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余应酬不断,几天下来,已经有些吃不消,饭间胃口不佳。三姨娘便挑起温言的不是,话里话外讲她不体谅大少。温言不想争辩什么,只埋头吃饭。
周庆余却并不领情,道:“阿言前几天受了寒,才刚好转,不宜过度劳累。往后我们的事,不劳三姨娘操心。”
三姨娘讪讪道:“大少这知冷知热的性子,可真是随了你父亲。”
饭后,周庆余随温言上楼回房,他又同她解释,“三姨娘长年闲在家中,自从四妹佳瑜死于一场大火,膝下便没了人,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总要想法子看看谁的热闹。你别放在心上。”
府里对佳瑜小姐的死一向讳莫如深,温言前几天在府里闲逛,偶然见着西南角那处被铁栅栏封锁的别院,里头几栋小楼有被大火焚烧的痕迹,如今不许人靠近,早已荒凉破败。她问佣人话,佣人只说了句是爷下令封的,便不肯再开口。
他口中的“爷”是指周庆余,自从老爷去世,周庆余便成了一家之主,阖府上下也都改口叫他爷,只有三姨娘还端着长辈架子,一直叫他“大少”。
温言感慨,大火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更在生者的心头留下焚心伤痛,时移世易,瘢痕层叠。这偌大的昱台,不过外表光鲜,内里却创痕无数。
温言不想他忆起伤心过往,便没有多问佳瑜的事,只摇头道:“祖母还在世时,也常挑母亲的错处。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算新鲜。”她抬头看他一眼,“做女人悲哀莫过于此,倾尽感情,得到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三姨娘也不容易。”
周庆余听她这样说,想必仍在介意那些风言风语,开口道:“阿言,我有话同你说。”
温言见他这样严肃,不知怎的,脑子里立时闪过那句“周帅为柯颂月留着二姨太的空位”。她心头一悸,明知该把话说清楚,可她怕听到的真如传闻所言,所以只能逃避退缩,她恨自己懦弱,末了哑声道:“我累了,有话……还是明天再说吧。”
周庆余有些气馁,既然她不想听,也就没有继续,于是转了话题,“回越州几天,只顾着应酬旁人,还未曾带你去父母墓前拜祭。不如明天去一趟。”
温言瞧了他一眼,点头道:“也好。”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温言选了一件素色旗袍,由小环服侍着上了淡妆,毕竟是去墓前见公婆,须得郑重些。周庆余则身着一套黑色西装,外加一件黑呢长大衣,更显得人丰神俊朗,长身玉立。临出门他将狐皮大氅罩在温言身上,裹得严实,生怕她再受风寒。
司机已经候在门廊前,等二人登车,便发动车子前往南越山周楚正墓地。出城之后,道路变得越发颠簸难走,等进了南越山地界,小路上全是石头瓦砾。
温言有意跟周庆余保持距离,一路上都极少开口说话,此刻正绷紧了身体端坐一旁,没承想轮胎碾过石块,突然一震,险些冲向路旁的树林,司机为了稳住车子,猛地向反打方向盘,温言身体一歪,直倒在了周庆余怀里。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肩膀,斥了声:“开车仔细点儿!”又低头问她,“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温言摇了摇头,她被周庆余半抱在怀里,哪会伤到?只是刚才这一跌,实在大有“投怀送抱”之嫌,不知某人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竟突然抿嘴笑了笑,温言脸一红,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开,又不自觉地跟他拉开距离。
