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世光阴难百岁,知己无多却少。眼前困厄莫心焦,但得春雷动,平步上青霄。 自古男儿须奋志,能文善武英豪。伫看名将出衡茅,谈兵中窾处,莫认滑稽曹。
——右调《临江月》
话说岳大爷在马上回头看那人时,却是相州开客店的江振子。岳大爷道:“你如何却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瞒大爷说,自从你起身之后,有个洪中军,说是被岳大爷在刘都院大老爷面前赢了他,害他革了职,统领了许多人来寻你算帐。小人回他说已回去两日了,他怪小的留了大爷们,寻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许容留小人在那里开店。小人无奈,只得搬到这里南薰门内,仍旧开个客寓。方才小二来报说,大爷们几匹马过去了,故此小人赶上来,请大爷们仍到小店去歇罢。”岳大爷欢喜道:“这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忙叫:“兄弟们转来!”
四人听见,各自回转马头,岳大爷细说江振子也在此开店,四人亦各欢喜,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们行李搬上楼去,把马牵到后槽上料,送茶送水,忙个不了。岳大爷问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师,可晓得宗留守的衙门在那里么?”江振子道:“此是大衙门,那个不晓?此间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里,极其好认的。”岳大爷道:“此时想已坐过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这位老爷官拜护国大元帅,留守汴京,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时候还在朝中办事未回,要到午时过后方坐堂哩。”岳大爷说声:“承教了。”随即走上楼来,取了刘都院的书,打点下楼。汤怀问道:“哥哥要往那里去?”岳大爷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刘都院有书一封,叫我到宗留守处当面投递。我听见主人家说他在朝中甚有权势,愚兄今去下了这封书,若有意思,愚兄讨得个出身,兄弟们都有好处。”牛皋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岳大爷道:“使不得!什么地方!倘然你闯出祸来,岂不连累了我?”牛皋道:“我不开口,只在衙门前等你就是。”岳大爷执意不肯。王贵道:“哥哥好人!我们一齐同去认认这留守衙门,不许牛兄弟生事便了。”岳大爷无可奈何,便道:“既是你们再三要去,只是要小心,不要做将出来,不是小可的㖸!”四人道:“包你无事便了。”说罢,就将房门锁好,下楼对江振子道:“相烦主人照应门户,我们到留守衙门去去就来。”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爷们接风,望大爷们早些回来。”五位兄弟应声:“多谢,不劳费心。”
出了店门,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门,果然雄壮。站了一会,只见一个军健从东首辕门边茶馆内走将出来。岳大爷就上前把手一拱,叫声:“将爷,借问一声,大老爷可曾坐过堂么?”那军健道:“大老爷今早入朝,尚未回来。”岳大爷道:“承教了。”转身回来对众弟兄道:“此时尚未回来,等到几时?我们不如回寓,明日再来罢。”众弟兄道:“悉听大哥。”五个人掇转身,行不得半里多路,只见行路的都两边立定,说是“宗大老爷回来了”。众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少刻,但见许多职事,众军校随着,宗留守坐着大轿,威威武武,一路而来。岳大爷同四人跟在后边观看,直至大堂下轿。进去不多时,只听得三梆升堂鼓,两边衙役军校,一片声吆喝。宗留守就升堂公坐,吩咐旗牌官将一应文书,陆续呈缴批阅,“倘有汤阴县武生岳飞来,可着他进来。”旗牌官应一声:“吓!”
列位,你道宗大老爷为何晓得岳飞要来?只因那相州节度刘光世先有一书送与宗留守,说得那岳飞人间少有,盖世无双,文武全才,真乃国家之栋梁,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岳飞:“也不知果是真才实学;也不知是个大财主,刘节度得了他的贿赂,买情嘱托?”疑惑未定,且等他到来,亲见便知。
且说岳大爷等在外,见那宗留守果是威风,真真像个阎罗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汤怀道:“怎的这留守回来就坐堂?”岳大爷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时回来也该歇息歇息,吃些东西,才坐堂理事。大约有甚么紧急之事,故此这般急促。”正说间,但见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将外府外县文书递进。岳大爷道:“我也好去投书了,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张兄弟,你可与我换一换。”张显道:“大哥说的极是,换一换好。”当下两个把衣服换转。岳大爷又道:“我进去,倘有机缘,连兄弟们都有好处;若有些山高水低,贤弟们只好在外噤声安待,切不可发恼鼓噪。莫说为兄的,连贤弟们的性命也难保了。”汤怀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临场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这封书?就得了功名,旁人也只道是借着刘节度的帮衬。”岳大爷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挡我。”竟自一个进了辕门,来见旗牌,禀说:“汤阴县武生岳飞求见。”旗牌道:“你就叫岳飞么?”岳大爷应声道:“是。”旗牌道:“大老爷正要见你,你且候着。”
旗牌转身进去,禀道:“汤阴县武生岳飞在外候见。”宗泽道:“唤他进来。”旗牌答应,走出叫声:“岳飞,大老爷唤你,可随我来。要小心些吓!”岳大爷应声“晓得”,随着旗牌直至大堂上,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在上,汤阴县武生岳飞叩头。”宗爷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说那岳飞必是个财主,你看他身上如此华丽!”便问岳飞:“你几时来的?”岳大爷道:“武生是今日才到。”即将刘节度的这封书双手呈上。宗爷拆开看了,把案一拍,喝声:“岳飞!你这封书札出了多少财帛买来的?从实讲上来便罢,若有半句虚词,看夹棍伺候!”两边衙役吆喝一声。早惊动辕门外这几个小弟兄,听得里边吆喝,牛皋就道:“不好了!待我打进去,抢了大哥出来罢!”汤怀道:“动也动不得!且看他怎么发落,再作道理。”那弟兄四个指手划脚,在外头探听消息。
