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余亲自带了一个师援战淮东。
他这一走,温言觉得璟苑似乎冷清了不少。虽说每天照常给学生们上课,可心里头总牵系着淮东战局。
周庆余在一线作战,温言没法联络他,心里又记挂的紧,报纸上时不时有些报导战况的新闻出现,她总要翻来覆去地读上几遍。
革命军凭着一股韧劲,且战且胜。温言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没一日安生。
内阁把持的中央政府已然名存实亡,长此以往,只会让国内局势越发堪忧,百姓更加水深火热。而扛着民主旗帜的革命军一路向前,却为国内混乱的局势带来了一丝新的希望。
两方势力开战,打的是同胞兄弟,赢了也是输。温言虽不在战局,却也忧心如焚。
乔老师在马场伤了胳膊,从医院回来,没多休息就来给学生上课了。一条手臂吊在脖子上,余下的一只手翻书都有些困难。
温言始终觉得乔立文是因为她才受伤,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方便做什么。
那位胡小姐不时地来学校看望乔老师,送汤送饭的,殷切的很。有时候被温言撞见,胡小姐倒是落落大方,乔老师却满脸不自在,几次欲言又止。
温言也看得出,乔老师并不喜欢胡小姐,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破罢了。而胡小姐也是人精一个,乔老师不点破,她便故作不知,该来探望还是会来,来了依旧会带吃带喝。
温言不方便发表意见,虽说她乐意看到乔老师心有所属,只是这样硬撮合二人,对乔老师实在不公平。
淮东战况时刻牵动温言的心,半个月过去,周庆余仅来过一次消息,并未多谈,只是报个平安,让温言不必挂念太过。
越军在距淮东五十里处搭建了临时指挥部,周庆余抵淮第一时间便制定作战方针,下达命令全力阻击革命军。可没想到舒敬章这时候竟试图“祸水东引”,让越军正面迎敌,自己却龟缩起来,不想动一兵一卒。
天底下的便宜事哪能都让姓舒的占齐了?老狐狸想让越军和革命军打的不可开交,然后坐收渔利。周庆余察觉了他的意图,便不打算老实巴交地去阻击革命军了,下令按兵不动,消极应战。
舒敬章眼看革命军一路高歌猛进,杀向淮东,照这个态势,淮东怕真的难保了。老狐狸终于坐不住,再次向周庆余求援。
温言人在璟苑,只从报纸上看到了战况,革命军趁夜袭击,重挫淮军。越军作为援战军队,从后方包抄,打了革命军一个措手不及,但革命军顽强抵抗,越军损失不小。
局势三起三落,此次战役以革命军失败告终。
周庆余援战淮东,大捷而归,越军不日返回承平驻地。
温言得了消息,高兴的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穿戴起来,预备着出城去迎人。
小环看了都在打趣她,“姑爷一走就是两个月,可真是等苦了我们小姐。”
温言倒不恼,只笑了笑,“小环你真是越长大越不老实,竟连我也消遣。看看我有没有哪里不妥?”
小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替温言理了理衣衫,“妥妥当当的。小姐咱们走吧,司机在外头等了。”
越军大捷而归,承平少不得又热闹一番。虽说打赢这一仗跟承平百姓也没什么关联,但温正元凭借着在承平商会日益拔高的地位,硬是联合了一帮人,搞出了一些感同身受的喜悦气氛来。
父亲对周庆余的殷勤讨好让温言觉得没脸,却又拿他没法子,于是只能假作不知。
温言坐在汽车里,看着车窗外锣鼓喧天的模样,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周部入驻承平那天,也是这副热闹景象。当天她在温宅,外头的喧嚣与她似乎毫不相干。如今她也成了这喧嚣的一部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不可预测。
温言迎到了城门口,直到中午,才看到城外官道尽头出现一排绿色汽车,伴随着一阵尘土飞扬,正在向城门驶来。
出征军队直接返回驻军营地,进城的是周庆余及卫队的汽车,后面还跟着几辆军用重卡。
周庆余认出了站在远处的温言,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汽车又在行驶中。单凭一个模糊身影,一件不常穿的绛紫色旗袍,他就认出了她。
不知道怎么认出来的,但就是认定了那是她。他抑制着心中澎湃的情绪,屏除周遭一切喧嚣,他听见自己激越的心跳声,是因为即将和爱人见面,才激动不已。
汽车在温言跟前停稳,周庆余从车上迈步下来。两个月未见,就好比两个世纪一样漫长。两人将思念之苦一寸一寸地都尝遍了,好不容易等来了见面。
温言没说话,眼神中溢出的光却似乎已经道尽千言万语。
周庆余伸手拢她肩头,试着张了张口,终究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临走前,不忘叮嘱沈副官去谢过岳父温正元的热情相迎,便丢下一干人等,亲自驾车离去。
城内人来人往,周庆余车开不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好不容易抵达蔷薇别院,他为温言拉开车门。
温言问:“为什么不回璟苑?”
