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余做寿当天,温正元满脸愁容地接过早就备好的贺礼,叹了又叹,连早饭也只动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
温言默不作声地穿戴整齐,准备去学校,临走前却被父亲叫住,“上完课去跟学校请个假,今晚督军行馆摆寿宴,你同我一道去给周帅贺寿。”
父亲的心思,温言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向来懒于应酬,更不想为难自己。于是顿住脚步,回身道:“我的两堂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晚间还要备课,恐怕来不及陪父亲同去,父亲见谅。”
温正元立马不高兴了,“胡说,国文课向来排在上午,你当我老糊涂了?”
“有位老师下午请假,我跟他调了课。”不等父亲再说话,温言便转身出门去了。
走出老远,尤听见母亲温声回护,“女儿不愿去,就别逼她了吧。”
毫不意外惹来父亲不快,“女人家就是眼皮子浅,这是在为她筹谋后路。我是她爹,难不成会害她?”
温言最不想听到这套说辞,于是快走了几步,想把温宅甩在身后。
上午两堂国文课结束,温言抱着教材回了办公室。
孙茵坐在案牍前,打量她几眼,见她怏怏不乐,起身走到她跟前,问道:“阿言,你怎么了?被学生气着了?”
温言摇了摇头,只道:“不关学生的事。”
两个人随即约着一起吃午饭,温言忍不住将早上的事讲给孙茵听,“我扯谎说跟别的老师调了课,这才躲过一劫。”
孙茵笑着安慰了几句,又不免心中怅然,“我倒是很羡慕你,起码有人乐意为你操持这些。不像我,费尽了心思也得不到那人毫厘的关切,说起来简直可悲。”她想维持住脸上一抹笑意,却被泛红的眼圈出卖。
温言见状握了握孙茵的手,“那人既然不懂得珍惜,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伸手替她抹了抹眼角,又道:“不说这个了。既然他扔下你不管,我倒乐得你能轻松些,你也就别再犯傻了。好不好?”
孙茵也胡乱抹了一把脸,点头道:“好。”
放学时间到,办公室里几位老师相继离开。温言不想那么早回家,与孙茵道了声“再见”,便继续伏案工作。
坐在她对面的乔立文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轻声道:“温老师还在忙?”
她应了一声,“在备课。”
乔立文又扶了扶眼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言抬眼看他,“乔老师有事吗?”
乔立文为人单纯得很,还未开口,情绪已经全在脸上了。温言心知,他这又是在找新的由头,想约她出去。
他的心思,温言心里头并非不清楚,只是她一直不愿面对,对他的邀约也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去,也会偶尔赴约。
乔立文却十分吃不准温言的心思,只觉得她总是淡淡地,似乎对谁都不甚上心,有时她就站在你跟前,可眼睛里装着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跟你全无关系。那种明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的感觉,着实令人无力。
乔老师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孙茵急人之所急,私下里支招,“以你这样温吞水似的脾性,要耗到什么时候?青年人追求心仪对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赶紧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再这样一副不着急的模样,哪天阿言真的被旁人追到手,你可别偷着哭鼻子。”
他倒是想大刀阔斧起来,可万一把温老师吓跑了,那就再也没机会了。无奈之下,只能这样小火慢炖。且熬着吧,感情这东西,有时就像一盅老汤,历久弥香。
乔立文百般示好,温言也实在没法闭上眼睛装看不见。但三年前她感情遭遇挫折,连累温家脸面无存,所以至今对旁人提不起什么心思。进入正德高中任教以来,各位老师大概听到些风声,所以对她也是尽量避而远之。除了孙茵这个旧友之外,主动跟她做朋友的,就剩下乔立文了。
虽然看来他也并非冲着做朋友而来,但自私地讲,温言倒很乐意与他做朋友。
孙茵老师明里暗里地说乔立文的好话,让她别吊死在过去那一棵树上。温言耳根子软,没法听听就过,也认真考虑两个人的可能性。他与她年貌相当,虽然人文弱了些,家境稍逊些,但她并不看重那些。
想到今早险些被父亲押赴督军寿宴,她心里越发觉得,单就成婚而言,乔立文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父亲不会再为她的婚事整日愁眉不展,母亲也大可安心了。想到这,温言的心防有所松动,兴许应该试着跟乔老师相处看看。
乔立文试探着开口道:“光华剧院新排的话剧《孔雀东南飞》今天首演,家姐在剧院工作,留了两张票给我,温老师有时间吗?不如一同去凑个热闹?”
