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暑假,我还是我,飞扬跋扈。一贯的短发,喜欢大衬衫与牛仔裤,无数次上公共厕所时被人从后面叫住:“喂!小同学请看好,男厕所在这边!”
一回头,那人又笑:“哦,原来是女同学呀,干嘛打扮成这样?”
低头看看自己,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样方便嘛。而且,我还没有找到可以令自己专心梳妆的对象。
可是爸爸不喜欢,就像现在,他正对我训话:“络络,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听话?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像一个女孩子?”
责怪诸如此类,计较起来可以一串串连下去,如果一定要追究到底,那只有一个源头:你怎么可以被生下来?可他又不肯这样说。
于是他将这一切归究成其他原因,譬如说:“你整天和什么人玩?一身痞子相!”
唉!他说错了,我不同别人玩,我只和萧瑟混。
现在想来,曾经,我是那么喜欢萧瑟,爱看她打扮,爱同她说话,甚至,听她骂街我都觉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
当然,我不是同性恋,虽然我是个标准的假小子,高兴时大叫大跳,生气时叉腰横眉,一言不和甚至会拔拳相对。
从小我就不愿意和女孩子在一起玩,对于我来说,她们是一群奇怪的生物,永远词不达意语不成篇。进了学校就更恶心,一个个花枝招展扭扭捏捏,人生观和理论基础倒是建立起来了。中学时,就有一个同桌告诉我,她的目标是要嫁个有钱人,变着法子地让我带她到朋友家里玩。至于吗?我想,才中学生呢,十四五岁的黄毛加平胸,就算找到了有钱人,人家也对她们没兴趣呀。
我欣赏萧瑟,是因为她不肯按常理出牌,顶天立地,鬼神不忌,比如她常常说:“这年头,说错话比做错事更罪加一等,因为,涉及到思想原则性。”
于是她绝少提意见,做起事情雷厉风行,态度高深莫测。
在她的影响下,我心安理得地做错事,反正错了可以改。就算罪孽重重,严重如手里的屠刀刚放下来都可以立地成佛,又有什么事值得太过担心?
回过神来,爸爸还在继续教育我:“现在你正式考入S大了,那里的功课最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胡闹,你看看夏平……”
咦?什么时候夏平成了我的榜样?
说好听点,他与我是青梅竹马之交,其实我们在十四岁以前一直是最冤的死对头,每次见面都搞得像叶孤城大战陆小凤。
他擅长擒拿与铁布衫,我优于轻功和暗器,胜负各有千秋,但大家都是有分寸的人,公私分明,打归打,绝不会伤了脸和露出衣外的地方,伤口再痛也不会告诉双方家长知道。
十四岁以后,他渐渐地沉静温和下来,我也就不好意思赶尽杀绝。我们同时迷上了游戏机,一起相约打CS,后来又打地图战,他奋勇当前一夫当关,我只管在后面抢金矿与鞭尸。这种合作方式缓解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好在我们父母一直是世交,孩子们没日没夜地窜来窜去他们也毫不见怪。
再回过神来,爸爸说:“夏平比你还像女孩子呢!”
“哈哈哈……”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这一下可坏了,他勃然大怒,手掌拍得桌面啪啪地响:“还笑得出来?你好大的胆子,这一点年纪就天不怕地不怕了,络络,你以后迟早要吃苦头的。”
我吐吐舌头,为什么爸爸总是这样容易动怒?如果萧瑟是他的女儿,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还好,此时有人打来电话,催他出门去办事。
爸爸前脚才走,汤姐后脚接上来,说:“络络你实在不听话。”
我被他们训得烦死,只好躲进房间打电话找萧瑟诉苦。
“我没空。”她说,“你小子纯粹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活该!”
