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为君妇,含 拜舅姑。妾门虽处士,夫俗亦寒儒。世阀遥相对,家声近未殊。不说襦非玉,无希珮是珠。执贽方临庙,操匙便入厨。椿萱 相悦怿,藁砧 [1] 亦欢娱。讵知时态改,谁料世情渝?妇德还为妇,夫心未是夫。金长 恩情少,身都宠爱枯。昔日原非冶,今朝岂尽嫫 ?只因肠不定,致使意相徂。木腐虫方入,人疑见始诬。忍教鸠是逐,堪从爵为驱 ?呼天发浩叹,抢地出长吁。命固红颜薄,缘从赤胆逋。从兹成覆水,何日是还蚨 ?青天无可问,白日岂能呼?酆都应有镜,当照黑心奴!
却说晁住到了京,各处体问,寻到傍晚,止寻见胡旦。那时夜巡甚严,晁住就同胡旦宿了。原来王振主意拿定,要正统爷御驾亲征,文武朝臣都叩马苦留不住。圣驾到了土木地方,声息已是万分紧急,若是速忙奔入城内,也还无事。只因王振有自己辎重一千馀辆落后,赶不上来,不肯叫正统爷急走,以致也先蜂拥一般围将上来,万箭齐发。真是亏不尽万神呵护,那箭似雨点般来,都落在正统爷面前,插在地下,半枝箭也不曾落在正统爷身上。那些也先怪异得紧,近前便认,方知是正统爷御驾亲征。神龙失水,被那一股儿蜂拥卷得去了。随驾的文武百官也被杀了个罄净,王振合苏、刘二锦衣也都杀在数内。大小诸人恨不得灭了王振一万族才好,所以胡旦、梁生都躲得像蛰虫一般。
二人睡到五更起来,胡旦穿了两截破衣,把灰搽黑了脸。因晁住常在苏、刘二家走动,恐被人认得,所以改换了妆束,同到一个僻处寻着了梁生,说晁爷有事商议,特来接取。梁生京中无可潜住,正思量要到晁爷任内躲避些时,来得正好。梁生也换了鹑衣破帽,收拾了些细软之物,驮在晁住骑的骡上。出了城门,雇了驴子,早饭时节到了通州任内。晁老父子见了梁生、胡旦这等褴缕,吃了一惊。说其所以,方知是这等缘故。送到书房梳洗毕,依旧换了时新巾服,从新作了揖,陪着吃饭。说及华亭的事体,原要向苏、刘二锦衣求书,不知有了这等变故出来,今却再有何处门路?梁生道:“这事何难?翰林徐鞓 是如今第一时宦,是胡君宠的至相知。叫胡君宠细细写封书,大爷备分礼,自己进京去求他,事无不妥。”晁老父子喜不自胜。
吃了饭,胡旦写完了书,晁大舍收了,备了三十两叶子金,八颗胡珠,即刻到京。次日,走到徐翰林私宅门首,与了门上人十两银子,喜得那人掇凳如马走 的一般。请进晁大舍见了,拆开看了胡旦的书,收了晁大舍的金珠,一面留晁大舍吃酒,一面写了两封书:一封是竟与江院的;一封是与松江府刑厅的。说:“宋曹二人的罪不敢辞,只求少入些赃,免他拷责。那孙商、晁书系诡名,免行文提审。”回送了晁大舍一幅白绫条字,一柄真金字扇,一部家刻文集,一匹梅公布。
晁大舍得书,那时三月十二日,正有好月,晁大舍还赶出了城门,将三更天气到了通州。要钥匙开了城门,进入衙内。梁、胡二人已睡久了,走到晁老卧房床沿上坐了,说了详细。晁老不肉痛去了许多东西,倒还象拾了许多东西的一般欢喜。
却说梁生、胡旦因有势要亲眷,晁家父子通以贵客介宾相待,万分钦敬。晁老呼梁生的字为安期,呼胡旦的字为君宠。因与晁大舍结义了兄弟,老晁或呼他为贤侄,一切家人都称呼梁相公、胡相公,晁夫人与珍哥都不回避的。闻说王振与苏、刘两个锦衣都被杀了,正在追论这班奸臣的亲族,晁老父子这日相待梁、胡两个也就冷淡一半。虽说还有徐翰林相知,也未必是真。晁大舍见了徐翰林,皆一一如胡旦所说;梁、胡两个与晁老闲叙,说起那锦衣卫各堂多有相知,朝中的显宦也还有亲眷,把梁、胡二人又从新抬敬起来。算计梁、胡两个且在衙内潜住,徐看京中动静。次早,十三日,与了宋其仁、曹希建每人六两路费,交付徐翰林的两封书,叫他依命投下。吃了早饭,打发去了。
十五日,衙内摆酒与晁大舍送行,收拾了许多宦贶,带回家去置买产业。老夫人将晁住夫妇叫到后面,分付道:“你两个到家时,见了大婶,传说是我嘱付:大叔既房里娶了人,这也是人家常事。当初你大婶原该自己拿出主意,立定不肯,大叔也只得罢了;原不该流和 心性,轻易依他。总然就是寻妾,也只寻清门静户人家女儿才是,怎么寻个登台的戏子老婆?斩眉多梭眼 的,甚是不成模样!但既生米做成了熟饭,‘豆腐吊在灰窝里,——你可吹的?你可弹的?’只得自宽自解,大量着些 ,休要没要紧生气。凡百忍耐,等我到家自然有处。这是五十两碎银子,与你大婶买针头线脑的使用;这是二两珠子,二两叶子金,两匹生纱,一匹金坛葛布,一匹天蓝缎子,一匹水红巴家绢,两条连裙,二斤绵子,你都好好收住,到家都一一交付与大婶。我到家时,要逐件查考哩。若半点稍得不停当,合你两口子算帐。不消献勤合你珍姨说!”晁住夫妇满口答应,收的去了。
