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璟苑,温言和周庆余谈及联阳纺纱厂的各种传闻,以及被开除的记者林怀仁。
周庆余军务繁忙,对此并不知情。一听是跟藤原靖有关的联阳纺纱厂,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警觉。
他自然知道藤原留在承平的心思不单纯,可没凭没据的,总不能单凭个人喜好就将人弄走,道理上说不过去,他也不能这么仗势压人。思索来去,觉得这样也好,与其将藤原“发配”到别处,让他迅速“建功立业”,不如就让他在承平多耗些时候。
可没承想,藤原和徐大年合办的纺纱厂这么快就出了问题。他仔细看过报纸,表面上看,联阳纺纱厂的说辞的确比那个姓林的记者更具可信度,何况《晨报》已经公开表示林姓记者是收了黑钱,甚至还有证人出面作证,可这出钱的人到底是谁,《晨报》方面却没有给出明确说法。
周庆余看得出,温言对这件事过度关心,问过才知,整件事与正德高中内一位女同学的父亲有关,虽然学生的父亲安然无恙,却激起了那位乔老师追求真相的心思,于是找了这位林姓记者。
他担心温言安危,“阿言,倘若林姓记者的报道是真的,那沾惹联阳纺纱厂就极其危险。你听我的话,不要再管这件事,在学校好好教书,学生们需要你。”
温言此刻仿佛站在一层纱帘前,伸手出去撩开帘子,就能看的后面的景象,可周庆余却要在此刻拖住她,实在让她心有不甘,“联阳纺纱厂的事,不光是我,所有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周庆余最不想看见她这样,他怕她为了所谓正义,不顾自身安危,怕她钻牛角尖,非要跟恶徒一较高下,“阿言,空有一腔正气是没用的。消灭恶人对正义者而言,也绝非手到擒来。其中危难重重,我不能放任你以身犯险。”
温言不禁争辩,“总得有人来做。我知道,我说这些显得太过自不量力,我没见识过真的险恶,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说话的权利。今天这件事与我并无关系,我可以选择冷眼旁观,可倘若他日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而我又只是一介弱小呢?谁来替我伸张公平正义?如果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那这个世界凭什么变得好一点?我们这个国家的希望何在?”
周庆余握住温言肩膀,深切道:“一切交给我,我来做。”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却撬动了温言整颗心。她伸手抱住他,一时无言。
周庆余抚了抚她发顶,温声道:“彻查联阳纺纱厂的事就交给警察署去办,你听我的话,别再掺和这件事。”
温言点了点头,“好。”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一时间感慨颇多,“清禾,其实你本不必为我做这些。”
周庆余低声笑,“纺纱厂的事关乎百姓,怎么能说是为你做的?”
两天后,警察署出动了几十名警员,对联阳纺纱厂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却并未查出丝毫问题。随后警察署对外发布公告,说联阳纺纱厂从内到外都非常正规,传言实属捏造,请诸位切勿轻信。
联阳纺纱厂为了挽回名声,也进行了一番辩解,宣称高工钱高要求,但与工人之间绝对是“买卖自由”,不存在剥削。
联阳怕工人情绪反弹严重,管理上的确有所松动。而温正元却抓住时机,为手底下的两个工厂扩招工人,开出的待遇同样优厚,并且打着“不赚血汗钱”的旗号,导致联阳纺纱厂部分工人冒险跳槽。
徐大年气的跳脚,“这个温正元惯常喜欢趁火打劫,巧取豪夺翡翠楼在先,挖角联阳纺纱工人在后。既然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饶了他!”
藤原靖听徐大年抱怨一通,半晌才开口,“岳父,锦程怀孕了,您要做外公了。”
徐大年听了一喜,女儿当初死活不愿嫁给藤原靖,好不容易劝着成了婚,她却性情大变,终日深居简出,待在新宅子里,几个月不曾回一趟徐公馆。徐大年来见女婿,也难得见着女儿,即使碰上了,也说不上几句话。从前那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小丫头,如今变得郁郁寡欢,见谁都是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说不心疼是假的,几个女儿中,锦程年纪最小,也最讨人喜欢。他也想女儿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可事不遂人愿,如今她有了身孕,说不准能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高兴点儿。
徐大年想及此,便忍不住自我安慰,眼下形势虽不明朗,但日本人野心勃勃,已经跟淮东的舒大帅有了合作,在承平得势也是迟早的事。他这是在为女儿谋未来,不能不说是高瞻远瞩。
他有些眼底发热,问女婿,“多久了?”