周庆余弯唇一笑,“这里人少,方便说话。”说着,便拉着她快步往前。
房门在二人身后关闭,周庆余迫不及待将温言拥入怀中,那一刻,所有的分离之痛,思念之苦都得到了慰藉,他发出一声轻微叹息,“阿言,想我吗?”
温言抚了抚他坚实的脊背,在他怀里点头,“两个月,鲜少收到你的消息,只能靠报纸猜测你的安危,实在是难熬。”
周庆余满怀歉意,“叫你担心了。”
他伸手将她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然后捧起她的脸,仔细看她,像是要把所有细节都镌刻在心头。
温言被他热烈的双眸灼痛,微低了低头,就听他笑道:“成婚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害羞。”说着,便来寻她的唇,一遍遍描摹亲吻。
温言闭眼承受他带来的一切感官刺激,终究发出一声喟叹。
她伸手抱紧周庆余,仿佛越用力,就越幸福。
周庆余的笑声像是从胸腔发出,伸手拍了拍温言,“阿言,你要勒死我了。”
温言才发觉自己失态,讪讪地松开手,脸色绯红。
晚上,两人留宿蔷薇别院。主人难得来一趟,佣人们立即忙活起来,准备饭食。
温言和周庆余像极了初涉情爱的小情侣,时刻黏在一起都觉得不够。
入夜后,暑热消散了大半。两个人吃过饭,便在院中小亭里闲坐。佣人端了小点心和茶水上来,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闲聊。聊温言在正德高中的教学工作,聊承平街头巷尾发生的琐事,周庆余听的津津有味,这样烟火气的生活让人安心踏实。
他闭口不提淮东战场发生的一切,战场上的炮火连天,血肉横飞,在他脑子里回旋,沉淀,直至深埋,希望永远不必见天日。经历了越多的残酷杀戮,他越感觉到身心疲惫,越想一切归于平静。他变得和温言一样,希望所到之处,尽是平安喜乐。
两人有说有笑,仿佛又回到了援战前的时光。这样散漫的日子与外头的水深火热极不相称,他们却对此表现出异样的贪恋,希望时光就此停止,幸福永恒。
夜深了,温言催着周庆余去休息。
他却故意往歪了想,嘴角一抹坏笑,“时间还早,急什么?”
温言脸上发烧,纠正道:“奔波了一天,不累吗?就这么爱耍贫嘴。”
周庆余将温言的手握在掌心,“舍不得睡,这么久没见,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周遭光线昏暗,亭子里尤甚。温言道:“要看回房间里看。室内灯火通明,好过在这里摸黑。”
周庆余笑了,点头表示她说的有理,拉她起身往回走,“阿言,你在逗引我。”
温言才发觉自己说话实在欠缺考虑,辩驳道:“我才没你这样的心机。”
回房后,周庆余便提出要分房睡。温言以为他刚从战场下来,心绪难平,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便叫佣人另收拾了一间房出来。
时间不早,温言催促他回房,他一副和颜悦色模样,跟她道:“你先睡,我看着你。”
接连两晚,都是温言睡下,周庆余才起身回房。温言心中起疑,小夫妻二人久别重逢,周庆余表现的过于清心寡欲了些。温言脸色烧红,暗恼自己胡思乱想。
正值仲夏,周庆余每天穿戴得一丝不苟,即便在卧房也将自己包裹的极为严实。
温言起了疑心,夜里假装睡着,又偷偷从窗帘缝里看他,结果他警觉性出奇的高,和衣而睡了。
第二天清早,温言直接进了他房门,开口问道:“清禾,你是不是身上有伤,怕被我看到?”
周庆余弯着嘴角笑,顾左右而言他,“阿言晚上一个人睡,害怕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她上前去解他纽扣,“你既然没有受伤,又怕我看见什么?”
周庆余握住她手,“阿言,我这阵子累的很,怕影响你休息。”
温言性格一向柔软,但今天却铁一样固执。两人拉扯来去,她不小心碰了他腰侧,他手上动作停住,疼的轻抽了口凉气。
温言身体一僵,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衬衣下摆,看到被血染红的纱布。她嗔怪地看着他,转瞬间已然泪盈于睫,“你想瞒我到几时?”
周庆余忍着疼,笑了笑,“小伤,快好了。被你这一折腾,伤口又崩了。”
温言心疼又愧疚,眼中噙了泪水,“对不住,都怪我下手没轻重。”说完就转身叫人去请医生。
他替温言拭了拭眼角,“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别哭,我就是见不得你为我掉眼泪。战场上枪炮无眼,我这点儿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索性脱掉衬衣打赤膊,将伤处展现在温言面前,“你看看,是不是快好了?”
温言伸手轻触纱布,“怎么伤的?”
“流弹碎片擦破了皮。军医给处理过了,很快就能痊愈。”
“这些天怎么换药的?”
周庆余又将衬衣穿上,“在督军署换的。”
温言一脸愠怒,“这样热的天,就因为怕我看见,天天这样捂着,万一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他连忙安慰道:“阿言,我有分寸。”这些年征战无数,大伤小伤更是无数,周庆余从没因为伤痛皱过眉头。眼下被人这么悉心牵挂着,他竟觉得自己变得娇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