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余站在门口向里望去,十几个人被关在一间挤挤挨挨的狱室内,他们或躺或坐,听见动静,齐齐抬眼望了过来。
温言夹在中间,显得弱小而狼狈。她也看向了门口,逆着光只看到来人挺拔的轮廓,但她立即认出了那是周庆余。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似乎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可周庆余不肯放过她,开口道:“还往哪躲?过来。”
温言迟疑了一瞬,起身向他走来。
周庆余越过她脸庞,望向她身后,乔立文也在,似乎受了伤。
温言走到他跟前站定,面上并无悲喜,只是涩然开口,“你来了。”
狱警见状连忙打开门锁将人放了出来。
周庆余仔细盯着她的面庞,额角不知被什么划伤,流血的口子已经结了痂。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应该是淋了雨又干了,再在这封闭的监狱里闷出一身臭汗,几经折腾,上好的衣料没了光华,已经沦为破抹布。狱室中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温言却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里,从走路的姿势到脸上的表情,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
周庆余意识到,他或许低估了温言,他得知她被捕的消息,只想让她尝尝苦头,然后看她听话地回到学校,好好做她的国文老师,不再掺和这些危险的事。可她柔弱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坚强的心。
她的坚强和狼狈,让他心口一阵钝痛,连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些许潮意。他抬手抚她额角,“谁伤的你?”
温言摇了摇头,顺势躲开他的手,“我没事。”说着,她看向身后。
周庆余心头乍然火起,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就走,仍给狱警一句,“人我带走了。”
温言急道:“乔老师还在狱中,能不能……”
周庆余截住她话头,冷声道:“不能。阿言,你再多说一句,我让他在这住个一年半载。”
“你……”温言气的眼眶发红,说不出话。
周庆余目视前方,对着温言的是他冷硬的下颚线。他不顾身后诧异的目光,抱着温言径直走向监狱大门外,然后将人塞进车里,直接回了璟苑。
轮值的人总算将家主等了回来,吊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落了回去。小环见自家小姐这副狼狈模样,心疼的直掉眼泪。
周庆余喊管家去请医生,温言急忙阻止,“我不要紧,还是别麻烦医生大半夜跑这一趟了。”说完便转头叫小环去拿药箱。
小环抹了把眼泪,转身去找药箱。佣人打了热水过来,周庆余拧了把热毛巾给温言擦脸。
小环伺候惯了温言,将药箱放下,接过周庆余手里的毛巾又替她擦手。周庆余打开药箱,拿出酒精和棉棒,要给温言的伤口消毒。小环又要接他手里的酒精和棉棒。
周庆余不耐烦地看了小环一眼,“别在这添乱,去给你家小姐准备洗澡水。”他心里头发堵,这个丫头一见温言哪有不妥,就拿他当仇人似的。
小环迟疑着不肯走,周庆余冷声道:“还不快去!”
她眉头一皱,这才不情不愿地拧身离开。
温言忍不住替小环说话,“小环只是见不得我受委屈。误会了你,你别跟她计较。”
周庆余用蘸了酒精的棉棒轻轻擦拭她的额角,大约是刺痛了伤口,温言突然一僵,暗自抽了口凉气。
周庆余怪自己手重,停了动作,“阿言,为什么一定要参与这样危险的事?”
“总要有人去做。”温言话语淡淡地,仿佛满身狼狈的人不是她自己。
“做过之后呢,又能改变什么?螳臂当车罢了。”
“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或许,周帅一句话,就什么都变了。”温言抬头看向周庆余,似乎想从他眼底寻找答案。
“这是政治!政治厌恶你们这样随意拉帮结派的抵制和反抗。”周庆余苦笑,“你是吃定了我肯为你付出一切。你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是想看我心痛,是在摧我的心肝。”
温言辩白,“我没有。我不想用什么‘苦肉计’换你的同情。对不住,还是让你担心了。”她鼻子一酸,缓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也有不得已。你身在这个位置,入眼皆可为政治,你需对大局负责,你看到的是服从或抵抗。而我所见,却是生而为人的痛苦和绝望。我们的立场不同,我不想让你为难,可我决定做点儿什么,哪怕在你看来是不自量力也罢。”
周庆余哼笑,“好一个立场不同。你与我立场不同,与乔老师的立场才是相同的。”
温言摇头,“你不必说这话激我。我与乔老师之间,并无任何越轨行为。”
周庆余赌气道:“我谅他也不敢。”说着,又拿起酒精棉棒为她清理额角的伤口。
伤处沾上酒精,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温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直到将伤口包扎好,她都没有吭一声。
周庆余喊小环,“别听壁脚了,扶你家小姐去洗澡。”
小环利落地从门后闪出来,扶起温言就走。
周庆余回身看二人磨磨蹭蹭,两步跨到温言跟前,一弯身又将人横抱在怀里,气哼哼道:“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能洗上?”
隔天一早,警察署署长的电话直接打到了璟苑,跟周庆余连番地赔礼道歉,说下面警员年轻没见识,才误将夫人抓了进去,又怪自己没有及时看过被捕人员名单,实在罪过。还提议要亲自上门跟夫人赔礼,希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的失察之罪。
周庆余听完他这一连串的话,冷声道:“工厂的事要我亲自去查吗?不给我满意答复,你这个署长也别干了!”