到了次早,十六日,晁大舍合珍哥与同回的随从男女辞了老晁夫妇,晁大舍又辞了邢皋门、袁山人、梁生、胡旦,到后堂同珍哥上的轿,众人骑上头口,去了。晁大舍真是:
相随多白镪,同伴有红妆。行色翩翩壮,扬州是故乡。
到只是难为老晁夫妇,撇得孤恓冷落,大不胜情。
晁大舍携着重资,将着得意心的爱妾,乘着半间屋大的官轿,跟随着狼虎的家人,熟鸭子般 的丫头仆妇,暮春天气,融和丰岁,道涂通利,一路行来,甚是得意。谁知天下之事,乐极了便要生悲,顺溜得极了就有些烦恼,大约如此。
晁大舍行了七百多路,到了德州。天色未及晌午,只见从东北上油油动发起云来,细雨下得一阵紧如一阵,只得寻了齐整宽绰客店歇下。吃过了午饭,雨越下得大将起来。从来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一连两日不止。晁大舍叫了人买了嗄饭 ,沽了好酒,与珍哥顽耍解闷。
那晁住媳妇原是个凿木鸟 脱生 的,舌头伸将出来,比那身子还长一半;又是吴国伯嚭 托生的,惯会打勤献浅。天老爷因他做人不好,见世报,罚他做了个破蒸笼,只会撒气。因连日下雨没事,在晁大舍、珍哥面前无般不搀话接舌 。这也便索罢了,他还嫌那屄嘴闲得慌,将那日晁夫人分付的话,稍带的银珠尺头,一五一十向着珍哥、晁大舍学个不了。晁大舍倒也望着他挤眼扭嘴,他学得兴动了,那里闭得口住?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分付,据实学舌,倒也是“打草惊蛇”,他却又增添上了许些,说道:“这样臭烂歪货,总然忘八顶了他跪在街上,白白送来,也怕污了门限,也还该一条棒赶得开去!为甚的容他使八百两银买这奴才?我几次要唤他出来,剥了他衣裳,剪了他头发,打一个臭死,唤个花子来赏了他去!只是衙门里不好行得。叫大奶奶休得生气,等老奶奶回家,自有处置。”
看官试想,他那做戏子妆旦的时节,不拘什么人,挦他的毛,捣他的孤拐 ,揣他的眼,恳 他的鼻子,淫妇窠子长,烂桃 拉骨短,他偏受的;如今养成虼蚤性 了,怎么受得这话?随即 吊了鬏髻,松开了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打滚 头,撒泼个不了。店家的妇女,邻舍的婆娘,围住了房门看;走堂的过卖 ,提壶的酒生 ,站住了脚在店后边听。亏他自己通说得脚色来历明明白白的,那些听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听。晁大舍、晁住都齐向晁住媳妇埋怨。晁住媳妇自己觉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绪绪 叨叨的嚷骂到家。那些跟回去的家人合那养娘仆妇,倒也都有去后边见计氏的。晁住将晁夫人嘱付的话一一说了,又将晁夫人稍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计氏问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东西,号天搭地的哭了一场,方把那银子、金珠、尺头收进房内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稍来与计氏的这些东西。晁住道:“从昨日已是送到后边交与大奶奶了。”珍哥虽也是与晁住寻趁了几句,不肯与他着实变脸,只是望着晁大舍沉邓邓的嚷,血沥沥的咒。晁大舍虽极是溺爱,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你好没要紧!咱什么东西没有?娘稍了这点子东西与他,你就希罕的慌 了!”珍哥道:“我不为东西,只为一口气。怎么我四双八拜的磕了一顿头,公母两个伙着拿出二两银来丢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户的嚣纱着上二匹,叫下人看着也还有体面。如今人在家里,稍这们些东西与他!我有一千两,一万两,是我自家的。我要了来没的我待收着哩?我把金银珠子撒了,尺头裂的碎碎的烧了!”晁大舍道:“你‘姜五老婆——好小胆’!咱娘稍己他的东西,你洒了裂了!好像你不敢洒不敢裂的一般!那计老头子爷儿两个不是善茬 儿,外头发的话 狠大着哩!就是咱娘的性儿,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他千万只是疼我。他要变下脸来,只怕晁住媳妇子那些话,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你差不多儿做半截汉子儿罢了,只顾一头撞到南墙 的!”镇压了几句,珍哥倒渐渐灭贴 去了。可见人家丈夫,若庄起身来,在那规矩法度内行动,任你什么恶妻悍妾也难说没些严惮。珍哥这样一个泼货,只晁大舍吐出了几句像人的话来,也未免得的“隔墙撩胳膊——丢开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计罢了。