这里岳大爷见宗留守发怒,却不慌不忙,徐徐的禀道:“武生是汤阴县人氏,先父岳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黄河水发,父亲丧于清波之中;武生赖得母亲抱了,坐于花缸之内,氽至内黄县,得遇恩公王明收养,家业田产,尽行漂没。武生长大,拜了陕西周侗为义父,学成武艺。因在相州院考,蒙刘大老爷恩义,着汤阴县徐公查出武生旧时基业,又发银盖造房屋,命我母子归宗。临行又赠银五十两为进京路费,着武生到此讨个出身,以图建功立业。武生一贫如洗,那有银钱送与刘大老爷?”宗泽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想道:“我久闻有个周侗,本事高强,不肯做官。既是他的义子,或者果有些才学,也未可定。”“也罢,你随我到箭厅上来。”说了一声,一众军校簇拥着宗爷,带了岳飞来到箭厅。
宗泽坐定,遂叫岳飞:“你自去拣一张弓来,射与我看。”岳大爷领命,走到旁边弓架上,取过一张弓来试一试,嫌软;再取一张来,也是如此。一连取过几张,俱是一样,遂上前跪下,道:“禀上大老爷,这些弓太软,恐射得不远。”宗爷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岳大爷禀道:“武生开得二百余斤,射得二百余步。”宗大老爷道:“既如此,叫军校取过我的神臂弓来,只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否?”岳大爷道:“且请来试一试看。”不一时,军校将宗爷自用的神臂弓,并一壶雕翎箭,摆列在阶下。岳大爷下阶取将起来一拽,叫声:“好!”搭上箭,“蚩蚩蚩”一连九枝,枝枝中在红心。放下弓,上厅来见宗爷。宗爷大喜,便问:“你惯用什么兵器?”岳大爷禀道:“武生各件俱晓得些,用惯的却是枪。”宗爷道:“好。”叫军校:“取我的枪来。”军校答应一声,两个人将宗爷自用那管点钢枪抬将出来。宗爷命岳飞:“使与我看。”岳大爷应了一声,拈枪在手,仍然下阶,在箭场上把枪摆一摆,横行直步,直步横行,里勾外挑,埋头献钻,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变化。宗爷看了,不觉连声道“好”,左右齐齐的喝采不住。岳大爷使完了,面色不红,喉气不喘,轻轻的把枪倚在一边,上厅打躬跪下。宗爷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为将,那用兵之道如何?”岳大爷道:“武生之志,倘能进步,只愿:
令行阃外摇山岳,
队伍严看赏罚明。
将在谋猷不在勇,
高防困守下防坑。
身先士卒常施爱,
计重生灵不为名。
获献元戎恢土地,
指日高歌定太平。”
宗留守听了大喜,便吩咐掩门,随走下座来,双手扶起道:“贤契请起。我只道是贿赂求进,那知你果是真才实学。”叫左右:“看坐来!”岳大爷道:“大老爷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谦逊,坐了好讲。”岳大爷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来吃过,宗爷便开言道:“贤契武艺超群,堪为大将,但是那些行兵布阵之法,也曾温习否?”岳大爷道:“按图布阵,乃是死杀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爷听了这句话,心上觉得不悦,便道:“据汝这等说,古人这些兵书阵法都不必用了?”岳大爷道:“排了阵然后交战,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执死不变。古时与今时不同,战场有广狭险易,岂用得一定的阵图?夫用兵大要,须要出奇,使那敌人不能测度我之虚实,方可取胜。倘然贼人仓卒而来,或四面围困,那时怎得工夫排布了阵势,再与他厮杀么?用兵之妙,只要以权济变,全在一心也。”
宗爷听了这一番议论,道:“真乃国家栋梁!刘节度可谓识人。但是贤契早来三年也好,迟来三年也好,此时真真不凑巧!”岳大爷道:“不知大老爷何故忽发此言?”宗爷道:“贤契不知,只因有个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在滇南南宁州,封为小梁王。因来朝贺当今天子,不知听了何人言语,今科要在此夺取状元。不想圣上点了四个大主考,一个是丞相张邦昌,一个是兵部大堂王铎,一个是右军都督张俊,一个就是下官。那柴桂送进四封书,四分礼物到来,张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状元许了他了;王兵部与张都督也收了;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如今他三个作主,要中他做状元,所以说不凑巧。”岳大爷道:“此事还求大老爷作主!”宗爷道:“为国求贤,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好些周折。今日本该相留贤契再坐一谈,只恐耳目招摇不便。且请回寓,且到临场之时再作道理便了。”
岳大爷拜谢了,出辕门来。众弟兄接见,道:“你在里边好时候不出来,连累我们好生牵挂。为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气了?”岳大爷道:“他把为兄的敬重的了不得,有什么气受?且回寓去细说。”弟兄五个急急赶回寓来,已是黄昏时候。岳大爷与张显将衣服换转了。主人家送将酒席上来,摆在桌子上,叫声:“各位大爷们!水酒蔬肴不中吃的,请大爷们慢慢的饮一杯,小人要照应前后客人,不得奉陪。”说罢,自下楼去了。这里弟兄五个坐下饮酒。岳大爷只把宗留守看验演武之事说了一遍,并不敢提那柴王之话,但是心头暗暗纳闷。众弟兄那知他的就里?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上午,只见店主人上来,悄悄的说道:“留守衙门差人抬了五席酒肴,说是不便相请到衙,特送到此与大爷们接风的。怎么发付他?”岳大爷道:“既如此,拿上楼来。”当下封了二两银子,打发了来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帮,把酒送上楼来摆好,就去下边烫酒,着小二来伏侍。岳大爷道:“既如此,将酒烫好了来,我们自会斟饮,不劳你伏侍罢。”牛皋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门里送来,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娘!”也不谦逊,坐下来低着头乱吃。吃了一会,王贵道:“这样吃得不高兴,须要行个令来吃方妙。”汤怀道:“不错,就是你起令。”王贵道:“不是这样说,本该是岳大哥做令官,今日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岳大哥面上送来的,岳大哥算是主人。这令官该是张大哥做。”汤怀说道:“妙阿,就是张大哥来。”张显道:“我也不会行什么令,只要说一个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说不出的就罚三杯。”众人齐声道:“好!”
