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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坐在大厅里,努力做出贾宝玉见他老子时的神气,这样的模样显然令他满意。

“果然是要上大学的人了。”他点头说,“行为要比以前收敛端正了许多,还有,英文补习得怎么样?”

“很好。”一提英文,我立刻虚心地笑,越笑越不心虚,他这些日子真是很忙,不过书上说成功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的任务除了付账还是付账。

我终于进入大学,站在校门口。我想,怪不得爸爸这么紧张,S大果然是堂皇富丽的学校,光看这门面派头,任谁都会明白的,如果没有人告诉我,我会猜想这是博物院或宫殿。

在大理石刻花的门柱旁,我遭遇到熟人,爸爸的一位老同学也带着他的女儿来参加开学典礼,先前不过一面之交,他居然还认得我,老远就撕心裂肺地大叫:“络络,络络……”

没有人说过么,在高雅地段大声喧哗非常失礼,尽管这份高雅也是假装出来的。我被他喊得脸上霞蒸云笼,更可恶的是他居然叫我小名,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表白我们有多熟络。

“您好。”于是我红着脸,谦虚而谨慎地回笑,也不全部是做戏,而是抱歉,我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他姓什么。

“你果然在这里上学呀。”他笑着把身边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推到我面前,“雅玉,这是季缨络姐姐,以后你们要相互照顾哟。”

“啊?是。”我被他说得面色青白,小心翼翼瞟一眼那女孩子,第二眼绝对比第一眼更加胖,老天!她有多少份量?75还是85——公斤?

“哇,季姐姐。”那胖子立刻蹦过来,拉住我的手,肉墩墩的身体直往我身上压,“你喜欢不喜欢蔡依林呀?”

我说我不喜欢蔡依林,我只喜欢张爱玲。这是真话,可惜,她听不进去。

“张爱玲呀?”她侧着肥脸做鸵鸟冥想状,“她好像不出名耶,她唱的歌是什么名字的呀?”

“七巧板。”我说完立刻转头向她父亲,“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是不是去宿舍?”他笑,“和雅玉一起走吧,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我说我不去宿舍,我要去图书馆。

“是吗?”他奇怪,伸手认真看了看腕上金光闪闪的劳力士(这个动作根本多余),“两点了,你这么用功呀?雅玉,看到没有,以后要多向季姐姐学习。”

“哦。”他女儿的眼睛鼓鼓的,我怀疑她连视网膜后面都已埋满了脂肪。

“再见。”我到此时仍没有想出他到底姓什么,因而格外热情周到,不住欠身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对父女,同时我也开始预见将来的道路,满途不知名的丑陋与尴尬,虽然我可以小心地装作不见,但我必须为了提防看见而时时刻刻睁大双眼。

在校西一隅,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正在实施打劫。他们合力逼住那个瘦弱苍白的男孩,搜他的包,拍打他的脸。

我在一株茂盛的杨柳下观看了许久,只要那个男孩奋起反击,或者大声叫人,我发誓立刻就会赶过去出手相助,可自始至终,他只是面色苍白,软弱地翻出所有的口袋,软塌塌的几条米黄色布面,像鼻涕一样爬在他身上。

于是我紧闭着嘴,转身,心安理得地离开,萧瑟说过所有的人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角色,他们也在努力扮演角色,如果一个人决定要选择这样窝囊懦弱的剧本台词,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我想,也许人的天性就是习惯享受,享受快乐,还有痛苦。

在和爸爸一番彻底的斗争后,他终于答应我不住宿学校:“你给我小心点,要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我就把你关回学校。”

我被他训得直咧嘴,至于嘛?那里又不是监狱,我也不是庭外假释人员。

假期很快结束,我又投入到平静却折磨的校园生活中,老样子,坚持三部曲,睡觉、翘课、听老师滔滔不绝。我并没有交什么朋友,也不需要谁跟在身边,我每天睡到早自习下课才起来去上课,装成实习老师去混教职工的电梯坐,上公开课的时候点完名就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吃早点,一碗豆浆加一只肉松包,吃饱了继续到课堂上梦周公,特别是思想道德课,那小老太太讲得眉飞色舞,我在下面也是垂涎三尺及地,两相满意,皆大欢喜。

没想到,就这样低调处理,班里居然还有人看上了我。

一天下课,我慢吞吞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大脚,耐克最新款的式样,黑色流线型走势,它的主人更嚣张,挑染的紫色短发,浓眉大眼,虎视眈眈。

“干嘛。”我被他瞪得直皱眉,“你是谁?”

