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昱台突然传来噩耗,三姨娘沁茹自尽了。
温言也是回了承平才知是三姨娘和周显余里应外合,做成了绑架事件,至于二人之间的龌龊事,周庆余并没有多提。到底是罔顾人伦的丑事一桩,他实在没法开这个口。在昱台养伤期间,佣人们明面上三缄其口,私底下总要忍不住议论,温言却也从中猜出了几分。
三姨娘自打被关进小楼,便再没被放出来过,吃穿用的每天有专人送过去,她除了没有自由,倒也没人苛待她。
周庆余本想再过一阵子放她离开,天地之大,总有她想去的地方,却没想到她一时想不开,竟然割腕自尽了。这结局让人忍不住叹息,她这是何苦呢?
管家一早来了电话,说送饭的人敲了半晌的门,没人应声,于是叫了人一起进门探查。结果就瞧见三姨娘在浴缸里割腕自尽了,浴缸里的血水漫到了地上,那场面极其可怕。管家忙不迭地派人接了医生过来,医生还没诊,就摇了摇头,说人都凉透了。
温言听的心惊肉跳,痛惜不已,虽说三姨娘伙同周显余坑害她,着实可恨,她也并不打算原谅,可至多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但却从未想过要三姨娘去死。
多说也是无益,人已经没了。周庆余沉默半晌,在电话里嘱咐管家,“三姨娘不进南越山祖坟,另外买块好墓地,把人葬了。不用大操大办,低调行事。”
管家应了声“是”,又继续道:“三太太留了封遗书,写了大爷您亲启,我不敢擅自拆开,派了人给您送到承平,估摸着明晚也该到了。”
第二天晚上,三姨娘的遗书送到了璟苑。
周庆余忙于军务,人还在督军署。温言正在书房中备课,前阵子与周庆余商定了要回正德高中教学,她立即联络了董校长。老校长一听温言要重回讲台,连连称好,说随时欢迎。温言在家休养了几天,便迫不及待回学校报到了。
今天是回学校的第四天,久未执教讲课,竟有些生疏了,这两天她回到家就一头扎进书房,落下的东西要赶紧补回来,免得误了学生。
小权来禀报,说昱台有信过来,送信的人在正厅候着。温言与小权一起回了正厅,本想接了信,叫小权带人下去吃饭休息。但他执意等周庆余回来,说是要将信亲自交到大爷手上,才算不负所托。
温言觉得有理,便叫小权去厨房端了些饭食到正厅,让他先打发了饥荒。对方奔波了两天,确实也累坏了,于是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不一会儿,门外汽车声渐近,周庆余回来了。
送信的人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连忙将信奉上,这才算松了口气,跟着小权下去安置了。
信封上写着“清禾亲启”几个字,封口粘得严实,周庆余心里头有预感,这不是一封普通的遗书,于是连拆信封的动作都谨慎了许多。
温言怕三姨娘留了什么家族秘辛,不方便让她知道,于是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并不打算问什么。
周庆余拆开信封只扫了一眼,就冲到温言跟前,“阿言,佳瑜还活着!”
温言不由得惊诧,“四妹不是……”昱台上下都知道佳瑜小姐死于一场大火,连她住的小楼都烧成焦黑一片,至今仍是府中禁地。
“你看看。”周庆余将书信递给温言,发觉手竟有些不听使唤。仿佛干旱皴裂的大地突然涌出一汪泉水,四妹的“死而复生”补偿了他对亲情的渴望,让他几欲热泪盈眶。他内心有些激动,佳瑜又变成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而不是祠堂里冷冰冰的灵位。
温言接过信逐字读了,佳瑜的确活着,眼下正在日本读书,三姨娘会定期寄钱过去,她在外面过的很好,已经十九岁,正逢最灿烂诗意的年华。这是个太好的消息了,连三姨娘离世的悲苦氛围也被冲淡了些。
周庆余回过味儿来,倘若不是三姨娘主动提起,恐怕没人知道佳瑜还活着,他有些怨气,佳瑜不是她的私人财产,竟让她欺上瞒下这么久,那场大火简直烧尽了昱台的全部生机,成了阖府上下不能言说的伤痛。可三姨娘人都已经没了,怨她又有什么意义?