当时王贵就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张显。张显接来一口吃干,说道:“我说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岂不是英雄吃酒?”汤怀道:“果然是英雄,我们各敬一杯。”吃完,张显就斟了一杯,奉与汤怀道:“如今该是贤弟了。”汤怀也接来吃干了,道:“我说的是刘季子醉后斩蛇,可算得英雄么?”众人齐道:“好!我们也各敬一杯。”第三轮到王贵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说的是霸王鸿门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么?”张显道:“霸王虽则英雄,但此时不杀了刘季,以致有后来之败,尚有不足之处。要罚一杯。如今该轮到牛兄弟来了。”牛皋道:“我不晓得这些古董!只是我吃他几碗,不皱眉头,就算我是个英雄了!”四人听了大笑道:“也罢也罢!牛兄弟竟吃三杯罢。”牛皋道:“我也不耐烦这么三杯两杯,竟拿大碗来吃两碗就是!”当下牛皋取过大碗,自吃了两碗。
众人齐道:“如今该岳大哥收令了。”岳大爷也斟了一杯吃干,道:“各位贤弟俱说的汉魏三国的人。我如今只说一个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间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玮。张乐宴请群僚,那曹玮在席间吃酒,霎时不见,一会儿就将敌人之头掷于筵前。这不是英雄?”众弟兄道:“大哥说得爽快,我们各吃一杯。”牛皋道:“你们是文绉绉的说今道古,我那里省得?竟是猜枚吃酒罢。”王贵道:“就是你起。”牛皋也不推辞,竟与各人猜枚,一连输了几碗。众人亦吃了好些。这弟兄四个欢呼畅饮,吃个尽兴。独有那岳大爷心中有事,想:“这武状元若被王子占去,我们的功名就出于人下,那能个讨得出身?”一时酒涌上心头,坐不住,不觉靠在桌上,竟睡着了。张、汤两个见了,说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讲文论武,何等高兴!今日只是不言不语,不知为着甚事?”那两个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来,向旁边榻上也去睡了。王贵已多吃了两杯,歪着身子,靠在椅上,亦睡着了。只剩牛皋一个,独自拿着大碗,尚吃个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两个睡着在桌上,两个不知那里去了,心中想道:“他们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时到街上去看看景致,有何不可?”遂轻轻的走下楼来,对主人道:“他们多吃了一杯,都睡着了,不可去惊动他。我却去出个恭就来。”店主人道:“既如此,这里投东去一条胡同内,有大空地宽畅好出恭。”牛皋道:“我自晓得。”
出了店门,望着东首乱走,看着一路上挨挨挤挤,果然闹热。不觉到了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脚,想道:“不知往那一条路去好耍?”忽见对面走将两个人来,一个满身白淡,身长九尺,圆白脸;一个浑身穿红,身长八尺,淡红脸。两个手搀着手,说说笑笑而来。牛皋侧耳听见那穿红的说道:“哥哥,我久闻这里大相国寺甚是热闹,我们去走走。”那个穿白的道:“贤弟高兴,愚兄奉陪就是。”牛皋听见,心里自忖:“我也闻得东京有个大相国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们去游玩游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竟跟了他两个转东过西,到了相国寺前。但见九流三教,做买卖赶趁的,好不热闹。牛皋道:“好所在!连大哥也未必晓得有这样好地方哩!”又跟着那两个走进天王殿来,只见那东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围裹着。那穿红的将两只手向人丛中一拉,叫道:“让一让!”那众人看见他来得凶,就大家让开一条路来。牛皋也随了进去。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
却被清风引出来。
不知是做甚事的,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世事纷纷似转轮,
秋来冬过又逢春。
徒然蜗角争名利,
往昔今朝同一坟。
却说牛皋跟了那两个人走进围场里来,举眼看时,却是一个说评话的,摆着一个书场,聚了许多人,坐在那里听他说评话。
那先生看见三个人进来,慌忙立起身来,说道:“三位相公请坐。”那两个人也不谦逊,竟朝上坐下。牛皋也就在肩下坐定,听他说评话。却说的北宋金枪倒马传的故事,正说到:“太宗皇帝驾幸五台山进香,被潘仁美引诱观看透灵牌,照见塞北幽州天庆梁王的萧太后娘娘的梳装楼,但见楼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说:‘朕要去看看那梳装楼,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何况幽州?可令潘龙赍旨去,叫萧邦暂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当下闪出那开宋金刀老令公杨业,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万乘之尊,岂可轻入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干系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辽人心胆已寒,谅不妨事。’潘仁美乘势奏道:‘杨业擅阻圣驾,应将他父子监禁,待等回来再行议罪。’太宗准奏,即将杨家父子拘禁。传旨着潘龙来到萧邦,天庆梁王接旨,就与军师撒里马达计议。撒里马达奏道:‘狼主可将机就计,调齐七十二岛人马,凑成百万,四面埋伏,待等宋太宗来时,将幽州围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计而行。款待潘龙,搬移出去,恭迎天驾往临。潘龙复旨,太宗就同了一众大臣离了五台山,来到幽州。梁王接驾进城,尚未坐定,一声炮响,伏兵齐起,将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幸亏得八百里净山王呼必显藏旨出来,会见天庆梁王,只说‘回京去取玉玺来献,把中原让你’,方能骗出重围,来到雄州,召杨令公父子九人,领兵来到幽州解围。此叫做‘八虎闯幽州’,杨家将的故事。”说到那里就不说了。那穿白的去身边取出银包打开来,将两锭银子递与说书的道:“道友,我们是过路的,送轻莫怪。”那说书的道:“多谢相公们!”
