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夺状元枪挑小梁王
词曰:
落落寒贫一布衣,未能仗剑对公车。内承孟母三迁教,腹饱陈平六出奇。 悲凄楚,叹时非,腰金衣紫待何时!男儿未遂封侯志,空负堂堂七尺躯。
——右调《鹧鸪天》
话说张邦昌听得宗爷说出这两桩故事,明知是骂他妒贤嫉能,却又自家有些心虚,发不出话来,真个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岳飞,且不要说你的文字不好,且问你敢与柴王比箭么?”岳大爷道:“大老爷有令,谁敢不遵?”宗爷心中暗喜:“若说比箭,此贼就上了当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摆列在一百数十步之外。”柴王看见靶子甚远,就向张邦昌禀道:“柴桂弓软,先让岳飞射罢。”邦昌遂叫岳飞下阶去先射,又暗暗的叫亲随人去吩咐,将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岳飞不敢射,就好叉他出去了。谁知这岳大爷不慌不忙,立定了身,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开弓搭箭,真个是“弓开似满月,箭发像流星”,“飕飕”的一连射了九枝。只见那摇旗的摇一个不住,擂鼓的擂得个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监箭官将九枝箭,连那射透的箭靶,一齐捧上厅来,跪着。张邦昌是个近视眼,看那九枝箭并那靶子一总摆在地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只听得那官儿禀道:“这举子箭法出众,九枝箭俱从一孔而出。”邦昌等不得他说完,就大喝一声:“胡说!还不快拿下去!”那柴王自想:“箭是比他不过的了,不若与他比武,以便将言语打动他,令他诈输,让这状元与我;若不依从,趁势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偿命。”算计已定,就禀道:“岳飞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别高下?不若与他比武罢。”
邦昌听了,就命岳飞与柴王比武。柴王听令,随即下厅来,整鞍上马,手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马先在教场中间站定,使开一个门户,叫声:“岳飞,快上来,看孤家的刀罢!”这岳大爷虽然武艺高强,怕他是个王子,怎好交手?不觉心里有些踌躇。勉强上了马,倒提着枪,慢腾腾的懒得上前。那教场中来考的、看的,有千千万万,见岳飞这般光景,俱道:“这个举子那里是梁王的对手?一定要输的了!”就是宗爷,也只说他是临场胆怯,“是个没用的,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且说那柴王见岳飞来到面前,便轻轻的道:“岳飞,孤家有一句话与你讲,你若肯诈败下去,成就了孤家的大事,就重重的赏你;若不依从,恐你性命难保!”岳大爷道:“千岁吩咐,本该从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独岳飞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那一个不是十载寒窗,苦心习学,只望到此博个功名,荣宗耀祖?今千岁乃是堂堂一国藩王,富贵已极,何苦要占夺一个武状元,反丢却藩王之位,与这些寒士争名?岂不上负圣主求贤之意,下屈英雄报国之心?窃为千岁不取,请自三思!不如还让这些众举子考罢。”柴王听了,大怒道:“好狗头!孤家好意劝你,你若顺了孤家,岂愁富贵?反是这等胡言乱语。不中抬举的狗才!看刀罢!”说罢,“噹”的一刀,望岳大爷顶门上砍来。岳大爷把枪望左首一隔,架开了刀;柴王又一刀拦腰砍来。岳大爷将枪杆横倒,望右边架住。——这原是“鹞子大翻身”的家数,但是不曾使全。恼得柴王心头火起,举起刀来,“噹噹噹”,一连六七刀。岳大爷使个解数,叫做“童子抱心势”,东来东架,西来西架,那里到得他砍着?柴王收刀回马,转演武厅来。岳大爷亦随后跟来,看他怎么。
只见柴王下马,上厅来禀张邦昌道:“岳飞武艺平常,怎生上阵交锋?”邦昌道:“我亦见他武艺不及千岁。”宗爷见岳飞跪在柴王后头,便唤上前来道:“你这样武艺,怎么也想来挣功名?”岳飞禀道:“武举非是武艺不精,只为与柴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爷道:“既如此说,你就不该来考了。”岳大爷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试,不过跑马射箭,舞剑抡刀,以品优劣。如今与柴王刀枪相向,走马交锋,岂无失误?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举伤了,武举白送了性命;设或武举偶然失手,伤了柴王,柴王怎肯干休?不但武举性命难保,还要拖累别人。如今只要求各位大老爷做主,令柴王与武举各立下一张生死文书,不论那个失手,伤了性命,大家不要偿命。武举才敢交手。”宗爷道:“这话也说得是。自古道:‘壮士临阵,不死也要带伤。’那里保得定?柴桂,你愿不愿呢?”柴王尚在踌躇,张邦昌便道:“这岳飞好一张利口!看你有甚本事,说得这等决绝?千岁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书,倘若他伤了性命,好叫众举子心服,免得别有话说。”柴王无奈,只得各人把文书写定,大家画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柴王的交与岳飞,岳飞的交与柴王。柴王就把文书交与张邦昌,张邦昌接来收好。岳大爷看见,也将文书来交与宗泽。宗爷道:“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关,自然自家收着,与我何涉,却来交与我么?还不下去!”岳大爷连声道:“是,是,是!”
