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哥已经坐在饭桌前,就着粗瓷大碗喝茶。
冯大嫂忙活一早上,饭菜上桌,招呼着温言和周庆余吃饭,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山野村户,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招待二位。粗茶淡饭,将就着用吧。”
不是冯大嫂的谦虚话,饭桌上摆着的,的确是粗茶淡饭。几碗稀米糊糊,几个粗粮野菜饼,一大海碗的炖土豆里难见几个肉星。
冯大哥倒觉得没什么可愧疚,自家存粮有限,能拿出来招待他们已经是发善心了,于是叫冯大嫂,“吃饭。”
周庆余和温言饿了一晚,已然饥肠辘辘,于是也不再客套。饭间,周庆余跟冯大哥打听附近哪里可以打电话,说自己的车坏在半路,要联络上家人来接他二人回去。
冯大哥半晌才开口,“附近这几户穷的都吃不上饭,哪来那些高级玩意儿?”
周庆余自然也料到了,车修不好,他和温言恐怕得走回承平。他是男人,倒不打紧,只是温言要跟着受苦。
冯大哥又道:“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越州人,眼下在承平做点儿小生意。”
冯大哥抬了抬眼皮,“住承平是吗?你们俩不嫌弃,吃完饭我赶马车送你们回去。”
温言看得出,她和周庆余在这,会给主人家造成极大压力,于是也不管什么车,立即应了下来。
马车不是给人坐的,是用来拉粮食肥料,干农活的,车上不干净,硬邦邦的板子,人坐上去硌得骨头疼。
温言和周庆余跟冯大嫂告别,又将身上的现钞都留了下来,算是感谢二人的收留和护送。冯大嫂不好意思收,看了一眼冯大哥,他正在专心喂马。
温言道:“在这叨扰二位,本就是我们不好意思。这钱您务必收下,否则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冯大嫂见二人是诚心要给,于是也不再推脱。
冯大哥套好了车,示意二人可以走了。
马车的速度不快,一路上石头瓦砾,颠簸的很。抵达承平时,已是太阳西斜。
周庆余邀请冯大哥进城吃个饭,他举了举手里的干饼,然后调转马头,驾着车离开了。
佣人们直到今早才发现大爷和夫人不见了,做好了一大桌子饭菜,左等右等不见人从卧房出来。小环敲了半天门没听见回应,最后只得进去一探究竟,只见被子叠的整整齐齐。
阖府上下都炸了锅,问了门房才知,昨夜大爷和夫人开车出了门就再没回来,管家有些急了,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去沈副官家里。
沈开更是心里一慌,去年过年夫人丢了,今年过年周帅和夫人一起丢了,可偏偏他只是个副官,调不动大批人马,只得安排侍卫长带着卫队出去悄悄找人。
直到周庆余携着温言回了璟苑,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沈副官满腹的牢骚没处发,还得立即安排人去修那辆被周帅扔在半路的车。好好的大年初一,又在找人中度过了。
正月十五一过,年也就过完了,转眼就到开春,农民准备种庄稼,工人也进厂子开工。
徐大年与藤原靖合作的联阳纺纱厂建成,也开始正式对外招工。联阳纺纱厂开出的工钱比同行要高,应聘者趋之若鹜,招工办公室的门槛险些都被踏破。
紧跟着藤原靖与商会其他成员的各种合作也大张旗鼓地开始了,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可没料想,不到两个月,就有各种关于联阳纺纱厂的流言传开。说联阳纺纱厂盘剥工人,是血汗工厂。
本来这样的传闻并不新奇,时局艰难,生意难做,有些当老板的最舍得放下身段去抹黑同行。传闻多了,叫人难辨真假。
因为藤原靖的关系,温言对联阳纺纱厂便多了些关注,但流言传来传去,却不见丝毫证据。逐渐地,她便觉得是自己对藤原成见太深,联阳不过就是一间普通的纺纱厂而已。
后来却是正德高中的一位女学生让她对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那天承平刚下了一场淅沥小雨,雨过天晴,春水正盛,春意更浓。
正德高中组织师生到城郊野游,欢声笑语一整天,学生们踏上回城的路。
彼时太阳西斜,天色渐晚。一个围着白围裙的男人突然斜刺过来,慌不择路地越过学生队伍,然而只往前跑了不过百十米,就被后面三个壮汉追上来一阵围打。白围裙男人毫无还手之力,不过片刻,就如一滩烂泥似的,被三个人架着胳膊欲带离此地。
学生队伍被惊散,一名女学生突然冲出去,对着壮汉连踢带打,哭着让对方放人。三个壮汉似乎不想多生枝节,将女学生推倒在地,便迅速离开了。