二人转身就走,牛皋也跟了出来。那说书的只认他是三个同来的,那晓得是听白书的。牛皋心里还想:“这厮不知捣他娘甚么鬼?还送他两锭银子。”那穿红的道:“大哥,方才这两锭银子,在大哥也不为多;只是这里本京人看了,只说大哥是乡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听见说我的先祖父子九人,这个七祖宗百万军中没有敌手?莫说两锭,十锭也值!”穿红的道:“原来为此。”牛皋暗想:“原来为祖宗之事。倘然说着我的祖宗,拿甚么与他?”又见那穿白的道:“大哥,这一堆去看看。”穿红的道:“小弟当得奉陪。”
两个走进人丛里,穿白的叫一声:“列位!我们是远方来的,让一让。”众人听见,闪开一条路,让他两个进去。那牛皋仍旧跟了进来,看是做什么的。原来与对门一样说书的。这道友见他三个进来,也叫声:“请坐。”那三个坐定,听他说的是《兴唐传》。正说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锁山赴五龙会,内有一员大将,天下数他是第七条好汉,姓罗名成,奉军师将令,独自一人拿洛阳王王世充、楚州南阳王朱灿、湘州白御王高谈圣、明州夏明王窦建德、曹州宋义王孟海公。”正说到“罗成独要成功,把住山口”,说到此处就住了。这穿红的也向身边拿出四锭银子来,叫声:“朋友!我们是过路的,不曾多带得,莫要嫌轻。”说书的连称:“多谢!”三个人出来。牛皋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这半日在牛皋眼睛里,只晓得一个穿红的,一个穿白的,不晓得他姓张姓李,在下却认得,那个穿白的,姓杨名再兴,乃是山后杨令公的子孙;这个穿红的,是唐朝罗成的子孙,叫做罗延庆。当下杨再兴道:“兄弟,你怎么就与了他四锭银子?”罗延庆道:“哥哥,你不听见他说我的祖宗狠么?独自一个在牛口谷锁住五龙,不比大哥的祖宗,九个保一个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来,我的祖宗狠似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两锭银子。”杨再兴道:“你欺我的祖宗么?”罗延庆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实是我的祖宗狠些。”杨再兴道:“也罢,我与你回寓去,披挂上马,往小教场比比武艺看,若是胜的,在此抢状元;若是武艺丑的,竟回去,下科再来考罢。”罗延庆道:“说得有理。”两个争争嚷嚷去了。牛皋道:“还好哩,有我在此听见;若不然,状元被这两个狗头抢去了!”
牛皋忙忙的赶回寓来,上楼去,只见他们还睡着没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们,且等我去抢了状元来,送与大哥罢。”遂将双股锏藏了,下楼对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马牵来,我要牵他去饮饮水,将鞍辔好生备上。”主人听了,就去备好,牵出门来。牛皋便上了马,往前竟走,却不认得路,见两个老儿掇条板凳,在篱笆门口坐着讲古话。牛皋在马上叫道:“呔!老头儿,爷问你,小教场往那里去的?”那老者听了,气得目瞪口呆,只把眼看着牛皋不做声。牛皋道:“快讲我听!”那老者只是不应。牛皋道:“晦气!撞着一个哑子。若在家里,惹我老爷性起,就打死他!”那一个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面容得你撒野?幸亏是我两个老人家,若撞着后生,也不和你作对,只耍你走七八个转回哩!这里投东转南去,就是小教场了。”牛皋道:“老杀才!早替爷说明就是,有这许多噜苏。若不看大哥面上,就一锏打死你!”说罢,拍马加鞭去了。那两个老儿肚皮都气破了,说道:“天下那有这样蠢人!”