两个一齐下厅来。岳大爷跨上马,叫声:“千岁,你的文书交与张太师了,我的文书宗老爷却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个朋友处了就来。”一面说,一面去寻着了众弟兄们,便叫声:“汤兄弟,倘若停一会梁王输了,你可与牛兄弟守住他的帐房门首,恐他们有人出来打攒盘,好照应照应。”又向张显道:“贤弟,你看帐房后边尽是他的家将,倘若动手帮助,你可在那里拦挡些。王贤弟,你可整顿兵器,在教场门首等候,我若是被柴桂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尸首;若是败下来,你便把教场门砍开,等我好逃命。这一张生死文书,与我好生收着;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毕,转身来到教场中间。那时节,这些来考的众举子,并那看的人,真个人千人万,挨挨挤挤,都四面打着围墙一般站着,要看他二人比武艺。
且说那梁王与岳飞立了生死文书,心里就有些慌张了,即忙回到帐房之中。列位看官,又不是出征上阵,只不过考武,为什么有起帐房来么?一则,他是一家藩王,比众不同;二来,已经买服奸臣,纵容他胡为,不去管他;三是,他的心怀不善,埋伏家将虞候在内,以备防护。故此搭下这三座大帐房,自己与门客在中间,两旁是家将虞候,并那些亲随诸色人等。这梁王来到中间帐房坐定,唤集家将虞候人等齐集面前,便道:“本藩今日来此考试,稳稳要夺个状元;不期偏偏的遇着这个岳飞,要与本藩比试,立了生死文书,不是我伤他,定是他伤我。你们有何主见赢得他?”众家将道:“这岳飞有几颗头,敢伤千岁?他若差不多些就罢;若是恃强,我们众人一拥而出,把他乱刀砍死。朝中自有张太师等作主,怕他怎的!”
梁王听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挂,上马来到教场中间,却好岳大爷才到。梁王抬起头来看那岳飞,雄赳赳,气昂昂,不比前番这样光景,心中着实有些胆怯,便叫声:“岳举子,依着孤家好!你若肯把状元让与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后自然还有好处与你。今日何苦要与孤家作对么?”岳大爷道:“王爷听禀,举子十载寒窗,所为何事?自古说‘学成文武艺’,原是要‘货与帝王家’的。但愿千岁胜了举子,举子心悦诚伏;若以威势相逼,不要说是举子一人,还有天下许多举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
梁王听了大怒,提起金刀,照岳大爷顶梁上就是一刀;岳大爷把沥泉枪“咯噹”一架,那梁王震得两臂酸麻,叫声:“不好!”心慌意乱,再一刀砍来。岳大爷又把枪轻轻一举,将梁王的刀枭过一边。梁王见岳飞不还手,只认他是不敢还手,就胆大了,使开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岳大爷顶梁颈膊上只顾砍来。岳大爷左让他砍,右让他砍,砍得岳大爷性起,叫声:“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个体面,早些去罢了,不要倒了楣吓!”梁王听见叫他名字,怒发如雷,骂声:“岳飞好狗头!本藩抬举你,称你一声举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讳么?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着岳大爷顶梁上“呼”的一声砍将下来。这岳大爷不慌不忙,举枪一架,枭开了刀,“耍”的一枪,望梁王心窝里刺来;梁王见来得利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绦。岳大爷把枪一起,把个梁王头望下、脚朝天挑于马下;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只听得合教场中众举子并那些看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急坏了左右巡场官,那些护卫兵丁军夜班等,俱吓得面面相觑。巡场官当下吩咐众护兵:“看守了岳飞,不要被他走了!”那岳大爷神色不变,下了马,把枪插在地上,就把马拴在枪杆之上等令。