周庆余却借着这颠簸的道路,不动声色地跟她越靠越近,直到温言紧贴在车门上,躲无可躲。
司机在前面驾驶,却透过后视镜清楚地瞧见了这一幕,周帅大咧咧地坐在正中,挤的夫人瑟缩着恨不得贴在车门上。两个人这副模样,实在滑稽,他却忍住了不敢笑。
周楚正去世比发妻晚几年,依着规矩,最后合葬在南越山。府中两个姨娘惯常喜欢争风吃醋,老督军突发疾病离世,倒没见哪个要追随而去的。
汽车不便开进墓地,于是就近停靠。二人一同下了车,周庆余将大氅披在温言身上,将人裹紧了,便携着她往前走,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人影闪过,再仔细分辨,又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到了父母墓前,周庆余将自己成婚的事说给父母听。二老泉下有知,也该有所宽慰了。温言深鞠了一躬,算是拜过公婆,又念叨着说了些客套话,便不再言语。
周庆余站在墓前,不禁想起二老还在世时的光景,彼时两个姨娘为了各自地位,没少搬弄是非。母亲虽是元配,跟在父亲身边的日子却远不如两位姨娘多。于是忍气吞声,得过且过,周庆余离开越州去日本念书,她就干脆躲到玻璃房中侍弄花草,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子。父亲全副心思都扑在军政上,对家中几个夫人的明争暗斗向来视若无睹,只要后院没烧起大火,他就听之任之,从不出面干涉。
纵然过去日子难过,也好过如今看着偌大的昱台空空荡荡,了无生趣。一瞬间催生出万千感慨,无处安放。他想跟二老说点儿什么,到头来也只化作一声叹息,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徒劳。
周庆余单膝跪地,准备动手清扫墓碑,却隐约觉得不对,墓碑上的灰尘被蹭掉一块,露出新痕。
有人来过!
他募地想起方才恍然见过的人影,心里的情绪瞬时变得复杂难言。
汽车驶回昱台,小权拐着步子跑过来给周帅和夫人开车门。
周庆余一下车,便撂下一句,“打电话叫沈开过来。”
小权不敢怠慢,扭头就往前厅去了。
周庆余见了沈开便直奔重点:“清早去父亲墓前,发觉有人来过。”
沈副官绷紧了神经,“老督军生前备受尊崇,会不会是昔日旧部?”
周庆余摇了摇头,“父亲旧部皆在我麾下,若要拜祭,何必遮遮掩掩?”更何况古往今来,生前荣耀加身,死后凄清孤寂者不知凡几,人走茶凉矣。
“也兴许是三姨娘……”
“问过了,三姨娘有日子没去了。”老督军过世,三姨娘荣宠万千的日子一去不返,靠山倒了,她怨念颇多,哪来的心思去山上吊唁?
“您是怀疑……”沈副官心里“咯噔”一声。
周庆余微皱了皱眉,他也不愿多想,尤其赶上农历新年这样喜庆的日子,旁人都忙着阖家团聚,他却连一天消停日子也无。可你不多一分思虑,保不齐连醒着见到明晨太阳的机会都没有。
“派人暗中查查,别闹出动静来。”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周庆余一早便去了军部开会,连诚与他许久未见,会后便邀他去谪仙居吃饭听戏。
周庆余抬眼皮看他,“外头风言风语的把我传成什么了?你还上赶着添乱。”
连诚笑道:“家教这么严?可见嫂夫人是厉害人物。”
周庆余笑而不答。
两人最终选在了江南春,安心地喝酒吃饭,听戏就免了,免得惹来一身麻烦事。
连诚一仰头,满饮杯中酒,“能跟你这样痛快地喝酒,实在难得。”
周庆余又替他斟满,“是啊,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这一年难为你了。”
连诚笑道:“这话从何说起?你在阵前打仗不觉得为难,我留守后方,哪来的为难?”