温言正在餐桌旁吃早饭,听周庆余电话里火气极大地斥责警察署署长,敦促彻查工厂剥削工人的问题,不由得抬头望了他一眼,没承想恰与他目光相撞。温言仿佛被烫了一下,低头继续吃饭。
周庆余回到餐桌旁坐下,状似不经意道:“我们两个的立场并不矛盾。”
温言不由得弯起嘴角,却故意开他玩笑,“可你昨晚还说……”
他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抢白道:“昨晚谈的是我们两个的感情问题!”
两人吃过早饭,刚从餐桌旁起身,沈副官却来了,说是瞧着周帅昨晚睡的不足,怕他劳累过度,便带了今天要处理的紧急文件,好让周帅在家中办公。事实上,娉婷也怕周庆余因为温言参与游行而与她争吵,派沈开趁机探探口风。
周庆余不知道沈副官肚子里那些“小九九”,也觉得没必要在家中办公,于是留了沈副官在正厅,一个人回房换衣服。
沈副官趁机将娉婷的问候转达给温言,说来两个人有阵子未见了,温言的教学任务繁重,再加上近来为了工人和林记者的事奔波,与娉婷的相处时间自然就少了。
沈副官说完娉婷交代的话,又擅自提了句,“夫人,容卑职多句嘴。林怀仁记者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他和周帅立场不同,您参与其中,实在令周帅为难。”
温言倒是没料到这一层,周庆余也从没说过林记者还有别的身份,他话里话外都在担忧她的安危,却将自己的为难之处按下不提。
入夏,午间容易犯困,周庆余处理完手头的事,闭着眼眯了会儿,醒来后不久,沈副官来汇报,说林记者得救了,就是受了些伤,目前已经送去医院救治。
周庆余点了点头,“人活着就好。藤原的生意被他搅和了,按说直接派人喂他一颗子弹,比什么都干净利索。这么百般周折地将人绑走了,跟着又一顿折磨。想必藤原已经摸清楚林记者的另一重身份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大记者的骨头硬不硬。”
“周帅,接下来怎么办?”
周庆余抚了抚下巴,“让他先在医院养两天,好的差不多了就将人送走,留在承平说不定哪天又让人绑走,对我们也毫无利处。到时候你亲自跑一趟,去跟董鹤鸣谈谈。”
“是!”
“那个乔立文怎么样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人放了。他胳膊受了点儿伤,在医院包扎后便自行回家了。”沈副官顿了顿,接着道:“警察署那边向您请示,关在狱中的其余工人怎么处置?”
“都放了。”
“就这么放了?”
周庆余瞥他一眼,“不放了怎么办,难不成都弄死?”
温言在家休养了两天,便继续回正德高中上课。清早吃过饭,接着就动身去了学校,一路上心里都在琢磨如何将狱中的其余人解救出来,尤其乔立文又受了伤,须及时就医,没承想进了办公室,发现他已经回到学校。
乔立文见了温言,开口打招呼,“温老师,早。”
温言见他左臂吊着绷带,精神还算不错,“乔老师,你回来了。”又问,“其他人呢?”
乔立文笑道:“也都各自回家了,警察署并没有为难我们。”
温言心中大石落地。
乔立文没有被伤处影响,心情不错,又道:“温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怀仁兄得救了。”
温言乍一听这消息,立即想到周庆余,他嘴上拒绝的干脆,私下里却不忍心见死不救。
乔立文接着道:“还要感谢董校长,若不是他,怀仁兄这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温言微微一怔,她险些忘了,董校长也门路颇广,旋即笑道:“那就好。林记者得救,乔老师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乔立文笑容依旧,可不知怎么,眉目间却仿佛藏着些苍凉意味,他迟疑着开口,“温老师……”
温言抬头看他,等着他说话,却迟迟没听到下文,于是问道:“乔老师有事?”
他似乎鼓起了莫大勇气,深吸了口气,声音不高地接着道:“我跟学校提了辞职,再有半个月,我就走了。”
温言惊诧,“乔老师打算去哪?是有别的学校聘你还是……”
乔立文摇了摇头,“我打算离开承平,不再做老师了。”
温言印象里,乔立文热爱教育行业,并且喜欢与学生打交道,如今听他做出这样的选择,难免觉得不可思议,“乔老师打算去哪?往后做什么?”
“我和怀仁兄一起走,不清楚去哪,至于做什么,现在还不能说,但我相信是比教育更值得我奉献的事业。”乔立文说着,有一瞬的眼眶发酸,他提起嘴角,接着道:“有缘还会再见。说不定那时候的世界,已经不同了。”
温言心头一动,她似乎明白了乔立文的去向,无他,只能笑着祝福,“乔老师,我和学生会记得你。祝你万事顺遂。”
乔立文心中泛起一丝凄凉,不禁挠了挠头,笑着掩饰,“温老师别急着送别,我还有半个月才走。时间不早,该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