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程一个人在正厅喝茶,手边搁着各式点心水果,佣人李妈从旁伺候着,周到得很。锦程没心思吃东西,眼睛不时地瞥向门口,好不容易等来周庆余,立即缠着他说话,“庆余哥哥,我听小门房说你病了。有没有看过医生?”
周庆余笑了笑,“小权多嘴。不过是近来忙得累了,找个借口在家里躲清静,没什么大碍,多谢徐小姐挂心。”
锦程刻意忽略他末尾的客套话,展颜笑道:“那就好。”于是又跟他闲聊起来。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生在富贵家庭,养尊处优十几年,每天有大把时间琢磨吃喝玩乐。
倒不是说有错,能够无忧无虑长大,那是福分。只是周庆余实在没工夫陪她拉家常,心里正琢磨着沈副官怎么还不来救场。
锦程忽然提议道:“庆余哥哥有空吗?不如我们出去逛逛?鼎元街新开了家西餐厅,听说是专门从法兰西请的厨子,味道极为正宗,我还没有去过。”不等周庆余回应,又道:“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晚些时候还可以去看一场电影,这几天有部新的爱情片上映呢。”
周庆余等不来沈开救场,正打算出言拒绝,结果沈副官就来了,说有要紧军务等着周帅处理。
周庆余暗地里松了口气,面上满怀歉意,“对不住,徐小姐。有紧急军务,延误不得。”
锦程难掩失望,“军务要紧……那我不耽误庆余哥哥时间了。”说完话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似乎想等他改变主意。
周庆余却视而不见,礼貌道:“徐小姐可以在园子里随意逛逛,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面人去办。”说罢,又扭头叮嘱李妈把徐小姐伺候好了,而后便匆匆回了书房。
一踏进书房门,周庆余道:“你来的倒及时,晚了恐怕我就被拽出门去了。”
沈副官本不打算打扰二人,只不过眼下是真的有事,“才刚舒大帅来电,说送回去的那批战利品已经顺利运抵淮东,让卑职代他向周帅转达谢意。”
“老狐狸还说什么了?”
“舒大帅有意无意地,提了句舒大小姐和周帅的婚事。”
周庆余冷笑一声,“婚事?舒敬章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那宝贝女儿什么脾性,用得着外人提醒吗?就算我肯娶,也得她肯嫁。”
沈副官不无担忧,“卑职觉着舒大帅怕是认真的。无论如何,周帅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老狐狸能不认真吗?眼下周庆余离开越州大本营,带兵驻扎承平,已然脱离他的包围圈。不把女儿送上祭台,如何巩固他掌控周部的力量?可他那女儿主意正的很,未必肯受他摆布。
再者说,周庆余也不可能给老狐狸做一辈子傀儡!三年下来,他窝囊气受了不少,连带着心性都收敛了许多,搁在从前,他是绝对没这个好脾气的。可思忖来去,这又怪得了谁?全是自作自受罢了。
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
直到锦程离开,周庆余才从书房出来透口气。晚饭过后,周庆余独个开了车出门闲逛,沈副官要跟着,被他拒绝了。
自打入驻承平,他不在督军署,就在驻军营地。每天忙得人仰马翻,极少有机会出门。
三四年过去,承平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车沿着落英湖畔的宽道往前开,从车窗望出去,一水儿的富贵宅院坐落在两侧。再往前,就是正德高中。早已过了放学时间,这条路也并不热闹。
有两个女孩子迎面接近,一个梳着利落的学生头,另一个留一头乌黑长发,两人衣着素净,一边走一边说笑,很亲密的模样。
周庆余挪开目光,专心开车。汽车前行,两个女孩子也越发离得近了。他不经意扭头瞥了一眼,也没瞧仔细,但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等车子开出老远,才惊觉是遇见故人了。他心头骤然一跳,脑中忽地闪烁出许多旧画面,也越发地确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连忙停了车,下车寻人。可惜晚了一步,压根不见两个姑娘的踪影了。也许就进了哪座大门紧闭的宅院里,亦或是在路口便转了弯,总之是遍寻不见。
周庆余站在原地发了半晌的呆,确信真的弄丢了人,才悻悻然开车离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沈副官算账,让他找个人,这么久没有结果!
