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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忆旧年

温言匆匆进了卧房,带上门,才算避开了父母。惹得父亲不快,可想母亲少不得被他唠叨,但也顾不上许多了。再待上片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些别的什么话来。

梳妆台上常年横卧着一个珐琅首饰盒,许久不曾打开,金属扣已经隐约有了锈迹,打开时也难免有一丝涩然。盒子里躺着一枚兰花胸针,银托上镶嵌着碧绿的翡翠,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可人。

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了,懂行的人看“种水色工”,只消一眼就知道这翡翠水头短了些,不是什么极品东西,首饰店里稍一挑拣就有的。唯一特殊的是,银托上刻了个“铎”字。

这是同谢铎恋爱后,她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彼时两人尚在学校念书,虽说谢、温两家门户殷实,却也不提倡子女太过奢靡,须知动荡年月,赚钱不易。两个人的开销用度都是受家里控制的,谢铎走遍全城的翡翠店,这枚胸针是众多他看得上眼的物件里唯一一件买得起的。

谢铎叮嘱过的,“将这个别在胸前,这样我和阿言的心就挨在一起了。”说罢,将胸针翻过来给她看银托上的字。

曾经多少甜言蜜语,如今就有多少剜心之痛。

温言将胸针放在手心里摆弄,指腹摩挲银托上的碧绿欲滴,润凉如水的质感,不禁令人思绪回转,转回三年前。

那日天气晴好,是温言与谢家少爷谢铎的大婚之日。迎亲队伍接了温言后浩浩荡荡往谢家去,凑热闹的人也是一拨接一拨,直把枫叶大道堵的水泄不通。

那一场婚礼盛况空前,倘若顺利成行,应该会成为承平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佳话。只可惜,终了全成了大家口口相传的笑话。

行礼前,谢家老爷接了一个沪都来的电话,回来后便当着满堂宾客退婚,温言连人带嫁妆被一起送回娘家。只不过这一遭,走的甚是狼狈难堪。轻车简从,仓促而逃。可气的是,谢家就由着外界胡乱猜测,从头到尾保持缄默,叫温言伤透了心。

一场婚事闹的满城风雨,温正元在承平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毁了他女儿的婚,便是落他的面子。他倒想去讨个公道回来,可即便跟谢家要了说法,这件事依旧是笑话一桩。

寻常百姓不缺想象力,更不缺“张家长李家短”的闲工夫,先有人猜说两人八字不合,可有人出来辟谣,说八字早就合过了的,否则哪能等到成婚当日才退婚?又有说谢家少爷另觅佳偶的,连带着张家小姐、刘家姑娘都成了谢家少爷的新欢。有人夸谢少爷眼光佳,自然也有人编排温言魅力差,说她只知埋头念书,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才落得惨淡收场。女子无才便是德呀,温家小姐读书十载,竟然连如此浅显道理都不懂。更有甚者,说温家小姐水性杨花,整天跟异性厮混,跟她同时出现过的男同学无一幸免,皆成为她的“出墙”对象。

退婚一事被传的走了样,温言将自己关在家中不出门,本想等风波过去,找谢铎问清楚。可谢家却突然举家搬迁,一夜之间在承平销声匿迹,据传是去了十里洋场的沪都。口水和棍棒,全留给温言一人。

学校里的同学一夜之间仿佛都换了面孔,女同学看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意,男同学对她避而远之,生怕跟她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唯有孙茵,从头到尾站在她这一边,没有一丝动摇。

跟父亲要好的世叔世伯们连叹可惜、可惜,好好的谢家少爷都被她错过。至于叔伯家的婶娘们,嘴上劝温言不必伤心,说什么好女不愁嫁,暗地里不知笑她多少回,书呆子一个,哪比得上自家女儿千娇百媚一枝花。

话听得多了,温言不禁自我检视,难道真是她做错事?孙茵便安慰她,一帮吃不到葡萄的人罢了,何必为些个不相干的人烦恼。

外人的话,她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可父母的话,叫她怎么能不放心上?母亲自然是心疼她的,私下里却总在念叨,不该让她念这么多书,耽误正经事。

温言知道母亲说的正经事,无非是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那一套。母亲是信了外面的谣言,才整日心神不宁,悔不当初。至于父亲,叔伯们丢过来的冷嘲热讽,他都如数丢给她。

“非学人做新女性,自由恋爱。结果呢?嫁进门还能被退回娘家,你这些年书都念到哪去了?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叫我在人前颜面扫地,人后被戳脊梁骨,说我温正元养出你这么个好女儿!”

父亲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套。温言从来都是低头听着,不作声。母亲看不过眼,也会低声回护两句。父亲立刻把矛头对准母亲,“我还没说你,都是你给惯的!好好的女儿养成这副样子,镇日里跟男同学混在一起,还去参加什么学生运动!女孩子该有的德行,一样没学到!”

言语间恨不得将女儿回炉再造。话说的狠了,母亲就跟着哭,却从不争辩。

温正元自此便发下话来,往后女儿的婚事全由他做主。别肖想什么自由恋爱,光听这几个字就觉得那场面不堪入目。

可惜往日里踏破门槛说媒的,突然间都销声匿迹了。温正元急得跳脚,恨不得立时把女儿嫁出去了事,好解决一块心病。

温言有自己的主意,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瞒着父亲和孙茵一同进正德高中做国文老师。温正元得知后大发雷霆,仿佛她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吵一遍又一遍,温言不反驳,亦不遵从。温正元只得找媒人给女儿说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爱丢谁的人就丢谁的人!