“杨名。”他傲然,“这个名字你没有听过么?”

这名字我还真听过,是本校著名的篮球队明星,一米八五的个头,据说曾经让一打以上的女学生躲在三楼厕所里偷偷哭过。

“还真没有呢。”我好笑,管他是谁,反正在我眼里,他和三楼厕所里的女生一样没戏,“请你让开,我要回去了。”不就脸长得俊点,横三竖四的,还真以为自己的脸是全球通护照呀。

“不知道不要紧。”他伸手拦住我,“我可以自我介绍。”

“谁在乎呀!”我才不稀罕呢,今天晚上约了枫见面,我要赶回去换衣服,何况在枫的面前,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再入得我的眼!

我伸手推开他:“别惹我,一边去,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身后传来齐齐的惊呼声,他脸色立即转红,瞪着我,下不了台。

此时,我将冷酷无情目中无人的优点发挥到淋漓极致,一眼也不再看他,径自甩一甩书包扬长而去。

在校门口,我遇到夏平,自暑假那次大战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远远看他走过来,我有一些犹豫,再怎么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小时候他用青梅砸我,我用竹马抽他。我们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一起上的,好歹还是有些感情基础的。

“季缨络。”他大喝,“这段日子你死哪去了?为什么我打电话也没人接?”

“关你什么事?”我回喝他,“你小子是不是认识到自己的不对了,想早点认罪伏法呀?”

“呸。”他摇头,“明天晚上的那个饭局你爸爸说没空,让你跟我们一齐去。”

“什么饭局?”

“你这个糊涂鬼。”他摇头,“是文化局一对新人的婚礼,喜贴不是上个星期送到你家的吗?”

“哦。”我记起来了,没办法,从小到大,这样的饭局太多了,而且似乎每一场都一样。

“好吧,我跟你们去,明天下课了我直接去你家。”我想开溜。

“慢。”他叫住我,“这些天怎么从来看不到你?中午你不去食堂吃饭?”

“食堂?”我奇怪,“那是何处仙山宝地?”

“少给我油腔滑调。”他叹气,“是不是又不肯吃午饭了?你这个人呀,一猜就能猜出来,早饭豆浆油条鸡蛋饼肉松包,晚饭回家吃大菜,午饭忍一忍又混过去了。”

“知道了。”我没好气,不就比我大一岁么,听上去简直像一个唠叨的老头子。

“别敷衍我。”他大喝一声,真生气的样子,“明天起,你中午和我一块吃饭。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中午我会来找你的!”

“唉!麻烦。”我是实在来不及了,不再理会他拔腿就跑。

枫已经到了雅客吧,他坐在我们的专座上,叫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抱歉,我晚了。”我冲进去,抢过他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慢些,小心烫着。”他笑,伸手向阿伦要账单。

“今天晚上吃什么?”我满足地靠在他身边,狠狠地呼吸空气中他的味道。

“你想吃什么?”他悠然地吸了口烟,再缓缓地呼出来,整张面孔沉浸在乳白色雾气中,像一张老式的怀旧照片。

“伊藤寿司怎么样?”我边说边咽口水,中午没吃东西的确伤胃,现在我简直能一口把阿伦吞下去。

“好。”他微笑,又吸了口烟,才将烟蒂按在水晶烟缸里,他留下的烟蒂总是最长的,因为怕染黄了手指。

我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论何时何地,我知道自己看他的目光都是贪婪。

“傻孩子。”他发觉了我的目光,伸手过来在我头发上抚一记,仍然纵容地笑。

我们起身向萧瑟、阿伦和乐队告辞,在出门的时候,眼睛瞟到玻璃上的映影,我想,我应该留长发了。

伊藤寿司店在街的拐角那边,我几乎是挂在他身上一路走了过去,半路上,他接了通电话,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很不高兴的样子,总算断了线,才要进寿司店时,他突然停下来,道:“络络,你先进去,我要去那边的超市买一包烟。”

“我陪你一块去吧。”我不想松手。

“乖。”他说,“你先进去占位子。”

“好。”我说,“你要快点,我找个靠窗的位置等你。”

眼看他穿街而去,我走进寿司店,门口守候的殷勤店员一路小跑跟过来:“小姐几位?”