只见那巡场官飞奔报上演武厅来道:“众位大老爷在上,柴王被岳飞挑死了!请令定夺。”宗爷听了,面色虽然不改,心里却也有些慌。张邦昌听了,大惊失色,喝道:“快与我把这厮绑起来!”两旁刀斧手答应一声“得令”,飞奔的下来,将岳大爷捆绑定了,推到将台边来。那时柴王手下这些家将,各执兵器,抢出帐房来,要想与柴王报仇。汤怀在马上把烂银枪一摆,牛皋也舞起双锏,齐声大叫道:“岳飞挑死梁王,自有公论!尔等若是恃强,我们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㖸!”那些家将看见风色不好,回头打探帐后人的消息,才待出来,早被张显把钩连枪将一座帐房扯去了半边,大声吆喝道:“你们谁敢擅自动手,休要惹我们众好汉动起手来,顷刻间叫你们性命休想留了半个!”当时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声附和的,吓得这些虞候人等怎敢上前?况且看见刀斧手已将岳飞绑上去了,谅来张太师焉肯饶他,只得齐齐的立定,不敢出头。
只有牛皋看见绑了岳大哥,急得上天无路。正在惊慌,忽听得张邦昌传令:“将岳飞斩首号令!”左右方才答应,早有宗大老爷喝一声:“住着!”急忙出位来,一手扯了张邦昌的手,一手搀住王铎的手,说道:“这岳飞是杀不得的!他两人已立下死活文书,各不偿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处。若杀了他,恐这些举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忧。此事必须奏明圣上,请旨定夺才是。”邦昌道:“岳飞乃是一介武生,敢将藩王挑死,乃是个无父无君之人!古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再为启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斩讫报来!”左右才应得一声:“吓!得令!”“得令”两字尚未说完,底下牛皋早已听见,大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来考,那一个不想功名?今岳飞武艺高强,挑死了梁王,不能够做状元,反要将他斩首,我等实是不服!不如先杀了这瘟试官,再去与皇帝老子算账罢!”便把双锏一摆,望那大纛旗杆上“噹”的一声。两条锏一齐下不打紧,把个旗杆打折,“哄咙”一声响,倒将下来。再是众武举齐声叫喊:“我们三年一望,前来应试,谁人不望功名?今梁王倚势要强占状元,屈害贤才,我们反了罢!”这一声喊,趁着大旗又倒下,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爷将两手一放,叫声:“老太师,可听见么?如今悉听老太师去杀他罢了。”
张邦昌与那王铎、张俊三人,看见众举子这般光景,慌得手足无措,一齐扯住了宗爷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说出这般话来?还仗老元戎调处安顿方好。”宗爷道:“且叫旗牌传令,叫众武举休得啰唣,有犯国法,且听本帅裁处。”旗牌得令,走至滴水檐前,高声大叫道:“众武举听者!宗大老爷有令,叫你们休得啰唣,有犯国法,且静听大老爷裁处。”底下众人听得宗老爷有令,齐齐的拥满了一阶,竟有好些直挤到演武厅上来,七张八嘴的。当下张邦昌便对着宗爷道:“此事还请教老元戎如何发放呢?”宗爷道:“你看人情汹汹,众心不服,奏闻一事也来不及。不如且将岳飞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齐声道:“老元戎所见不差。”吩咐:“把岳飞放了绑!”左右答应一声“得令”,忙忙的将岳大爷放了。
岳大爷得了性命,也不上厅去叩谢,竟去取了兵器,甩上了马,往外飞跑。牛皋引了众弟兄随后赶上。王贵在外边看见,忙将教场门砍开,五个弟兄一同逃出。这些来考的众武举见了这个光景,谅来考不成的了,大家一哄而散。这里众家将且把梁王尸首收拾盛殓,然后众主考一齐进朝启奏。
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