却说牛皋一马跑到小教场门首,只听得叫道:“好枪!”牛皋着了急,忙进教场看,那二人走马舞枪,正在酣战,就大叫一声:“状元是俺大哥的!你两个敢在此夺么?看爷的锏罢!”“耍”的就是一锏,望那杨再兴顶梁上打来。杨再兴把枪一抬,觉道也有些斤两,便道:“兄弟,不知那里走出这个野人来?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艺,倒不如将他来取笑取笑。”罗延庆道:“说得有理。”遂把手中枪紧一紧,望牛皋心窝里戳来。牛皋才架过一边,那杨再兴也一枪戳来。牛皋将两根锏盘头护顶,架隔遮拦,后来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皋出门以来未曾逢着好汉,况且杨再兴英雄无敌,这杆烂银枪有酒杯儿粗细;罗延庆力大无穷,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神一般,牛皋那里是二人的对手!幸是京城之内,二人不敢伤他的性命,只逼住他在此作乐。只听得牛皋大叫道:“大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杨、罗二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这个呆子叫什么大哥大哥,必定有个有本事的在那里,且等他来,会他一会看。”故此越把牛皋逼住,不放他走脱了。
且说那客店楼上,岳大爷睡醒来,看见三个人都睡着,只不见了牛皋,便叫醒了三人,问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着了,那里晓得?”岳大爷便同了三个人忙下楼来,问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爷备了马去饮水了。”岳大爷道:“去了几时了?”店主人道:“有一个时辰了。”岳大爷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么?”王贵便上楼去看了,下来道:“他的双锏是挂在壁上的,如今却不见了。”岳大爷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叫声:“不好了!主人家快将我们的马备来。兄弟们,各把兵器来端正好了,若无事便罢,倘若惹出祸来,只好备办逃命罢了!”弟兄们上楼去扎缚好了,各将器械拿下楼来。
主人家已将四匹马备好在门首了,岳大爷又问主人道:“你见牛大爷往那条路去的么?”主人道:“往东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马,向东而来,来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那条路上去的;却见篱笆门口,有两个老人家坐着,拍手拍脚,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岳大爷就下了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动问老丈,方才可曾见一个黑大汉,坐一匹黑马的,往那条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这黑汉是尊驾何人?”岳大爷道:“是晚生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驾何以这等斯文,你那个令弟怎这般粗蠢?”就把问路情状,说了一遍,“幸是遇着老汉,若是别人,不知指引他那里去了。他如今说往小教场去,尊驾若要寻他,可投东上南,就望见小教场了。”岳大爷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马而行。看看望见了,只听得牛皋在那里大叫:“哥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
岳大爷忙进内去,但见牛皋面容失色,口中白沫乱喷。又见一个穿白的坐着一匹白马,使一杆烂银枪;一个穿红的坐一匹红马,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将一般;一盘一旋,缠住牛皋,牛皋那里招架得住。岳大爷看得亲切,叫声:“众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说罢,就拍马上来,大叫一声:“休得伤了我的兄弟!”杨、罗二人见了,即丢了牛皋,两杆枪一齐挑出。岳大爷把枪望下一掷,只听得一声响,二人的枪头着地,前手打开,右手拿住枪钻上边。——这个武艺,名为“败枪”,再无救处的。二人大惊,把岳大爷一看,说道:“今科状元必是此人,我们去罢。”遂拍马而走。岳大爷随后赶来,大叫:“二位好汉慢行!请留台姓大名!”二人回转头来,叫道:“我乃山后杨再兴、湖广罗延庆是也!今科状元权且让你,日后再得相会。”说罢,拍马竟自去了。
岳大爷回转马头,来到小教场,看见牛皋喘气未定,便道:“你为何与他相杀起来?”牛皋道:“你说得好笑!我在此与他相杀,无非要夺状元与大哥。不想这厮凶狠得紧,杀他不过。亏得哥哥自来赢了他,这状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岳大爷笑道:“多承兄弟美意。这状元是要与天下英雄比武,无人胜得,才为状元,那里有两三个人私抢的道理?”牛皋道:“若是这等说,我倒白白的同他空杀这半天了。”众弟兄大笑,各自上马,同回寓中不表。
且说杨再兴、罗延庆两人回到寓处,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说岳大爷,次日起来,用过早饭,汤怀与张显、王贵道:“小弟们久要买一口剑来挂挂,昨日见那两个蛮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们没有剑挂,觉得不好看相,今日烦哥哥同去,各人买一口,何如?”岳大爷道:“这原是少不得的。因我没有余钱,故尔不曾提起。”王贵道:“不妨。哥哥也买一口,我有银子在此。”岳大爷道:“既如此,我们同去便了。”当时各人俱带了些银两,嘱咐店家看管门户,一同出门来。
在大街上走了一回,看着那些刀店上挂着的都是些平常货色,并无好钢火的,况且那些来往行人捱挤得很。岳大爷道:“我们不如往小街上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众兄弟们转进一个小胡同内来,见有好些店面,也有热闹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内摆列着几件古董,挂着些名人书画,壁上挂着五六口刀剑。岳大爷走进店中,那店主就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众位相公请坐,敢是要赐顾些甚么东西?”岳大爷道:“若有好刀或是好剑,乞借一观。”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刀来,揩抹干净,送将过来。岳大爷接在手中,先把刀鞘一看,然后把刀抽将出来一看,便道:“此等刀却用不着,若有好的取来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剑来,也不中意。一连看了数口,总是一样。岳大爷道:“若有好的,可拿出来;若没有,就告辞了,不必费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悦,便道:“尊驾看这几口刀剑,还是那一样不好?倒要请教。”岳大爷道:“若是卖与王孙公子、富宦之家,希图好看,怎说得不好?在下们买去,却是要上阵防身、安邦定国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凭尊价便是。”牛皋接口道:“凭你要多少银子,决不少你的,可拿出来看,不要是这么寒抖抖的!”那店主又举眼将众弟兄看了一看,便道:“果然要好的,只有一口,却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来,引相公们到寒舍去看,何如?”岳大爷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远,就在前面。”岳大爷道:“既有好剑,便走几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进去请二相公出来。”小使答应。进去不多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叫声:“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这几位相公要买剑,看过好几口都不中意,谅来是个识货的。你可陪众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应一声,便向众人把手一拱,说:“列位相公请同步。”岳大爷也说声:“请前。”遂别了店主,一同出门行走。
岳大爷细看那人时,只见:
头带一顶晋阳巾,面前是一块羊脂白玉;身穿一领蓝道袍,脚登的一双大红朱履。手执湘妃金扇,风流俊雅超然。
