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周庆余入了承平,温正元几乎每天都要匀出时间骂他,说他饮血蚀骨,不给人活路。
温言虽不问家中生意,却也听管家说了些。上回周帅做寿,温正元被徐大年激了两句,赌气之下,捐钱捐得狠了些。昨天一去几间店铺的柜上查账,才发觉生意越发的难维持。回到家连连哀叹,连白头发都多了许多。除了骂周庆余,就是骂徐大年。一个赛着一个不是东西,非要合起伙来闹得他倾家荡产才算甘休。
温言实在看不过眼,也要劝两声,“徐伯伯任会长这几年,谁家没被他苛待过?刘记的刘建申、黄记的黄书臣,相比之下,温家且算好过呢。生意还做得下去就是好事,父亲保重身体要紧。”
温正元反而愈加生气,“不当家哪知柴米油盐贵?你自小锦衣玉食惯了,从不拿钱当钱。打开门做生意,哪个会嫌赚的多?”顿了顿又唠叨,“书读了那么多,一点儿傲骨也无,只知忍气吞声。忍到何时算个完?”
温言只不过想劝父亲息怒,不料一石激起千层浪,连自己也搭进去,想了想,还是顺着父亲说,“父亲是有傲骨的,否则石头胡同的典当行恐怕保全不了。”
这件事温言记得,徐家本来与温家交好,徐大年任会长之后,做了几件上不得台面的事,下面的人忍气吞声,他就越发嚣张。前些年他看上了温家在石头胡同的典当行,非要横插一杠子做股东。温正元家大业大,哪里需要一个股东来分他一杯羹?撕破脸也不让徐大年染指,徐大年见势不妙,收敛起来。此后两家关系就只剩面子文章了。
徐大年的小女儿锦程,从小与温言交好,自两家关系破裂后,二人也少有来往了,偶尔在外头遇见,说不过三句话,锦程那丫头就逃命似的跑掉了。
温正元愁眉不展,正思量着如何扭转生意局面,却听女儿跟他打听周庆余。
她问督军行馆近期是否有设宴下请柬,温正元听了如临大敌,而后反应过来,“怎么,你终于想通了?”
女儿不应答,温正元权当她默认了,脸色跟着缓了缓,“上回千载难逢的机会被你放过,为父我千金散尽,全给旁人做了嫁衣,”说到此,又想到徐大年那个花蝴蝶似的女儿徐锦程,再看看端庄大方的温言,心里有了计较,“等下回吧,什么时候督军行馆来下请帖,我带着你。可不许再闹脾气了!”
温言听父亲语气略带轻快,立刻乖乖答了声“是”。
回房后,温言略作思量,这么干等着督军行馆的请帖,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还是得再想想别的法子,孙茵多在里头待一天,她这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
可巧的是,第三天晚上时机就来了。温言从学校回来,刚踏进正厅,就见父亲满脸笑模样地对她说,督军派人来下请帖了。
温言只觉得如有神助,一定要把握好机会才行。
听闻是红透越西的名伶柯颂月带着整个云喜班来了承平,据说要学德庆班,来一场巡回演出,第一站就选了这里。
这事儿到了寻常百姓嘴里,又成了一段风月佳话。柯颂月甫一踏上承平地头,就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说周帅人在越州时,酷爱听戏捧角,其中名气最盛的就属这位柯颂月柯老板。
转脸又有传闻出来,说这位周帅与一般狎戏子的公子哥儿可不同,他当年要定了柯颂月,非要与之成婚,为这事儿险些跟父亲周楚正决裂。之后为何不了了之,却没人说出个因由。
那些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添油加醋,说在火车站一睹了柯老板真容,看那样貌身段,但凡是个男人都抵抗不了。
话里难掩对周庆余艳福不浅的歆羡之意,眼神交换间,不可言说的场面都在心里头过了一遍。看样子,柯老板此番借着巡回演出的由头,登台是假,耐不住寂寞来见相好是真。
果然,这柯老板还没住进下榻会馆,就被半路截住,接进了蔷薇别院。而后又放出话来,柯老板要在别院里唱三天堂会,之后再去望湘楼登台。而那些翘首以盼,等着一睹柯老板风采的平头百姓,只能败兴而归。
这一连串的事情,更坐实了周庆余和柯颂月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就连承平的几家小报都在争相报道这位红粉佳人,话里话外总想牵搭上周帅,却又拿捏着分寸,不敢太过放肆。
街头巷尾的传闻,温言听了不少,竟也开始好奇这位柯老板是何许人物了。只是眼下她急着挽救孙茵,无暇探究。
赴行馆堂会的头一天,温父嘱咐女儿明日跟学校告假一天。温言不明就里,“大考才结束,老师们正忙着阅卷打分,请假一整天,怕有些说不过去。我想着半天足够了,不会迟到的。”
温正元笑道:“傻女,去你吴伯伯家的旗袍店置办个新装,总不能这么一身素衣淡衫就去赴宴,无故被人看了笑话。”
温言思忖道:“去年父亲做寿,我订了两件旗袍。”
“你不是嫌颜色太惹眼吗?”
父亲提醒的有理,温言又道:“或是前年校庆时买的那件洋装?”