几个叔伯来谈生意,不料突然转了风向,夸温言有出息,做了女先生。温正元吃过亏上过当,哪敢轻易听信他们。可温母从牌桌上下来,也说几位太太聊起温言,说她做女先生,赛过花木兰。

温正元暗地里似松了口气,心说这么些年,女儿总算做了件争脸的事,但他也绷得住,面色仍旧黑得像锅底,只不过骂人骂的少了,虽说仍是不认同女儿家抛头露面外出做事,但到底也没再激烈反对。

学校是个瞒不住话的地方,何况温言被退婚的事情曾轰动承平。流言蜚语传的多了,免不得会有人信以为真。温言在学校里名声堪忧,一年多下来,乐意跟她来往的老师寥寥无几,除了旧友孙茵,就只剩下乔立文……但他根本不是奔着做朋友来的,刨除不算。

倒是时过境迁,如今无数画面从脑海里闪回,猛然细想,竟觉得有些不大真切了。温言回神,往日种种不可追,再想也是无益。

清早,徐公馆的千金徐锦程满心欢喜地坐上父亲徐大年的福特汽车,由司机载着,一路穿街过巷。半小时后,汽车抵达蔷薇别院,司机把车停了,便赶紧下车为小姐开车门。

小门房听见动静,立即跑出来迎接,他腿脚稍有些不利索,但丝毫不影响什么。见了徐小姐,两眼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徐小姐,您早。”

锦程自小养尊处优,颇有些小姐脾气,但对小门房还算客气,简单回应了一句,便直奔主题,“庆余哥哥在吗?我来看看他。”

小门房一边引着她进门,一边道:“在呢在呢。一早听沈副官说周帅今天身体抱恙,不打算去督军署,就留在家里办公。”

锦程急了,“庆余哥哥病了?快带我去看看。”

周庆余的确不大舒服,连日来操劳过度,有些头疼罢了,倒也算不上什么病,趁今天没什么要紧军务要处理,便决定留在别院偷个懒。本想多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去应付手底下的一帮兵油子。只是他向来浅眠,到了钟点儿就醒,想睡也睡不着了。

于是只得早早起床,才吃过饭,沈副官便送了一叠文件过来,周庆余挨个看了一遍。不多时,沈副官又端来一盅汤,说是补气养神的。

周庆余接过来,掀开盖子,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放下汤盅,皱着眉头道:“这东西味道太冲了,端下去吧。再过一会儿,书房就没法待了。”

沈副官本打算劝周帅喝了,结果周帅一个眼风递过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立即端了汤盅离开。回来后,就跟周庆余报信,说徐锦程小姐来了,此刻在正厅里喝茶,要见周帅。

周庆余听了这话,不禁头皮一紧,脑仁也跟着疼起来,他揉了揉额角,问道:“这姑娘最近怎么回事?总往家里跑。”

沈副官提醒道:“这是周帅您给的特权。徐小姐那天头一次登门到府,不是您放话让她常来玩么?”

周庆余搁下手里的文件,抬头道:“当着她父亲的面,我随口客套一句,还就当真了?”

“这说明徐小姐心思单纯。”

周庆余稍作思忖,便道:“就叫小权陪着她玩吧,谁让他不通报就把人领进门的?”

旁人来拜访,小权哪能不通报?阖府上下都听说周帅对徐小姐青眼相加,哪能不上赶着巴结?小权的确是私自揣摩主人心意,未经通报便直接把人领进来了。但这又不是头一回了,周帅可从没说过小权有错。

“这合适吗?小权只是个门房,这样做怕是怠慢了徐小姐。依卑职看,您和徐小姐男未婚女未嫁。本来是好事一桩,您却躲债主似的不见人家,叫徐小姐知道了,多伤人面子。”

周庆余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你什么时候干起保媒拉纤的活计了?要不你去陪着她?”

沈副官当即规矩起来,不敢再多说一句。

“婆妈心思不少,让你查个人,到现在一点儿消息也无。”

沈副官立时没了脾气,周帅甫一进入承平,就交了个任务给他,说要在承平找寻一个姑娘的下落。这姑娘姓甚名谁不清楚,只知是个富庶人家的小姐,家里有辆福特汽车。

可放眼承平,买得起福特汽车的人家非富即贵,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好带着人上门挨个排查。

周帅过寿倒是个好时机,当天全承平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沈副官本想趁机查探一番,说不定有所斩获。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料,当天行馆门前停了一排汽车,福特车就有十几辆。他睁大眼睛仔细瞧,生怕错过分毫。

那天周帅头一回见徐锦程小姐,就放话让徐小姐常来做客。沈副官一盘算,心想这不就是家里有福特汽车的富家小姐吗?再看周帅对她的态度,以为这保准就是周帅心心念念要找的人,也就彻底放心了。等宴会结束,宾客散尽,周帅提起这件事,问沈副官观察了半天,有眉目了吗?

沈副官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徐锦程压根不是周帅要找的那位姑娘。

就这么把人小姑娘晾在一旁,也确实说不过去,周庆余拍桌子起身,“我去见见徐小姐。一刻钟后来喊我,该怎么说,你心里头有数。” hICGPLcYUXV5EzjtjsmUcO0rSQ3UvmiBDPqB+8pQaXSZQrsfAtnCc/t4guX44v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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