行来却有二里多路,来到一座庄门,门外一带俱是垂杨,低低石墙,两扇篱门。那人轻轻把门扣了一下,里边走出一个小童,把门开了,就请众位进入草堂,行礼坐下。小童就送出茶来,用过了。岳大爷道:“不敢动问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请教列位,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岳大爷道:“在下相州汤阴县人氏,小可姓岳名飞,字鹏举。”那人道:“久仰久仰。”岳大爷又道:“这位乃大名府内黄县汤怀,这位姓张名显,这位姓王名贵,都是同乡好友。”牛皋便接口道:“我叫作牛皋,陕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须大哥代说。”岳大爷道:“先生休要见怪。我这兄弟性子虽然暴躁,最好相与的。”那人道:“这也难得。”
岳大爷正要问那人的姓名,那人却已站起身来道:“列位且请坐,待学生去取剑来请教。”一直望内去了。岳大爷抬头观看,说道:“此乃达古之家,才有这古画挂着。”又看到两旁对联,便道:“这个人原来姓周。”汤怀道:“一路同哥哥到此,并未问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岳大爷道:“你看对联就明白了。”众人一齐看道:“并没有个‘周’字在上边吓!”岳大爷道:“你们只看那上联是‘柳营春试马’,下联是‘虎将夜谈兵’。如今不论营伍中皆贴着此对,却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晋王赠与周德威的,故此我说他是姓周。”牛皋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来问他,便知道了。”
正说间,只见那人取了一口宝剑走将出来,放在桌上,复身坐下道:“失陪,有罪了。”岳大爷道:“岂敢。请教先生尊姓贵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贱字三畏。”众皆吃惊道:“大哥真个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请岳兄看剑。”岳大爷就立起身来,接剑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剑锋抽出才三四寸,觉得寒气逼人;再抽出细看了一看,连忙推进,便道:“周先生,请收了进去罢。”三畏道:“岳兄既看了,为何不还价钱?难道还未中意么?”岳大爷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宝,价值连城,谅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剑,仍放在桌上,叫声:“请坐。”岳大爷道:“不消,要告辞了。”三畏道:“岳兄既识此剑,还要请教,那有就行之理?”岳爷无奈,只得坐下。三畏道:“学生祖上原系世代武职,故遗下此剑。今学生已经三代改习文学,此剑并无实用。祖父曾嘱咐子孙道:‘若后人有识得此剑出处者,便可将此剑赠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岳兄既知是宝剑,必须请教,或是此剑之主,亦未可定。”岳大爷道:“小可意下却疑是此剑,但说来又恐不是,岂不贻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问,倘若错了,幸勿见笑。”三畏道:“幸请见教,学生洗耳恭听。”
那岳大爷叠两个指头,一席话,直说得:
报仇孝子千秋仰,
节妇贤名万古留。
不知这剑委是何等出处,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三尺龙泉一纸书,
赠君他日好为之。
英雄自古难遭遇,
管取功成四海知。
却说周三畏必要请教岳大爷此剑的出处,当下岳大爷道:“小弟当初曾听得先师说:‘凡剑之利者,水断蛟龙,陆剸犀象。有龙泉、太阿、白虹、紫电、莫邪、干将、鱼肠、巨阙诸名,俱有出处。’此剑出鞘即有寒气侵人,乃是春秋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得韩国七里山中有个欧阳冶善,善能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这欧阳冶善来到朝中,朝见已毕,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为别事,要命你铸造二剑。’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剑?’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剑,俱要能飞起杀人。你可会造么?’欧阳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强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饶我。’遂奏道:‘剑是会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却是为何?’欧阳冶善道:‘要造此剑,须得三载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随赐了金帛彩缎。冶善谢恩出朝,回到家中,与妻子说知其事,将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铸剑。却格外另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与妻子说道:‘我今前往楚国献剑。楚王有了此剑,恐我又造与别人,必然要杀我,以断后患。今我想来,总是一死,不如将雄剑留埋此地,只将那二剑送去。其剑不能飞起,必然杀吾。你若闻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满足,生下女儿,只索罢了;倘若生下男来,你好生抚养他成人,将雄剑交付与他,好叫他代父报仇,我自在阴空护佑。’说罢分别,来至楚国。楚王听得冶善前来献剑,遂率领文武大臣到教场试剑,果然不能飞起,空等了三年。楚王一时大怒,把冶善杀了。
“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凶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产下一子,用心抚养;到了七岁,送在学里攻书。一日,同那馆中学生争闹,那学生骂他是‘无父之种’。他就哭转家中,与娘讨父。那妇人看见儿子要父,不觉痛哭起来,就与儿子说知前事。无父儿要讨剑看,其母只得掘开泥土,取出此剑。无父儿就把剑背着,拜谢了母亲养育之恩,要往楚国与父报仇。其母道:‘我儿年纪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说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缢而死。那无父儿把房屋烧毁,火葬其母,独自背了此剑,行到七里山下,不认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来。忽见山上走下一个道人来,问道:‘你这孩子,为何眼中流血?’无父儿将要报仇之话,诉说了一遍。那道人道:‘你这点点年纪,如何报得仇来?那楚王前遮后拥,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东西。’无父儿道:‘就要我的头,也是情愿的!’道人道:‘正要你的头。’无父儿听了,便跪下道:‘若报得仇,情愿奉献!’就对道人拜了几拜,起来自刎。道人把头取了,将剑佩了,前往楚国,在午门之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
“军士报进朝中,楚王差官出来查问。道人说:‘笑三声者,笑世人不识我宝;哭三声者,哭我空负此宝,不遇识者。我乃是送长生不老丹的。’军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进来。’道人进入朝中,取出孩子头来。楚王一见便道:‘此乃人头,何为长生不老丹?’道人说:‘可取油锅两只,把头放下去,油滚一刻,此头愈觉唇红齿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动;若煎三刻,拿起来供在桌上,能知满朝文武姓名,都叫出来;煎到四刻,人头上长出荷叶,开出花来;五刻工夫,结成莲房;六刻结成莲子,吃了一颗,寿可活一百二十岁。’楚王遂命左右取出两只油锅,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结成莲子。满朝文武无不喝采。道人遂请大王来摘取长生不老丹。楚王下殿来取,不防道人拔出剑来,一剑将楚王之头砍落于油锅之内。众臣见了,来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于锅内。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知道那一个是楚王的?只得用发穿了,一齐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头墓’,即此之谓。此剑名曰‘湛卢’,唐朝薛仁贵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于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剑否?”