“那你晚上来看我吧。”我撒娇,“特想你呢,没有你的日子顶没劲。”
“你丫同性恋呢!”她一骂人就会露出北京口音,“这话听着真叫人恶心,等晚上我来了再说。”
“嘟嘟……”那边已经挂了。
我叹口气,继续按号码,这次找的是夏平。
“你小子好运当头呀,居然被你考入S大了。”不等我说话,他先叫起来。
“哈哈哈,当然,我多么英明神武呀,什么功课能难得到我!”我道,“哎,说正经的,什么时候有空?我闲得没事做呢。”
“没事做就看看书,S大的功课很紧。”
“去死!”我说,“夏平你真像我爸爸!”
“OK,不教训你了,快点儿过来,只等你半个小时。”
“好。”
断了电话,汤姐在身后摇头:“女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络络,你像个小流氓。”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我紧紧闭了嘴巴,推门出去找夏平。
夏平站在大门外等我,满脸期待神情楚楚可怜。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男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疯长,才两个星期,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我忍不住摇头,从小学时,我们就在一起上学。中学自然难逃,想不到大学里又狭路相逢,好在他越长越高大,而且越来越听话。
“乖。”我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今天玩什么?”
“魔力。”他兴奋地说,“我帮你一起练吧。”
“好孩子。”我咧嘴笑,这小子就是这点上路,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他会了,连带着我也成了能人。
可是我们还是发生了冲突,我看上了他的宠物,那玩意儿长着翅膀,眼睛圆溜溜的特别可爱。但今天他犯混,死说活说都不肯给我,最后我急了,对着他大喊“PK”,发誓“得不到就要灭了他”!
我们两个人在他的房间,一个台式机加一个手提电脑,呲牙咧嘴、面目扭曲。我不惜任何代价不择手段地抱着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和他做生死角逐,眼看他就要被我灭了的时候,我的电脑却完蛋了。一回头,是这小子抢先一步拔了我的电源。
“哇。”我一跳而起三尺多高。
“你自己再练吧。”他举着插头冲着我得意地笑。
“好小子,有你的!”我抡起拳头正要上去灭他本人,可这时候,房门却被推开了。
夏伯母一脸温柔优雅,走了进来,把两只碗放到桌上。
“络络,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她有一张端庄秀美的脸,待人接物特别亲切体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银耳莲子羹,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我马上泄了气,柔能克刚,夏伯母不光是夏伯父的死穴,我也同样在劫难逃。
我堆起笑脸扮纯情可爱,走过去端起碗用小勺送了一口,抬起头,满脸幸福的样子说:“谢谢夏伯母,真是好吃,又香又甜又糯。”
夏平本来架着手臂等我攻击,现在转为目瞪口呆,嘴里能塞进个大鸡蛋。好半天,才放下架势,哼了一声,过去端起另一碗,直接用嘴吸。
“小心别噎着。”他母亲微笑着摇头,又转身过来,对我说,“络络,你也考进S大了,今后可要努力呀,那里的功课最深,夏平进去后也收了心,今后玩的时间会少很多。”
“不会。”我毫不犹豫,“再忙也要来看夏伯母的,夏伯母做的点心最好吃。”
“你这孩子,嘴就是甜。”她抚了抚我的一头乱发,“头发这么长了,怎么不去修剪。”
“是,是,马上去。”我平时最受不了别人管我的外表,可唯有她是例外,夏伯母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是正确的。
我不再理会夏平,自己吃完了点心,又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来,用这个。”夏伯母端来热毛巾,“甜的东西会发腻,热水才擦得干净。”
“是。”我老老实实地照做,怪不得最近夏平越来越娘娘腔,有这样的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时间久了只怕我都会变模样。
“夏伯母,我回去了。”我说,“晚上还有事。”
“不玩了?”她失望地说,“我还想留你吃晚饭呢。”
“不了。”我向她告别,不再去看夏平的脸,报仇不在早晚,我决心不理他,用冷战把他彻底冰冻起来。
他的家离我家只有一刻钟的路程。一路上,我有些惆怅,要是母亲活到现在,我就不用老窝在别人家里吃点心。
才吃了晚饭,门铃大鸣,汤姐去应门,进来的自然是萧瑟。今天她穿了一身五彩缤纷的针织裙衫,脸上眉角还贴了个蓝荧荧的蝴蝶水晶纹身。
这一套行头把汤姐看得眼花缭乱,她努力睁大眼看看那只蝴蝶,又瞪向萧瑟头上那一把长发。
她的头发是笔直到腰的,做过负离子,风一吹像瀑布一样纷纷洒洒。最近她又把下面一半全部染成蓝色,乌黑配明蓝,又新潮又抢眼。
我大力鼓掌:“好,要不是学校有规定,我都想去染成这个样子呢。”
“就你这几根歪毛,算了吧。”她嗤之以鼻,喝道,“有什么好吃的全部端上来。”
这句是她的口头禅,千万别小看,此话大有来头,是四大名著《水浒》中的精品绝句,通常需要店小二接下去:“嗳!您老等好,马上就来哟!”