三姨娘在遗言里将佳瑜的事大略说了说,当初老督军突然病故,几兄弟为了争权夺利搞得周家鸡犬不宁,三少更是为此付出生命,她怕唯一的女儿也遭受牵连,于是制造了一场大火,暗中将佳瑜送去日本,伪装出女儿已死的假象。这几年下来,她在日本读书生活倒也自在快活,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二少坠海而亡,我对生活仅存的一点儿念想也跟着没了。给你写这封信,实属无奈之举。望大少不计前嫌,照顾佳瑜四妹。佳瑜每月开销我附在后面,暂且别告诉她我的死讯,倘若大少答应我的请求,我就算闭了眼,也心安了。我自知犯下错事,无颜面对老督军和周家人,死后更不敢奢望进南越山,请大少念在我追随老督军十几年的份上,酌情安置。人活一世,图个眼前快活,就算死后声名狼藉也都是活人才关心的事了,我从未有一刻后悔自己所作所为。——沁茹绝笔”
温言看完这段感慨颇多,三姨娘一生被封建礼教围追堵截,倒也是个潇洒人物。只是她罔顾人伦,到底让活着的人为难。
温言不放心小女孩只身在外,“要不要把佳瑜接到身边照顾?”
周庆余思忖半晌,摇了摇头,“就依三姨娘的话吧,她是佳瑜的亲妈,想必已经考虑周全。哪天瞒不下去了,或是四妹想回国,再接到身边不迟。”
温言不再多言,小小年纪就要直面母亲离世的消息,的确残酷了些,只是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不知那时佳瑜的悲痛是否会少个几分?
时至四月,承平天气转暖,阳光和煦,草长莺飞。三姨娘沁茹的离世,在眼下这个动荡不安的局势中,似乎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涟漪。倒是这嫩芽新出的季节,给压抑了许久的承平增添了一抹生机。
清早,温言和周庆余用过早饭,便各自出门。
璟苑离正德高中有段距离,温言不想自己的身份过于引人注目,便叫司机将车停的远些,余下一段路,她自己走过去,路上还能买份报纸。
翻开晨报,温言总不禁想起孙茵还在的日子,她写的社论针砭时弊,言辞辛辣,时常令读者拍手称快。可惜的是,再也看不到了。身后不远处,报童的号外声再度响起,温言收神,敛了敛情绪,往学校走去。
温言重新站上讲台,教的已经不是从前那班学生,她是接了其他国文老师的两个班。眼下学校教师资源紧缺,温言的归来正好缓解了国文教学的压力,也算解了几分燃眉之急。
起初学生们换老师,的确有些抵触,但温言也在从前的教学中收获了一点儿心得,讲课方法不死板,师生相处不拘谨,一来二去,师生关系也算融洽。
时不时地,还有从前教过的学生来温言的办公室请教问题,她从不吝啬,也都一一解答。这倒让她现任学生有些吃味了,凭什么有问题都来找我们国文老师?
回了学校,便免不得遇见昔日同事,自然也包括乔立文。他似乎已经将那段尚未发芽的感情埋葬,言谈间少了些拘谨羞涩,多了些从容淡然。
温言犹记得,上回他为了见她一面,被打的鼻青脸肿,所以见了人难免显得心虚,倒是乔老师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仿佛早将当日的不快忘干净了。温言见状,索性便不再提及往事。
乔立文自觉已经看开,却在听说温言要回校的消息时,心潮不可抑制地澎湃。
自打温老师辞职,乔立文就告诫自己,将这段感情深埋心底,再去遇见其他女孩子,然后恋爱成婚。也许不够动心,但在这颠簸动荡的时代,能够循规蹈矩过完一生已经是多数人求而不得的好运。
国文课结束,温言抱着教材回办公室,遇上同样回办公室的乔立文,他快走两步跟上来,“温老师,下课了。”
温言点头说是,同他一起回办公室。
乔立文忍不住看她侧颜,脱口道:“温老师瘦了。”
温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有些尴尬,乔立文立即意识到自己对温老师关心过度,立即摆起官腔,“教学任务重,咱们做教员的得多保重自己。”
温言笑答,“乔老师说的是。”
二人便无话了。乔立文暗自松了口气,多少有些恼恨自己,讲话不知分寸,好在温老师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