藤原靖对此倒不热衷,“医生昨天来看过,两个月有余。”
徐大年笑着连连称“好”。
说完家事,藤原靖便把话题转回了公事,“联阳纺纱厂的传言发展到今天,说来与那位林怀仁记者有莫大关系。但这也许不是他一时间充满正义感的鲁莽行为。这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藤原目光如刺,发狠道:“必须得找到林记者,我需要真相。帝国与中国的友谊,决不能被有心之人破坏!”
徐大年不禁心中一凛,印象里的女婿为人谦和,极少为了什么事发这样的火。
工人遭受资本家盘剥,几乎成了承平街头巷陌都在讨论的话题。联阳纺纱厂的传言未熄,温正元手底下的两间工厂又出了压榨工人的丑闻。其声势之浩大,就仿佛突然松开了一个绑紧了的口袋,里头的东西倾泻而下,让人措手不及。
警察署在这时,接连收到几封匿名举报信,有理有据地将温家工厂如何压榨工人的事说的一清二楚。
东郊兵工厂前几天遇上点儿麻烦事,周庆余正在全力解决。以温正元的道行,也帮不上什么,索性不给女婿添乱。一扭头的工夫,手底下另外两间工厂又出了问题,外头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他想破头也没想出什么法子压制流言,正在气头上,女儿温言回来了。
温言进门直奔主题,“父亲,外头都在传温家工厂压榨工人……”
温正元无名火起,抢过话头嚷嚷道:“我温正元再怎么财迷,也不至于干这等下作事!”
他灌了口凉茶,将茶碗摔在桌上,“我前阵子挖了联阳纺纱厂的墙脚,令徐大年遭了损失,他这是气不过,在恶意报复我。不光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我听警察署的朋友说,有人写匿名信举报咱们家工厂,保不齐警察署这就要有动作。”
温言悬起的心落了一半,只要温家工厂没有压榨工人,警察署便查不出什么。说起来,父亲倒因为与徐家多年宿怨,而接收了不少联阳纺纱厂的工人,算是好事一桩。
几封举报信像是烫手山芋,让警察署署长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谁都知道温正元如今是什么身份,倘若真的派人去查,查出问题,让周督军和岳父面上都难看,查不出问题,倒将周督军和温正元得罪完了。不论怎么做,他这前途恐怕都毁了。
可外头关于温家工厂压榨工人的传言一浪高过一浪,警察署再无动作,又要遭人诟病。一面是强权,一面是民怨,署长左思右想,心思不自主地向前者倾斜。最后豁出去了,干脆亲自跑了一趟督军署,将匿名信直接递给了周庆余,该怎么处置,由周督军亲自定夺吧。
周庆余自然明白警察署署长的心思,将匿名信丢回给他,让警察署秉公办事。警察署署长得了指示,便出动了数十警员,将温家两间被举报的工厂查了个底朝天。
结果不出所料,依旧一无所获。
警察署署长愁眉不展,接连查了几个工厂,都没查出问题,可偏偏外面流言四起,使得工人们对警察署越发不满,有的认为他们办事不力,有的认为他们包庇工厂,官商勾结。可他有冤无处诉,白跑了几趟,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当猴耍了。
礼拜天,一个陌生电话打到璟苑,佣人接起,片刻后扬声道:“夫人,您的电话。”
温言正在软榻上看书,于是连忙起身去接。
“温老师,能否出来见一面?怀仁兄失踪了!”
电话是乔立文打来的,温言一听林记者失踪,心里“咯噔”一跳,忙道:“我们在茗香楼见。”
挂断电话,温言换了衣服出门,想到周庆余不愿让她过多参与此事,便没有叫司机送,直接搭了人力车前往。
乔立文已经先一步抵达茗香楼。温言进了包间,见他面色惨白,双眼通红,正来回踱着步子,急得团团转。
见温言来了,乔立文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她手臂,“温老师,你来了!”说话间,乔立文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松开手,“抱歉,温老师。怀仁兄失踪,我一时间乱了方寸。”
温言知他无意冒犯,也不在意,“乔老师,坐下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