温父摇头,“样式老旧,早不时兴了。还是听为父的,去吴记买件新的,否则等到了督军行馆,有你后悔的。”
温言明白父亲的用心,纵使她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也总要做做样子,于是便不再推脱。
临走,温父又追了句,“衣裳随便挑,不用给我省钱。”
看着女儿的背影,温正元颇有些得意,以温言的条件,保准把徐大年的女儿徐锦程比下去。温言有才有貌,除了三年前那场婚礼害了她的名声,旁的自是不输任何人。
隔天,温言从旗袍店离开,顺便去买了双高跟鞋。温父见女儿拿回来的月白色旗袍,多少有些失望,“这衣裳太素净了些。”可再买新的也来不及了,于是着佣人小环帮小姐梳洗打扮。
见着女儿穿戴整齐后,温正元却转了话风,笑吟吟道:“虽说颜色是素淡了些,不过端庄得体,比起那些打扮入时却好似花蝴蝶的姑娘,倒是显得大气得多。你吴伯伯的手艺是真好,瞧这一针一线,当真是精致无比。”
温言只觉父亲太过夸张,但难得见他如此高兴,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两人难得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让温言恍惚回到了几年前,可自打有了谢铎悔婚这桩事,似乎一切都变了。
司机程叔开车载着父女二人直奔蔷薇别院。
说起来承平前几任督军直至孙永昌,都是以璟苑作为府邸,因为离督军署近,方便办公。孙永昌驻军承平时,酷爱置办私产,包括蔷薇别院在内一共六处私宅,不为别的,都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离开承平时,孙永昌派人四处放火,璟苑也遭了损失,眼下尚未修葺完成,周庆余也就只得留在这蔷薇别院。本来住在这也没什么不好,可前阵子听了一个传闻,说孙永昌不光“藏娇”,还豢养了一个梨园小生,可想不光是听戏取乐那么简单。外头有些登不得台面的流言传来传去,再加上后院那搭好的大戏台,让周庆余越发觉得这传言不虚。
他怄了好几天,接连催促璟苑的修葺工作加快进度,好早点儿搬离这里。
蔷薇别院是一处四进的老式宅邸,占地足够广,门槛却也十分的高。不像眼下正时兴的那些西洋建筑,汽车可以直开到楼下。
此刻,别院门前已是门庭若市。众宾客在门前递上请柬,经人查验过后才被陆续请进门去。
温家的汽车停稳后,父女俩下车,温言挽住父亲,也递了请柬。
甫一进门,温言就瞧见了各个岗哨上的卫兵,以及时不时经过的巡逻卫队,铜墙铁壁一样的保卫措施。温言心中暗叹,当权者的命果然要金贵许多。
说是看堂会,仍少不得吃饭。温言随父亲入席后,就听他与同桌的几位世伯热聊起来,无非是互相恭维的客套话,听起来乏味的很,话题里时不时还要带上她这个女儿。
温言听着,总觉得父亲话里带着想把她嫁掉的急切。但她也无暇计较这个,只能任由父亲去了。
赴宴的除了周庆余的部下就是承平商会的人,还有两边家眷,上下十余桌宾客,直等到周庆余露面,宴席方才开始。
周帅寥寥几语的讲话过后,宾客开始推杯换盏。时不时有相熟的人过来跟温正元打招呼,几句客套过后,话题又转到了温言身上,说她不光出落得亭亭玉立,更胸怀大志,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之典范,似乎全然忘了她被谢家退婚的“丑事”。温正元听了,心里倍觉受用,面上不自觉地就升起一股自鸣得意。
温言坐在席间,除了礼貌性回答诸位叔伯的问话,余下的注意力全放在坐在主位的周庆余身上。他身边不时出现的小姑娘,正是许久不见的锦程。徐大年身为承平商会会长,座次靠前,女儿就有了“近水楼台”的便利。
锦程出落的灵秀可人,时不时露出一副娇憨之态,叫人不喜欢都难。
直到夜幕降临,宾主尽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院去,打算一睹柯老板风采。
柯老板今天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甫一登台,底下人一片叫好之声,再一起范儿开腔,下面更是热闹非凡。
温正元沉浸在戏曲当中,随着台上的韵律,手上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眼睛盯紧了台上的佳人,挪不出工夫来注意温言。
锦程的座位离周庆余不远,温言正思量着要不要上前跟锦程攀谈几句,说不定就有机会跟周庆余搭上话了。
可一眨眼的工夫,周庆余人就溜了。席上的众人都在看戏的兴头上,谁也没注意到主人家不见了。锦程两只眼睛追着他,作势起身,却被徐大年一把拽住了。她嗔了一眼父亲,又坐了回去。
温言低声跟父亲打了招呼,悄悄离席。
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候,后院里人气满满。温言人生地不熟,莽莽撞撞就跟着进了戏班子后台,眼看着周庆余进了更衣间,她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但想想还是作罢,打算原地等他出来。
不多时,柯颂月柯老板唱完半场,从前台退了下来,迈着袅娜的步子也进了更衣间。温言座位靠后,虽看不真切柯老板的样貌,但这身行头她却认得。
看这一先一后进去的二人,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暧昧不清的坊间传闻。温言心虚,好在她没有莽撞地跟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