“两个人,麻烦先帮我订个位子,要靠窗的。我们要过十分钟后人才到。”

“我们这里只接待现来的客人,预订须一天前提早……”

我从袋中取出张贰拾元的钞票,塞给他:“麻烦,只需要等十分钟。”

他声音顿止,偷偷接过:“小姐贵姓?我要在预订簿上登记的。”

“姓季。”我不再理他,转身出了店,眼角处,枫的影子一晃,走进了一条小路。

我毫不迟疑地紧紧跟上,这个时候腿长的优越性充分表露出来。我轻盈地奔过街面,敏捷地穿过人群,看到他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了下来,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萧瑟总是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花心大萝卜,有本事的做,没本事的想,女人所要面对的只是决定选择哪一类型。

也许是过早打过了预防针,此刻我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竟然并不是很伤心,刚才他接电话时,虽然哼哼啊啊并没有说什么,但从话筒里漏出的声音判断,是个女人。

我只是不确定,现在该怎么做。要是不那么喜欢他,我恐怕会抄起家伙冲上去灭了他,可现在事情发展得一塌糊涂,别说要灭他,只怕他稍稍向我一皱眉我便会先灭了自己。

所以我傻傻地站在街角,眼睁睁看着他在电话里与别的女人说话,他的表情不怒不喜,就像平时对我说话时的态度。看着看着,我想,也许是我太多虑了,他不过是在和人谈生意,或者真的有些什么事,那女人与他的关系也不会太过热烈。

怀着这种侥幸心理,我不住劝自己先回寿司店,可在过马路的时候,忧伤与愤怒克制不住地跳出来,它们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争相与我捉迷藏,我玩不过他们,于是在穿过马路以后,突然拔腿就跑,逃难似的一路冲回了家。

半路上,我打电话给萧瑟:“快来呀,我要死了。”

“怎么了?”她也在那里心急火燎起来,“你怎么了,那男人对你露出兽性面目了?”

“什么呀?”我哭,“不是你想的那样,到我家里来吧。”

“好,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关起手机,跑进家里关上门哭了个天昏地暗,一直到她人到了,我才停下来。

“老天爷唉!”她吃惊,“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那小子强奸你了?”

“没有。”我万分委屈,亏她怎么想得到。

“我想也是。”她松了口气,倒在沙发上,“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看你平时那样儿,十有八九肯定你先动手强奸他。”

我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有个人陪着真好,说着说着我倒不很难过了。

她瞪着大眼听我一气说完,呆了半天,问:“就这些?”

“你还要什么?”我怒,“这些还不够?”

“你有病。”她总结道,“什么屁事也没有发生,才一个电话就能让你紧张成这个模样,季缨络,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孬。”

孬就孬,我倒不在乎,盯着她问:“你说他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还问我呢!”她不屑,“乱七八糟,你看你办的什么事呀,现在他人呢?”

“在寿司店吧。”我嚅嚅道,“不过也许有可能已经回去了。”

“笨蛋。”她骂我,“至于嘛?如果真喜欢他,就冲上去把他先得到手,管他后面有没有别的女人,迷也好骗也好,躲在这里哭算什么?”

“是。”我低头去找手机,按开了机。

滴铃铃……立刻有电话打进来。

“缨络?”那头急冲冲,是枫,“你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嗯。”我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理亏的样子:“我……刚才家里有事,临时把我叫回来了。”

“那你也要打个电话给我呀。”他叹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手机也关机了。”

“哎,手机刚才没电了。”我发现我撒谎是越来越快了,像条件反射一样,总是在没有经过脑子之前就已经脱口而出,“刚到家,才换了电池板。”

“没事就好。”他说,“那我也回去了。”

再挂了电话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浑身轻松,瞅着萧瑟只是笑。

“笑什么呀?”她骂我,“傻了巴叽的,络络,那男人并不适合你,玩玩可以,千万别当真。”

我说我知道,可是嘴还是咧着,大概真是一副蠢样吧,萧瑟气得不理我了。

阴转晴,风和日丽,一切平安啰! UsR0BzH4OOTTUjiKIwMoq8ANSdKQzvfcDjRr6+y3/sl1E93fGSMoWitisc9rk7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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