三畏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欣然笑道:“岳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剑,双手递与岳大爷道:“此剑埋没数世,今日方遇其主。请岳兄收去,他日定当为国家之栋梁,也不负了我先祖遗言。”岳大爷道:“他人之宝,焉敢擅取?决无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违背?”岳大爷再四推辞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间,拜谢了相赠之德,告辞要别。三畏送出门外,珍重而别。
岳大爷又同众弟兄各处走了一会,买了三口剑。回至寓中,不觉天色已晚,店主人将夜饭送上楼来。岳大爷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进场去的,可早些收拾饭来与我们吃。”店主道:“相公们放心!我们店里有许多相公,总是明早要进场的。今夜我们家里一夜不睡的。”岳大爷道:“只要早些就是了。”弟兄们吃了夜饭,一同安寝。到了四更时分,主人上楼,相请梳洗。众弟兄随即起身来梳洗。吃饭已毕,各各端正披挂。但见汤怀白袍银甲,插箭弯弓;张显绿袍金甲,挂剑悬鞭;王贵红袍金甲,浑如一团火炭;牛皋铁盔铁甲,好似一朵乌云;只有岳大爷,还是考武举时的旧战袍。你看他弟兄五个,袍甲索“琅琅”的响,一同下楼,来到店门外,各人上马。只见店主人在牛皋马后摸摸索索了半会;又一个走堂的小二,拿着一碗灯笼,高高的挑起送考。众人正待起身,只见又一个小二,左手托个糖果盒,右手提着一大壶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们,请吃上马杯,好抢个状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后一齐拍马往教场而来。到得教场门首,那拿灯笼的店小二道:“列位爷们,小人不送进去了。”岳大爷谢了一声,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说众弟兄一齐进了教场,只见各省举子先来的、后到的,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岳大爷道:“此处人多,不如到略静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过演武厅后首,站了多时。牛皋想起出门的时节,“看见店主人在我马后拴挂什么东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马后边一看,只见鞍后挂着一个口袋,就伸手向袋内一摸,却是数十个馒头、许多牛肉在内。——这是店主人的规例,凡是考时,恐他们来得早,等得饥饿,特送他们做点心的。——牛皋道:“妙阿!停一会比武,那有工夫吃?不若此时吃了,省得这马累坠。”就取将出来,都吃个干净。不意停了一会,王贵道:“牛兄弟,我们肚中有些饥了,主人家送我们吃的点心,拿出来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没有的么?”王贵道:“一总挂在你马后。”牛皋道:“这又晦气了!我只道你们大家都有的,故此方才把这些点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个肚皮撑得饱胀不过。那里晓得你们是没有的。”王贵道:“你倒吃饱了,怎叫别人在此挨饿?”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这怎么处?”岳大爷听见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说了,倘别人听见了,觉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该是这等,就是吃东西,无论别人有没有,也该问一声。竟自吃完了,这个如何使得?”牛皋道:“我知道了。下次若有东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闲争闲讲,忽听得有人叫道:“岳相公在那里?”牛皋听得,便喊道:“在这里!”岳大爷道:“你又在此招是揽非了。”牛皋道:“有人在那里叫你,便答应他一声,有甚大事?”说未了,只见一个军士在前,后边两个人抬了食箩,寻来说道:“岳相公如何站在这里?叫小人寻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门里来的,奉大老爷之命,特送酒饭来与相公们充饥。”众人一齐下马来谢了,就来吃酒饭。牛皋道:“如今让你们吃,我自不吃了。”王贵道:“谅你也吃不下了。”众人用完酒饭,军士与从人收拾了食箩,抬回去了。
看看天色渐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汉俱已到齐。只见张邦昌、王铎、张俊三位主考,一齐进了教场,到演武厅坐下。不多时,宗泽也到了,上了演武厅,与三人行礼毕,坐着,用过了茶。张邦昌开言道:“宗大人的贵门生,竟请填上了榜罢!”宗泽道:“那有什么敝门生,张大人这等说?”邦昌道:“汤阴县的岳飞,岂不是贵门生么?”列位,要晓得大凡人做了点私事,就是被窝里的事也瞒不过,何况那日众弟兄在留守衙门前,岂无人晓得?况且留守帅爷抬了许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瞒得众人耳目?兼之这三位主考都受了柴王礼物,岂不留心?张邦昌说出了“岳飞”两字,倒弄得宗泽脸红心跳,半晌没个道理回复这句话来,便道:“此乃国家大典,岂容你我私自捡择?如今必须对神立誓,表明心迹,方可考试。”即叫左右过来,“与我摆列香案。”立起身来,拜了天地,再跪下祷告过往神灵:“信官宗泽,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氏。蒙圣恩考试武生,自当诚心秉公,拔取贤才,为朝廷出力。若存一点欺君卖法、误国求财之念,必死于刀箭之下。”誓毕起来,就请张邦昌过来立誓。
邦昌暗想:“这个老头儿好混账!如何立起誓来?”到此地位,不怕你推托,没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邦昌,乃湖广黄州人氏。蒙圣恩同考武试,若有欺君卖法,受贿遗贤,今生就在外国为猪,死于刀下。”你道这个誓,也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是他心里想出来,“我这样大官,怎能得到外国?就到番邦,如何变猪?岂不是个牙疼咒?”自以为得计。这宗泽是个诚实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迹,也不来管他立誓轻重。王铎见邦昌立誓,亦来跪下道:“信官王铎,与邦昌是同乡人氏。若有欺心,他既为猪,弟子即变为羊,一同死法。”誓毕起来,心中也在暗想:“你会奸,我也会刁。难道就学你不来么?”暗暗笑个不止。谁知这张俊在旁看得清,听得明,暗想:“这两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么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俊,乃南直隶顺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当死于万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这个誓立得奇也不奇?这变猪变羊,原是口头言语,不过在今生来世、外国番邦上弄舌头。那一个人,怎么死于万人之口?