众人从女学生口中得知,被带走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一个半月前,女学生的父亲辞了工,接着便进了联阳纺纱厂。工厂离家不远,他却只回家住过一晚。女学生曾听父亲抱怨工时太长,做工辛苦,母亲却只是叹气,让他坚持坚持。
可她万万想不到,父亲进了联阳纺纱厂,竟要遭受如此待遇。女学生为解救父亲,由几位老师陪同着去警察署报了案。
警察署一贯喜欢搪塞人,给案子做了登记,便打发报案人回去等消息。
女学生年纪轻不经事,倒是很乖巧地将希望寄托在警察署了。而包括温言在内的几位老师却不太乐观,想着万一警察署不作为,又或是他们与纺纱厂有勾连,就得想其他法子救人。
没承想两天后,女学生的父亲竟安然无恙地回了家,他说联阳纺纱厂绝不是血汗工厂,外头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是有心人在造谣生事。女学生说到当天看见三个壮汉围追父亲的事,却被他矢口否认了,说女儿是看花了眼。
但几天后,有记者在《晨报》上发表了一篇报道,讲述了他如何应聘纺纱工人,进入联阳纺纱厂明察暗访的全部过程,纺纱厂内的劳工每天要劳作十六小时以上,工人细则严苛至极,只要有工人违犯,轻则扣掉当天工钱,重则还会遭到殴打。
应聘的工人多半没什么文化,被哄骗着签署了不平等协议,也是直到违规扣钱时才发觉其中不公,想辞工不干,纺纱厂再次拿出协议压人。
不光如此,工人遭受的所有不公平待遇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可能祸及家人。
而记者为了顺利进入纺纱厂调查,也签了这份如卖身契一样的协议。在纺纱厂内仅仅几天,虽不能窥得全貌,但纺纱厂内工人的生存现状实在堪忧。
记者凭借着老到的经验逃出了纺纱厂,整理发表了这篇文章。
清早,乔立文拿着一份《晨报》冲进办公室,“温老师,联阳纺纱厂果然有问题。”
温言道:“报纸我已经看过了。你那位记者朋友呢?”
乔立文喘匀了气,道:“你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女学生的父亲虽然安然无恙地回了家,可她对联阳纺纱厂仍旧疑心重重。乔立文分析了外头那些流言,外加女学生坚定不移的想法,促使他找上了在报社工作的记者朋友,深入险境去找证据。
新闻一出,承平哗然。
徐大年赶紧去找了一趟藤原靖,说是商量对策。可这个日本女婿觉得他大惊小怪,“这种小事,我就不出面了。还是由明吉陪着岳父您去处理吧。”
藤原靖的秘书明吉领了命,便和徐大年兵分两路。
徐大年立即带着几个工人代表召开了发布会,邀请了承平各家报社的记者,言辞恳切地请求记者朋友还联阳纺纱厂一个清白。
几个工人代表也口径一致,表述毫无瑕疵。
而明吉则将目光转向《晨报》。
第二天,几家报社的头版都是为联阳纺纱厂正名的新闻。而《晨报》也跟着发稿道歉,说社里记者林怀仁有违职业操守,收黑钱后炮制出一篇抹黑联阳纺纱厂的报道,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因此对林怀仁予以开除,以正业内风气。
乔立文看了《晨报》后悔不迭,急的来回踱步,“怪我怪我,倘若不是因为我,怀仁兄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揭联阳纺纱厂的底。如今非但没能撼动联阳,还让怀仁兄被冠上收黑钱的污名,是我对不起怀仁兄。”
温言安慰道:“乔老师你不必过于自责,林记者工作多年,想必对各种状况都早有预料。既然撕开了口子,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眼下林记者的安全更重要,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乔立文叹气,“温老师,谢谢你。你说的没错,怀仁兄做记者多年,从来就是一查到底的个性。在当下这个环境,做记者可谓危险重重,可他从未有一刻想要放弃。最可恶的是《晨报》,半分职业操守也无,与联阳沆瀣一气坑害自己人,着实让整个行业寒心。”
“林记者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相信真相会还他清白。《晨报》对他大张旗鼓的恶意诬陷,无非是想激他出来自证清白。务必让他沉住气,安全第一。”温言看了一眼时间,“《晨报》今时今日的作为,就是自掘坟墓的最佳诠释。我还有课,先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