接说城县里有个刘游击。那刘游击的母亲使唤着一个丫头,唤作小青梅,年纪十六岁了,忽然害起干血痨来。这个病,紧七慢八,十个要死十一个。那刘夫人恨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许下若病好了,情愿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一个摇响环的过路郎中,因在大门下避雨,看门人与他闲白话,说到这干血痨病证救不活的。那郎中道:“这病也有两样:若是那禀赋虚怯,气血亏损极了,就如那枯井一般,凭你淘也是没水的;若是偶因气滞,把那血脉闭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门人因把小青梅的病与他商议。他说:“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药。” 看门人进去对刘夫人说了,叫青梅走到中门口,与那郎中看视。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来胗了脉,又见那青梅虽是焦黄的脸,倒不曾瘦的像鬼一般,遂说道:“这病不打紧。一服药下去,就要见效。”那刘夫人在门内说道:“脱不了这丫头没有爹。你若医得好他,我与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顶罗帽,一双鞋袜。你有老伴没有?若有,再与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认义了你两口子为父母。”那郎中喜得满面添花。刘夫人封出二百钱来做开药箱的利市 ,郎中道:“这位姐姐既要认我为父,怎好收得这礼?”刘夫人道:“不多的帐,发市好开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药来,如绿豆大,数了七丸,用红花、桃仁煎汤,食远服下。一面收拾了饭,在倒座 小厅里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药引,打发青梅吃了药。待了一钟热茶的时候,青梅那肚里渐渐疼将起来;末后着实疼了两阵,下了二三升扭黑的臭水;末后下了些微的鲜红活血。与郎中说知,郎中道:“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葱蒜、生物。再得内科好名医十贴补元气的煎药,就渐壮盛了。”
从此以后,青梅的面渐觉不黄了,经脉 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来了。刘夫人果然备了衣鞋,叫人领了青梅,拜认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发愿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 那刘夫人。那刘夫人道:“那姑子岂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处;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还俗就难了!待你调养的壮实些,嫁个女婿去过日子,是一件本等的事。”这刘夫人说得也大有正经,谁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见。
他说:“我每日炤镜,自己的模样也不十分的标致,做不得公子王孙的娇妻艳妾。总然便做了贵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宠与不宠;大老婆的心肠,贤与不贤,这个真如孙行者压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里再得观音菩萨走来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纵然放出来了,那金箍儿还被他拘束了一生。这做妾的念头是不消提起了。