门房小权拐着腿出来迎人,边走边道:“周帅,沈副官在正厅等您。”
周庆余冷着一张脸,“我也正要找他。”
一进正厅,就见着沈副官急得满地打转,没等他开口说话,沈副官便拿着份报纸递到他眼前,“周帅,出事了。”
温言到家时已经不早,老钟叔听见动静立即出来接人,听说小姐欠了车钱,又连忙掏兜把钱给了人力车夫。
进门后,老钟叔还叨念,小姐独个儿外出,记得早些回来,外头不太平。他看着温言长大,自然心疼得紧。
温言也觉得暖心,连声说“好”,又解释了几句,说学校里有事耽搁了,没到处乱跑。
倒也不算是谎话。放学后,孙茵说班上有位同学无缘无故旷课几天,便约了温言一同去学生家里探探情况。上门一打听才知,家中变故突生,负担不起学费,打算让孩子弃学。孙茵生活不宽裕,帮不上什么,温言则掏空了手袋,把能留的钱全留下了。
两个人离开学生家里,翻遍浑身上下,也没凑齐回家的车钱。温言倒是好说,可以先叫车,到家后自然有老钟叔送钱出来。可孙茵不同,家里没人等她,也没人出门帮她付车钱。温言便与她结伴走了一段路,直到分开后,才叫了辆人力车回家。
隔得老远就听见父亲在念叨世道混乱,生意难做。
“姓周的横征暴敛不算,还唆使手下那群当兵的出来打砸抢,这跟土匪有什么分别?往后承平怕是没太平日子可过了。”
母亲低声道:“小声着些,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怎样,还没定准。别是这报纸故意煽风点火,乱写一气的。”
温正元气哼哼地,“女人家懂什么?这帮土匪扛起枪来六亲不认,难不成你觉得我冤枉了他们?”
母亲没再多话。
正厅里,温正元坐在上座,母亲坐在下首,皆是一副愁上心头的模样。温言进门后跟两人打过招呼,就挨着母亲坐下。
温正元从愁云惨雾里抬头,又是一顿询问,“怎么这么晚?难不成又备课忘了时间?”
温言只说去做家访,倒没提给人留钱的事,说了恐怕又要被父亲念叨,她岔开话题,“方才听您和母亲说当兵的抢劫,出了什么事?”
温母瞅了一眼温正元,才道:“说是昨儿个有一小撮当兵的敲诈六福街的一家铺面,还打伤了店老板。这事儿被一个好事的记者碰见了,还给当作新闻登在了今天的报纸上,这题目起的也是怪耸人的。”
说着,母亲把桌上的《承平晚报》递给了温言。她接过来看了个大概,这篇文章写得义愤填膺,表面上看没什么毛病,可仔细品着,总觉得有煽动情绪的嫌疑。再看文章署名,竟然是吾生。
温言心头一跳,这不该是孙茵写出来的东西。
接下来两天是休息日,温言窝在家中没出门。只是听说《承平晚报》上那篇新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承平百姓对驻军的印象一落千丈。
而周部立即派出发言人,承诺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定民心。
提到这个,温正元就一肚子火气,连连拍桌,“事情来龙去脉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说的比唱的还动听。依我看,怕是姓周的见承平消停了几日就坐不住了,寻个由头好叫大家伙儿散财才是真的。”
上回周庆余借做寿之名,狠狠地敲了承平商会众家一笔,这事儿于温正元来说是切肤之痛。虽说孙永昌在时,就没少以各种名目敛财,按说早该看淡了的,可做生意方知赚钱难,他但凡有法子也不会拿钱填这个无底洞。那帮人仗着手里有枪,上下嘴唇一碰,就要他们笑着从兜里掏银子,简直一点儿天理也没有。
温言觉得父亲这话不无道理,整个事件真相是什么,谁也不好说。孙永昌在时,手底下军队骚扰百姓是家常便饭,百姓见了这些人都跟避猫鼠似的,委屈受也就受了,没人为他们主持公道。至于敲诈勒索,被敲的多了,由不得你不习惯,只要损失还堪忍受,就得过且过吧。
没承想驻军换成了周庆余的越军,百姓的待遇也不同了。周部竟承诺要彻查此事以安民心,倒叫人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隔天一早,温言从大宅出来,一路往正德高中走去。路上竟遇见好几拨军队,那些人荷枪实弹,正挨家挨户地搜查什么。
据说周庆余一向治军严明,不准部下叨扰百姓。驻军进城那阵子的热闹劲儿一过,这段时间倒也还算消停。只是才刚消停了几天,六福街敲诈伤人事件又将承平笼罩在一片疑雾之中。
眼下这情形,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动荡年月,谁不是提着脑袋过生活?温言倒也习惯了,想起孙永昌在时,动辄全城戒严,以维护治安为名,大肆清除异己,闹得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温言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兵,生怕有人来寻衅。没料想还是没躲过,周部军队在正德高中几丈外的路口设了关卡。领头的也是凶得很,对她一通盘问,还把她手袋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温言不怒不躁,一一回答了问题,对方才肯放行。
温言几乎一路小跑,进了办公室发现孙茵已经在办公桌前坐着,才算松了口气。
趁其他人没来,温言走上前低声道:“周部在校门外不远处设了关卡,你进出时多加小心。”
孙茵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叫她不用担心。
温言想了想,又道:“晚报上关于六福街的文章,我看了。孙茵,你收敛些,小心引火烧身。”
孙茵又点了点头,“我近期不会再写社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