我就是这样答应着,把她一路领到自己房间。我的家教正收拾了课本准备离开,见到萧瑟,两人都愣了一下,家教向我们点点头后告别离开,顺手替我们关上了房门。
她在我房间里的丝绒小沙发里舒服地翘起腿,把脚搁在我的书桌上。
“几天没见怎么房间里跑出这种人物来了?”她手里捧着我的饼干桶,挑挑拣拣地找芝士圈。
“不过是一补习英文的家教。”我说。她父母都是北京人,同她混在一起,我的口音都有些变。
“嗯。”她翻出一块饼干,看着满意了,才扔嘴里咯咯嘎嘎地咬。
“你怎么样了?”我问,“找到工作没有?你爸妈还在逼你嫁人?”
“谁理他们。”她最听不得这话,脸色立刻阴冷下来,啪地把饼干盒丢到桌子上,“反正他们再和我闹,我就一走了之,让他们活的找不到人,死的见不到尸。”
“唉。”我叹气。何必呢!我天天晚上想着妈、见不到爸的,居然有人父母双全还板着这种锅底脸。
“不就是逼着你找一有钱人么?”我问她,“瑟瑟你到底多大年纪?比我大多少岁?”
“干什么呀?”她白我一眼。
“最好你比我大个十岁,那就能配给我爸了,如果只大个二三岁,夏平那小子也不错。”我摇头,“就怕你不尴不尬,只比我大五六岁,爹不疼哥不爱的,麻烦!”
“王八蛋,去你的。”她顺手拎起一只沙发垫子兜头兜脸地向我扔过来。
现在她已经对我温柔很多,记得刚认识她时,我第一次被人骂作小骚货。
那时夏平刚进S大,不知那小子有什么好处,居然引得学校轰动,一大群女生对他垂涎三尺,另有十几个特别大胆的,干脆整天在学校各交通要道对他围追堵截,其中有一个真正的狠角,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摆平了其他人,最终获得了追求他的主动权。
那天也算我倒霉,正好和他在一起玩,远远见那女孩子气势汹汹地冲杀过来,夏平这小子特没胆,居然一把拉住我飞也似的逃开了。那时要是我头脑清醒考虑一下后果该多好,可我到底年轻,人又仗义,傻拉巴叽地跟着他做贼似的抱头鼠窜,以至于自己结下了梁子也不知道。
几天后,我下午刚一放学,就看见一个高挑前卫的女孩子飞扬跋扈地站在教室门口,立刻就知道要糟,一面强作镇静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琢磨对策,一面在心里大骂夏平。果不其然,刚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她说:“小骚货,溜什么,抬起头给我看看。”
我委委屈屈,小媳妇似的抬头给她看,顺便瞟了下她的样子,结实的胳臂,比我高出一头去,好家伙,估计打起来我占不了什么便宜。
“哼。”她说,“我有事跟你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