“其次,还有那娼妓倒也着实该做:穿了极华丽的衣裳,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孙面前撒娇卖俏,日日新鲜。中意的,多相处几时;不中意的,‘头巾吊在水里——就开了交’,倒也有趣。只是里边也有不好处:接不着客,老鸨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挐不住他,老鸨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长,奶奶短,磕头像捣蒜一般还不喜欢,恰像似进得进门,就把他汉子哄诱去了一般。所以这娼妓也还不好。
“除了这两行人,只是嫁与人做仆妇,或嫁与觅汉 做庄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门也不许走出一步。总然看中两个汉子,也只‘赖象磕瓜子’ 罢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
“寻思一遭转来,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盐鳖户 一般,见了麒麟,说我是飞鸟;见了凤凰,说我是走兽。岂不就如那六科给事中 一般,没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壮、标致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不中意的,准他轮班当值;拣那中支使 的,还留他常川答应 。这还是做尼姑的说话。光着头,那俗家男子多有说道与尼姑相处不大利市,还要从那光头上跨一跨过。若是做了道姑,留着好好的一头黑发,晚间脱了那顶包巾,连那俗家的相公老爹 、举人秀才、外郎 快手,凭咱拣用。且是往人家去,进得中门,任你甚么王妃侍长、奶奶姑娘,狠的恶的、贤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见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欢不知从那里生将出来:让吃茶、让吃饭,让上热炕坐的、让住二三日不放去的,临行送钱的、送银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袜的,舍幡幢的、舍桌围的、舍粮食的、舍酱醋的,比咱那武城县的四爷 还热闹哩!还有奶奶们托着买人事,请先生 ,常是十来两银子打背弓 。我寻思一遭儿,不做姑子,还做什么?凭奶奶怎么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样罢了。”
众伙伴道:“你还要做甚么?”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罢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对着刘夫人学了。
刘夫人道:“我就依着这个风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着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 不出尿来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动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来!”伙伴道:“俺们也就似奶奶这话问他来,他说:‘往咱家来的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来!’”刘夫人道:“了不的,了不的,这丫头风了!毁谤起佛爷的女儿们来了!不当家 ,不当家,快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门上白衣庵里与大师傅做徒弟去!”拿黄历来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赶着那日,买了袍,办了供,刘夫人自己领了青梅,坐轿到了庵里。大师傅收度做了徒弟。上面还有一个姓桂的师兄,叫做海潮,因此就与青梅起成海会。
