?温言攥了攥拳,报纸在手里皱成一团,即便他真的变了心,她也得听他亲口说了才算!
回到璟苑时,已是傍晚,温言进了正厅,将手里皱巴巴的报纸放在茶几上。卢行知从里间出来,见温言神采全无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是遭了什么打击,“嫂子才回来?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难事了?”
家务事不便让卢行知插手,温言摇了摇头,勉强扯了嘴角一笑,“没事,在外头走累了。”
卢行知瞧见茶几上的报纸,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一眼便瞧出症结所在。实在有些尴尬,仿佛自己衣衫不整地被扔上了大街,他虚握了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咳,“嫂子是为这条新闻烦心吧?这些小报惯常喜欢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清禾是什么人,嫂子应当清楚。”
温言心头烦闷,实在没法理智地做出判断,只敷衍道:“报纸写些博人眼球的新闻,倒是无可厚非。”
卢行知见温言巧妙地避开了话头,就知道她的确是误会了,本不打算替清禾解释,可这毕竟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他胡乱掺和,万一令事情变得更糟,岂不是帮了倒忙?
何况他和孙茵的关系才有了点儿进展,谈恋爱的男人出入这种娱乐场所,难免被人认为三心二意,说不定温言嫂子转脸就告诉了孙茵,实在对他大大不利,但不解释又于心不忍,为了掩饰尴尬,他又轻咳了咳,“嫂子,其实昨晚我和清禾一直在一块,他在仙林舞厅谈正事,我全程都陪着,只是这小报记者行事太过刁钻,偏偏没将我拍进去。”
温言看了卢行知一眼,表情里写满怀疑,仿佛这是他们兄弟之间互相遮掩的伎俩。
卢行知强调了一遍,“我说的是实情。”
她道:“寒亭,孙茵是我闺中好友,你别辜负了她。”
卢行知张了张口,发觉没什么可辩驳的,他的确在仙林舞厅跟人跳舞喝酒了,于是摆低了姿态,揖了揖手道:“嫂子说的是,我一定谨记。”心里却也悲苦,清禾啊清禾,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跟着又是一番自我感动,为了兄弟而暴露了自己,这样舍己为人的行径,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