他摇了摇头,“和孙永昌一战,你也知我筹划许久,早已是十拿九稳,攻下承平不过是时间问题。唯独变数难测的是越州大本营,老庞摇摆不定,若是突然反水,跟舒敬章来个里应外合,我越军的根基可就没了。离开越州前我就说过,留你制衡老庞最合适不过,换了旁人,我不放心。”
“你不必同我解释,上峰有令,卑职莫敢不从。”
周庆余看着他双眼,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兄弟。”
连诚弯起嘴角,情绪变得激昂,“没错,好兄弟!”说着便仰头干了杯中酒。
周庆余顿生无限感慨,“眼下这光景总让我想起在日本念书的日子。”
连诚道:“那时候满腔热血,报国无门,我便下定决心追随你。多年过去,我初心未改。”
周庆余心知连诚有远大抱负,更渴望建功立业,当初被迫留守越州,总会有些“大材小用”的不平心态。只是换了其他任何人,周庆余都要担着对方被庞师长拉拢过去的风险。连诚的确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爱名利,是个天生的军人。
也正因他是军人,才不会对周庆余心存芥蒂。
酒酣耳热,小权突然从昱台赶了过来,在周庆余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他眉头一皱,道:“让司机回去把人接来,就说我要见她。”
小权道了声“是”,便拐着腿退出了雅间。
温言一早被娉婷约出去看电影,说是新上了喜剧片。两个人看完电影,又去逛了成衣店,时逢年底,店里的洋装花样繁多,叫人眼花缭乱的。
温言平日里衣着素净,也不大爱洋装的繁复,可架不住娉婷一个劲儿的说好看,还说让她在周少面前换副模样,保持新鲜感。温言怕她口没遮拦,再说出什么别的来,于是立即付账买了两件,然后飞快地逃了出来。
两人闲逛够了,便准备返家。温言出门时搭了娉婷的车,返家时却婉拒了她的相送之意,叫了辆人力车。
三姨娘沁茹邀了客人上门,见管家领了人进来,立即拿出了当家主母的姿态,吩咐佣人咖啡甜品地伺候起来。前厅的佣人一时间被使唤的团团转,三姨娘还要在客人面前念上一两句,“佣人做事毛手毛脚的,实在怠慢妹妹了。”
她口中的“妹妹”不是旁人,正是越州城名伶柯颂月柯老板。
两人相识不过几个月,却早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三姨娘年长她几岁,便担了个姐姐的名头。
柯颂月笑意盈盈,“姐姐说笑了,妹妹我哪有那么矜贵?”
正说着话,佣人将咖啡和几盘精致的法式甜品摆上了茶几。三姨娘殷勤道:“妹妹是洋派人,尝尝这咖啡怎么样?说是北美的豆子,我是品不出什么门道来,索性还是喝我的毛峰,别浪费了这稀罕物。还有那榛子酱布丁,府里新请了法兰西甜品师傅,手艺还算拿得出手。”
柯颂月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口,接着慢悠悠道:“的确是上好的豆子磨出来的,姐姐是有福之人。”说着将咖啡杯搁在一旁,叹了口气,“也怪我小人之心了,前些时候和姐姐聊得很投缘,本想着登门拜访,这几天却鲜少有姐姐的消息了。我还以为沁茹姐正乐得跟周帅贤伉俪阖家团聚,早将我这个不上台面的妹妹抛去脑后了。”
三姨娘眼风扫过,嘴角渗着一丝笑意,“说什么上不上得台面?姐姐我早年间也是戏班子里唱戏讨生活的,遇见老督军才脱下那身戏装。只一样,我的名气可是不如你响亮。照你这话说,我岂非更登不得台面?”
柯颂月掐着兰花指虚点了点三姨娘,“沁茹姐净拿我取乐,这偌大的昱台,上下事务都交由姐姐你来操持,连周帅对你也是恭敬有加。你登不得台面,只怕是没人登得。”
旁人再多的恭维也抵不过一个“冷暖自知”,三姨娘在昱台是个什么地位,她自个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也就只能藏在心里了,旁人跟前怎么好多说?
“得了得了,就别抬举我了。”言罢又给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少这位新夫人,妹妹怕是早已听说了吧。”
柯颂月面上不动声色,目光里却带了警惕,缓缓道:“是听旁人提过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