谁知自从海会到庵,妨克得大师傅起初是病,后来是死,单与那海潮两兄弟住持过活。海会没了师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书府,明朝宰相家,走进走出。那些大家奶奶们见了他,真真与他算记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别人引进,只那刘家十亲九眷,也就够他“周流列国,辙环天下,传食于诸侯”了。晁家新发户人家,走动是不必说了。就是计氏娘家,虽然新经跌落,终是故旧人家。俗话说得好:“富了贫,还穿三年绫。”所以他还不曾堵塞得这姑子的漏洞,这海会也常常走到计家。这将近一年,因晁大舍不在家中,往计氏家走动觉得勤了些,也不过是骗件把衣裳,说些闲话,倒也没有一些分外的歪勾当做出来。
后边又新从景州来了一个尼姑,姓郭,年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齐齐整整的一个婆娘,人说他原是个娼妇出家。其人伶俐乖巧,能言会道,下 在海会白衣庵里。海会这些熟识的奶奶家,都指引这郭尼姑家家参拜。因海会常往计氏家去,这郭尼姑也就与计氏甚是说得来。
谁说这郭尼姑是个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这个秃婆娘伶俐得忒甚,看人眉来眼去,占风使帆。到了人家,看得这位奶奶是个邪货,他便有许多巧妙领他走那邪路;若见得这家奶奶是有正经的,他便至至诚诚,妆起河南程氏两夫子 的嘴脸来,合你讲正心诚意,说王道迂阔的话,也会讲颜渊请目 的那半章书。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满口赞扬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经的奶奶,越发说他是个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这一两日内就要成佛作祖的了。那个计氏只生了一叚不贤良、降老公的心性,那狐精虽说他前世是一会上的人,却那些兴妖作怪、争妍取怜、媚惑人的事,一些不会。所以晁大舍略略参商 即便开手,所以一些想头也是没有的。郭尼姑虽然来往,那邪念头入不进去。
珍哥听了晁住娘子这些话,虽然没了法,不做声了,正还“兜着豆子——只是寻锅要炒”哩。恰好那时六月六日,中门内吊了绳,珍哥看了人正在那里晒衣裳,只见海会在前,郭尼姑在后,从计氏后边出来,往外行走。珍哥大惊小怪叫唤道:“好乡宦人家!好清门静户!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头大耳躲的道士,白胖壮实的和尚,一个个从屋里出来!俺虽是没根基,登台子,养汉接客,俺只拣着那像模样的人接!像这臭牛鼻子臭秃驴,俺就一万年没汉子,俺也不要他!”嚷乱得不休。
晁大舍正在西边凉亭上昼寝,听得这院里嚷闹,楞楞睁睁趴起来,趿了鞋走来探问。珍哥脱不了还是那些话数骂不了,指着晁大舍的脸,千忘八,万乌龟,还说:“怎么得那老娘娘子 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门静户的根基媳妇才好!这要是我做了这事,可实实的剪了头发,剥了衣裳,赏与叫花子去了,还待留我口气哩!”晁大舍道:“是真个么?大晌午,什么和尚道士敢打这里大拉拉的 出去?”珍哥道:“你看这昏君忘八,没的只我一个见来?那些丫头媳妇子们正在天井晒衣裳,谁是没见的?”晁大舍问众人,也有雌着嘴不做声的,也有说道:“影影绰绰,可不是个道士和尚出去了?”也有说道:“那里是道士?是刘游击家的小青梅。”晁大舍道:“小青梅如今做了姑子,长的凶凶的,倒也像个道士。那个和尚可是谁?”回说道:“那和尚不得认的,和青梅同走,只怕也只是个姑子。”珍哥道:“呸!只怕你家有这们大身量肥头大脑的姑子!”晁大舍道:“不消说,小青梅这奴才惯替人家做牵头,一定牵了和尚,妆做姑子进来了!快叫门上的来问!”
那日轮该曲九州管门,问他道:“一个道士,一个和尚,从多咱 进到后头?方才出去,你都见来没有?”曲九州道:“什么道士和尚!是刘奶奶家的小青梅和个姑子,从饭时 进到大奶奶后边去了,刚才出来。若是道士和尚,我为甚么放他进来?”晁大舍道:“那道士是小青梅,不消说了,那姑子可是谁?脱不了咱城里这些秃老婆你都认的,刚才出去的可是谁?”曲九州想了一想道:“这个姑子不德认的 ,从来也没见他。”珍哥又望着曲九州哕了一口,骂道:“既不认的他,你怎就知他是个姑子?你摸了他摸!”曲九州道:“没的是和尚有这么白净,这们富态?”珍哥道:“若黑越越的穷酸乞脸,倒不要他了!”晁大舍跳了两跳,道:“别都罢了!这忘八我当不成!快去叫了计老头子爷儿两个来!”