《孔雀东南飞》首演,倒是极有吸引力的。何况一早跟父亲发生了龃龉,回家早了,怕免不得被唠叨一番。温言来不及仔细斟酌,便答了声“好”,顿了顿又道:“晚些时候备课应该也来得及。”
乔立文终于约到心仪女士,心中仿佛有只小白鸽从笼子里撒出来,“扑棱棱”地飞上了高空,面上也矜持不起来了,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催促道:“那不如现在就走,晚了恐怕赶不上开场。”
温言早先就听人讲话剧社正在排新剧目《孔雀东南飞》,没料想一转眼已经到了公演的日子。去年的萧伯纳名剧《华伦夫人之职业》在承平公演,反响大热,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新剧目自然也值得期待。
两人在学校门口叫了人力车去剧院,车夫脚程极快,抵达剧院时,话剧尚未开场。
乔立文又提议,“不如先去吃饭,请温老师看话剧,实在没有饿着肚子进去的道理。”实则想拉长两人相处时间,却要百般掩饰,生怕被人看穿心思。
温言点头,便随他进了一间面馆。
落座后反倒局促起来,心仪已久的女孩子就坐在正对面,乔立文眼睛不知该往哪摆,生怕多看一眼就被当成登徒子,只得低头看桌面上纹路里的油垢,不时偷眼看对面的女孩,越发觉得入眼,巴掌大的小脸上仿佛嵌了两颗明珠,眼中蕴满了水汽,似乎只要朝你眨眨眼,就会有泪珠掉出来似的。他心中已有比喻,温老师就像风雨里的百合,纯洁无暇,脆弱可摘。
乔立文赶紧低下头去,面上平静,内里已经风起云涌,甚至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声呐喊,就是她,我的真命天女!
正值晚餐时间,面馆里不断有客人进出。乔立文在抬头与低头间做了无数次循环动作,终于再次忍不住抬头,不期然撞上温言的眼睛,两个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遭遇了一回电光火石般的久别重逢。
不过这全是乔立文一人的独角戏,没观众。
直到两碗面和一碟小菜上桌,他还沉浸其中,怕被对面的温言看穿,只得埋头吃面。
温言喜静,即便二人不交谈,她也不觉得闷。乔老师向来话多,进了面馆后却安静得很,倒是令人意外。
饭后,乔立文抢着付了账,便同温言离开面馆,进了剧院。
《孔雀东南飞》是一出三幕话剧,取材于乐府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焦仲卿与刘兰芝本本是恩爱夫妻,却惨遭拆散,生不能同衾,二人便约定好了一同赴死。
话剧演员的表演功底扎实,将两人的故事演绎的淋漓尽致。尤其那一句“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是多少人要不来的承诺。
温言心中黯然,这样的爱情怕是只存在于故事里。她突然就想到了谢铎,想着他也曾说过一箩筐的绵绵情话给她,她当初是那样的深信不疑。她又想当初他是否也如故事里的焦仲卿一样,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接着她想到了自己的狼狈与难堪,然后摇了摇头,停止继续为他找借口。
直到走出剧院,温言还沉浸其中,乔立文与她并肩走着,不甘沉默地开口,“温老师觉得怎么样?”
温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乔立文笑道:“话剧,怎么样?”
她点了点头,“挺好的。演员表演功底深厚,故事也感人至深。”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话里的敷衍之意。
乔立文却恍若不觉,继续同她谈论话剧。到了路口,他又自荐做护花使者,被温言婉拒,于是帮忙叫了人力车,然后摇摇手跟温老师说保重,一脸遗憾。
人力车将温言平安送抵温宅大门前,门房老钟叔听了动静出来给她开门。刚进内院就听见父亲温正元在骂人,“走了一个孙永昌,又来了一个周庆余。被他们这样层层盘剥,温家迟早要卖宅卖田。他徐大年倒是个十足的骑墙派,才多久的工夫,俨然已经成了周庆余的座上宾。”说罢又“呸”了一声,“什么座上宾!不过是被人顺手拿来当枪使罢了,用完就丢的玩意儿,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母亲在一旁劝道:“小声些,不怕被人听了去,拿住话柄。”
温正元梗着脖子道:“我敢说就不怕被旁人听去!徐大年什么货色,全承平谁不知道?从前也不过是孙永昌的一条狗,眼见着孙部大势已去,他立马就转投了周庆余。保不齐这回就是他跟周部里应外合,做局扳倒了孙永昌。卖主求荣,他可干的出来。”
他骂人骂到口渴,端起凉茶就喝,见温言进了门,皱眉道:“怎么这么晚?”
温言“唔”了一声,“备课忘了时间。”
温正元叹了口气,“阿言,不要整日只知埋头教书,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学着心思活络些。周庆余寿宴,贺寿的人要踏破行馆门槛。放眼承平,如今哪个不想跟他牵搭上关系?为父不求别的,你能多结交几个条件相当的少爷公子也好。只可惜,这样的绝佳机会硬是被你放过。”
温言默不作声。
“说起来,徐大年虽然阿谀谄媚,却生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却交友甚广,连周庆余都对她另眼相看。阿言,你该多跟她学学。”
母亲也跟着帮腔,“你爸爸说的没错,你徐伯伯家的锦程虽然年纪小,却是个人才。”
温言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父亲真打算带我出门?不怕我丢您的脸吗?”
温正元自然知道女儿所指何事,他气的摔桌,瞪眼看着母亲,“你瞧瞧你的好女儿!当年的事倒成了我的错!她跟我有仇不成?”
母亲正要说话,却被女儿抢先,“父亲母亲,天晚了,早些歇息。”说完便转身出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