却不道后来岳武穆王墓顶褒封时候,竟应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这四位主考立誓已毕,仍到演武厅上,一拱而坐。宗爷心里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这状元必然要中柴王。不如传他上来,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传那南宁州的举子柴桂上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下来,大叫一声:“嘚!大老爷有令,传南宁州举子柴桂上厅听令。”那柴王答应一声,随走上演武厅来,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边听令。宗爷道:“你就是柴桂么?”柴王道:“是。”宗爷道:“你既来考试,为何参见不跪,如此托大么?自古道:‘做此官,行此礼。’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请你上坐;今既来考试,就降做了举子了。那有举子见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个王位不要做,不知听信那个奸臣的言语,反自弃大就小,来夺状元,有甚么好处?况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齐集于此,内中岂无高强手段,胜如于你?怎能稳稳状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节,岂不为美?快去想来!”柴王被宗爷一顿发作,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跪下,开口不得。
看官,你们可晓得柴王为着何事,现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来夺取状元,受此羞辱么?只因柴王来朝贺天子,在太行山经过,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称他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勇将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军师邓武、田奇,足智多谋;聚集着喽罗有五万余人,霸占着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谋夺宋室江山,却少个内应。那日打听得柴王入朝,即与军师商议,定下计策,扎营在山下,等那柴王经过,被喽罗截住,邀请上山。到帐中坐定,献茶已过,田奇道:“昔日南唐时,虽然衰坏,天下安静,被赵匡胤设谋,诈言陈桥兵变,篡了帝位,把天下谋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个挂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辖,臣等心上实不甘服!臣等现今兵精粮足,大王何不进京结纳奸臣,趁着今岁开科,谋夺了武状元到手,把这三百六十个同年进士交结,收为心腹内应。那时写书知会了山寨,臣等即刻发兵前来,帮助主公恢复了旧日江山,岂不为美?”这一席话,原是王善与军师定下的计:借那柴王做个内应,夺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那知这柴王被他所惑,十分大悦,便道:“难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进京即时干办此事,若得成功,愿与卿等富贵共之。”王善当时摆设筵宴款待,饮了一会,就送柴王下山。一路进京,就去结识这几位主考。这三个奸臣受了贿赂,要将武状元卖与柴王。那知这宗爷是赤心为国的,明知这三位受贿,故将柴王数说几句。柴王一时回答不来。
那张邦昌看见,急得好生焦躁:“也罢!待我也叫他的门生上来,骂他一场,好出出气。”便叫:“旗牌过来。”旗牌答应,上来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张邦昌道:“你去传那汤阴县的举子岳飞上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将下来,叫一声:“汤阴县岳飞上厅听令!”岳飞听见,连忙答应上厅,看见柴王跪在宗爷面前,他就跪在张邦昌面前叩头。邦昌道:“你就是岳飞么?”岳飞应声道:“是。”邦昌道:“看你这般人不出众,貌不惊人,有何本事,要想做状元么?”岳飞道:“小人怎敢妄想状元。但今科场中有几千举子都来考试,那一个不想做状元?其实状元只有一个,那千余人那能个个状元到手?武举也不过随例应试,怎敢妄想?”张邦昌本待要骂他一顿,不道被岳大爷回出这几句话来,怎么骂得出口?便道:“也罢。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别人。且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岳大爷道:“是枪。”邦昌又问柴王用何兵器,柴王说:“是刀。”邦昌就命岳飞做“枪论”,柴王做“刀论”。
二人领命起来,就在演武厅两旁摆列桌子纸笔,各去做论。谁知柴桂才学原是好的,因被宗泽发作了一场,气得昏头搭脑,下笔写了一个“刀”字,不觉写出了头,竟像了个“力”字。自觉心中着急,只得描上几笔,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涂去另写几行。不期岳爷早已上来交卷。柴王谅来不妥当,也只得上来交卷。邦昌先将柴王的卷子一看,就笼在袖里;再看岳飞的文字,吃惊道:“此人之文才比我还好,怪不得宗老头儿爱他!”乃故意喝道:“这样文字,也来抢状元!”把卷子望下一掷,喝一声:“叉出去!”左右“呼”的一声拥将上来,正待动手,宗爷吆喝一声:“不许动手,且住着!”左右人役见宗大老爷吆喝,谁敢违令?便一齐站住。宗老爷吩咐:“把岳飞的卷子取上来我看。”左右又怕张太师发作,面面相觑,都不敢去拾。岳大爷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爷。宗爷接来放于案上,展开细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赛珠玑,暗想:“这奸贼如此轻才重利。”也把卷子笼在袖里,便道:“岳飞!你这样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岂不晓得苏秦献的‘万言书’、温庭筠代作的《南花赋》么?”
你道这两句是什么出典?只因当初苏秦到秦邦上那万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后来夺他的权柄,乃不中苏秦,只中张仪。这温庭筠是晋国丞相桓文的故事,晋王宣桓文进御花园赏南花,那南花就是铁梗海棠也。当时晋王命桓文作《南花赋》,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献上。”晋王准奏。辞朝回来,那里做得出?却央家中代笔先生温庭筠代做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惊,暗想:“若是晋王知道他有此才华,必然重用,岂不夺我权柄?”即将温庭筠药死,将《南花赋》抄写献上。这都是妒贤嫉能的故事。
张邦昌听了,不觉勃然大怒。不因这一怒,有分教:一国藩王,死于非命;数万贼兵,尽成画饼。正是:
朝中奸党纵横时,
总有忠良徒气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