去不多时,把老计父子二人,只说计氏请他说话,诓得来家。晁大舍让进厅房坐定,老计道:“姐夫来家,极待来看看,也没脸来。说小女叫俺父子说话,俺到后边。”晁大舍道:“不是令爱请你,是我请你来,告诉件事。”老计道:“告诉甚么?只怕小女养了汉了,替姐夫挣上忘八当了?”晁大舍道:“不是这个,可说甚么?你倒神猜,一猜一个着。”遂将小青梅牵着个白胖齐整和尚,大饭时进去,大晌午出来,人所共见[的话说了一遍]。——“你女诸凡不贤会 ,这是人间老婆的常事,我捏着鼻子受你的,你越发干起这事来了!俺虽是取唱的,那唱的入门为正,甚是尊尊贵贵的,可是《大学》上的话:‘非礼不看,非礼不听,非礼不走,非礼不说。’ 替我挣不上忘八。你那闺女倒是正经结发,可干这个事!请了你来商议,当官断己你,也在你 ;你悄悄领了他去,也在你。”
那老计从从容容的说道:“晁大官儿,你消停,别把话桶得紧了,收不进去。小青梅今日清早合景州来的郭尼子从舍侄那院里出来,往东来了,一定是往这里来了。那郭姑子穿着油绿机上纱道袍子,蓝 [2] 子,是也不是?没的那郭姑子是二尾子 ,除了一个屄,又长出一个屌来了?咱城里王府勋臣,大乡宦家,他谁家没进去?没的都是小青梅牵进和尚去了?你既说出来了,这块瓦儿要落地!你想你要说收兵,你就快收兵。小女也没碍着你做甚么!这二三年,也没叫你添件衣裳,吃的还是俺家折妆奁地内的粮食。你待要合我到官,我就合你到官讲三句话!”
计大舅随口接道:“爹,你见不透,他是已把良心死尽了,算记得就就的 !你要不就他,他一着高低把个妹子断送了!他说要休,就叫他休!咱家里也有他吃的这碗饭哩!家里住着,等晁大爷、晁大娘可也有个回来的日子,咱合那知书达礼的讲!咱如今和他说出甚么青红皂白来?你说合他到官,如今那个官是包丞相?他央探马、快手送进二三百两银去,再写晁大爷的一封书递上,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爷儿两个告状——死了儿’,这才死了咱哩!晁大相公,任凭你主张,你待说休俺妹子,你写下休书,我到家拾掇坐 屋,接俺妹子家去,这有什么难处的事!你乡宦人家开口就说到官,你不知道俺这光棍小伙子,听说见官就唬得溺醋哩!”老计道:“走!咱到后边问声你妹子去!”同到后边。
谁知前边反成一块,后边计氏还像做梦的一般。老计父子告诉了此事,把个计氏气得发昏致命,口闭牙关,几乎死去。待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我实养着和尚来!只许他取娼的,没的不许我养和尚?他既然撞见,不该把那和尚一把手拉住?怎么把和尚放的走了?既是没有和尚了,别说我养一个和尚,我就养十个和尚,你也只好干瞪着眼生气罢了!教他写休书!我就走!留恋一留恋不算好老婆!爹和哥你且家去,明日早些来,咱说话。”老计父子就出来了。
到了大门,只见对门禹明吾合县里直堂的杨太玄在门口站着,商量着买李子。看见老计,作揖说道:“计老叔,少会。来看晁大哥哩?”计老气得喘吁吁的,怎么长,怎么短,“如今写了休书,要休小女。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接小女家去。”禹明吾道:“这可是见鬼!甚么道士和尚!我正送出客来,看见海会合郭姑子从对门出来。他两个到跟前,打了个问心 待去,叫我说:‘那海会师傅他有头发,不害 晒的慌。郭师傅你光着呼子头 ,这们赤白大晌午没得晒哩!快进家去吃了晌饭,下下凉走。’如今正在家里吃饭哩!这晁大哥可是听着人张眼露睛的没要紧!”那直堂的杨太玄接说道:“大爷 一像有些不大自在 晁相公一般。”禹明吾道:“是因怎么?”杨太玄道:“若是由学里纳监的相公们,旧规使帖子;若是白衣纳监,旧规使手本 。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爷,大爷看了看,哼了一声,把帖子往卓子底下一推,也没说什么,礼也通没收一点儿。”
正说着,只见计氏蓬松了头,上穿着一件旧天蓝纱衫,里边衬了一件小黄生绢衫,下面穿一条旧白软纱裙,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从里面高声骂到大门里面,道:“忘八!淫妇!你出来!咱同着对了街坊上讲讲!俺虽是新搬来不久,以先的事,列位街坊不必说了。自忘八领了淫妇到任上去,将近一年,我在家养和尚养道士,有这事没这事,瞒不过列位街坊的眼目!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来家走了走,说我大白日养着道士和尚!叫了俺爹合俺哥来,写了休书休我!列位听着!这海姑子郭姑子,咱城里大家小户,他谁家没去?没的都是和尚道士来!我也顾不得的甚么体面不体面,同着列位高邻同过往的乡里说个明白,我死了,好替俺那个穷老子、穷哥做做证见!贼忘八,你怎么撞见道士和尚从我屋里出来,你也出来同着街里说个明白!你杀我休我你也有名,你没的缩着头就是了!我不合淫妇对命,我嫌他低搭!我只合贼忘八说个明白,对了命!”还要往街上跑出去。
那个看门的曲九州跪在地下,两只手左拦右遮,叩头央阻。珍哥把中门关顶得铁桶相似,气也不喘一声。晁大舍将身闪在二门里面,只叫道:“曲九州!拦住你大奶奶,休叫他出到街上!”
那走路的人见了这等一个乡宦大门内一个年少妇女撒泼,也只道是甚么外边的女人,有甚不平,却来上落 ,谁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立住了有上万的人。禹明吾道:“我们又不好上前劝得,还得计老叔、计大哥去劝晁大嫂回里面去。你两家都是甚么人家?成甚体面?”老计道:“看这光景是势不两立了,我有甚么脸嘴去劝他?”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里吃了饭,听见了这个缘故,夹了屁股出后门一溜烟去了。
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说道:“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 罢了,跑出大街上来,甚不成体面!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劝他。高四嫂,还得你去劝他进去。别人说不下他了。”高四嫂道:“我从头里要出去看看,为使着 手拐那两个茧,没得去。”一面提了根生绢裙穿着往外走。来到前面,戳了两拜。那计氏生着气,也只得还了两礼。高四嫂道:“嗐!好晁大婶,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个高地步,咱这话也说的响么?凭大官人天大不是,你在家里合他打下天来,没人管的你。一个乡宦人家娘子,住着这们深宅大院,恐怕里边嚷不开,你跑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脸上有狗毛,羞着他甚么?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顾体面。你听着我说,有话家里去讲,我管叫他两个替你陪礼。我叫他替你磕一百个头,他只磕九十九个,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好晁大婶,你听着我说,快进去!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过,看见围着这们些人,问其所以,那官没见大官人他两个怎么难为你,只见你在街上撒泼,他官官相为的,你也没帐,大官人也没帐,只怕追寻起他计老爷和他计舅来,就越发没体面了。”
计氏听了这话,虽然口里强着,也有些道自己出来街上撒泼的不是,将计就计,被那高四嫂一面说,一面推到后边去了,向着高四嫂通前彻后告诉 了一遍。高四嫂道:“有数的事,合他家里理论,咱别分了不是来。”悄悄对着计氏耳躲道:“只这跑到街上去骂,这件事也就休得过。”说着起来,又拜了两拜,说道:“阻并阻并。”去了。
计氏虽然今宵暂且休兵,再看明朝胜负。
评曰:分明百衲成衣,细觅天衣无缝。李小将军万丈生绡,笔笔无有重叠。服,服。
[1] 藁砧——古代死刑,罪人席藁伏在砧上,以 斩之。 、夫谐音,后因以“藁砧”为妇女指称丈夫的隐语。
[2] (bǎn)——挣扎。疑为写刻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