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毓!”绮丽冲了进来,带着满身的阳光,我摇头,这丫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子桓却是眼中一亮,又像是突被光线照得花了眼,不自禁地露出惊艳的表情来,我的眼也亮了,没料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居然也能诱惑人。
这次,我真心笑了起来:“来,子桓,这位姑娘你不认得吧,她是我的一个远方的亲戚,这几天来京里玩的,她叫绮丽。”又向绮丽,“这位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少相郁子桓,还不过来行礼。”
绮丽不情不愿地走了来,胡乱地行了个礼,马上扑到我的床边,“你的腿不是可以走路了,什么时候才能带我上街去?”。
我苦笑:“这也叫作走路?难道你觉着跟一个瘸子上街是很光彩的事吗?”
她不依,咬着唇,瞟着我的腿,不悦:“可是府里已经不好玩了,你不闷吗?”
我刚要开口,一边的子桓突然说话了,“如果不嫌弃,绮丽姑娘可以到我的府里去玩。”
他的笑容优雅而温柔,笑:“正好过几天我府里办赏桂香宴,到时我会派人用软辇来抬金兄,姑娘何不一同前往呢。”
好,我忍不住在心里喝彩,这一记得来全不费功夫,含笑向子桓抱拳:“既然是赏花,不如把修元也请来,人多,玩起来才有趣。”
何必费着力去把机关算尽,计策原该是应势而生的,只怕这一次,我这走一步看一步,还真能胜过他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是夜,我同绮丽摊牌:“过几日去少相府,我要把宝福也带去,到了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她正笑吟吟地端茶给我:“那得要看是什么事情,你先说来听听。”
真是个鬼精灵,我瞪她,接过茶啜着,慢慢道:“到了那天,帮我拖住少相子桓,不要让他有空注意到我和宝福。”
“哦,”她咯咯笑了起来:“这是美人计呀,我明白的。”
我一口茶窒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她倒想得通,半天,才顺过这口气来:“胡说,不过是暂时稳住他,别说得那么难听。”
“我知道,”她邪邪地睨我,“可是,你想和宝福单独做什么呢?难道……”
这次,不等她接下去,我便冲上去一手捂住她嘴,慢一步不知道她这张嘴又会说出什么话来,“我自有安排,你只要按我说的办就可以了。”
说起这“赏桂香宴”,名字本起得粗糙,必是子桓临时编出来的名堂,可未曾料到的,是那日晴空万里,天气清爽怡人,倒实在是个赏桂的好日子。
少相府的请贴上注明:恭请赐足噙韵园。
下午,我歪在床上,看绮丽打扮,她穿得格外娇艳,一身红色纱衣精裁细缝,衬着如雪的肤,若星的眸,一弯樱唇似笑非笑,我大力鼓掌,笑她:“好一位出挑的‘美人’。”
就是嫣然,也特地替她定制了衣裳,仍是她一贯偏爱的浅黄色,不过刺绣精致,裁减合度,配得她雅致秀丽,卓然有出尘之姿。
装扮完毕,我坐在软辇上,携着两位美人,出门赴宴。
一路上,绮丽问我:“为什么不同宝福说话?你的脸板得可怕呢。”
我白她一眼,这丫头,才说她懂事又要糊涂,这些天我同她嬉笑打闹不过是为了掩盖心事,她还真当我是铁石心肠了。
入了少相府,子桓先迎了出来,直把我们引到园里,柳修元已经到了,照例的一身白衣,披散长发,坐在桂香深处,自低斟慢饮,听着身边的垂髫小婢清唱。
乍见他,嫣然脸色剧变,不自禁地缩了步,幸亏子桓对她是虽闻其名但未见其人,并没有注意到什么,我是早留着心了,见状忙抢先上去,笑:“唱得好,好一阕‘减字木兰花’”。
修元笑着起身,让座,绮丽得了我的嘱咐,早已一朵花似的笑在子桓身旁,此时,我的身后只是嫣然,她苍白精致的面孔,纤细脆弱的表情,哪个男人能够忽视得了,也立刻引起了修元的注意。
“这位是我的远房亲戚,宝福姑娘,”我不失时机,上前引见。
柳修元忙为佳人请坐,他是真没见过嫣然,可嫣然却明显地认得他,这桩事情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我推说腿不方便,找了个外座,把嫣然留在修元的身边:“柳兄,今天就请你多照顾一下宝福姑娘了。”
他笑着点头,立刻陪她说话,动作间体贴入微,渐渐的嫣然的脸上腾起一抹红晕,神情间亦娇慵起来,我冷眼旁观,想来在修元未发兵的三天里,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些事的,所以她至今不能忘了他。
我端正起酒杯,掩盖住脸上的失意,真好一对璧人,罢,罢,罢,这件事情她做得完全正确,我若是女人,自然也选修元,这样一个年青俊挺,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哪个少女不肯钟情,看了看自己的腿,我只有叹气,我,不过是一个人质,自身尚且难保,哪还顾得了别人。
又抬眼寻绮丽,她已缠着子桓去看桂林,想不到平日里一个娇痴稚气的女孩子,关键的时候居然颇有风情,我满意地看她轻颦浅笑,转盼生姿,伫立在风神俊雅的子桓身边,可不又是一对玉人,突然间微微发呆,说不定今天我是专为别人作嫁衣来的呢,事到如此,唯有苦笑。
我又端起了酒杯。
这顿酒宴饮得冷清,众人俱是双双对对,独剩我一人只杯,不觉郁闷,忙唤来了那唱曲的小婢,教她《苍梧谣》——“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正自神与魂授之间,子桓笑着走了过来:“金兄怎么偏爱这曲,虽是应景,却惹愁情,很该改了去。”
我笑:“自古悲秋咏愁,有几首赏桂词是欢娱的,若不是为了你的应景,我倒想唱些别的。”
“金兄但唱不妨。”他有佳人相伴,心情舒畅,哪还会来理会我。
得了这话,我索性放了酒杯,以筷击盏:“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闲,闲,闲。”
唱罢放声大笑,众人皆鼓掌,修元问:“这是何曲,怎么没听过?”
“这是我自编的”,我回他:“有个名目,唤作《宛若归去》,柳兄喜欢吗?”
他不置可否,我也微笑,淡泊名利是一种姿势,功名成就则是另一种,我的矛盾便是龟缩挤兑在两者之间,这样尴尬的姿势如他那样得势朝野之人又岂会明白。
这一宴直饮到掌灯时分,我喝得有六分醉,自觉步履轻浮,眼睑艰涩起来,忙起身告辞,在门口分手时,我同修元道:“我的腿仍未大好,父亲又是真恼了,恐怕这些日子还得住在公主府,柳兄何不经常走动走动,以解小弟病榻之苦。”
他不住点头,脸上笑意盎然,其实我这话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从今以后,不用我下贴去请,他自会频频上门的,这点我有把握,再回过身来,背着众人,给绮丽一个褒扬的笑容,幸亏有了她,子桓才没有深究嫣然的来历,他是监视我久了,到底生出些轻视之意来,哪里会想到我竟会把朝廷卿点的要犯带到他家去呢。
回了府,绮丽亲自为我端来醒酒汤,“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呀,到底还是不好受吧,居然把宝福让给了别人。”
我叹气。
“要不要我陪你喝酒?”她倒想得齐全:“你们中原人不是很喜欢借洒消愁之类的,再和朋友诉诉苦,不要紧,酒我可以去厨房偷点来。”
“这话错了,”我正色,“其实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同别人说,情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或是干脆做点什么事,因为没有人能承受你的烦恼,朋友也不行,何必要他们板着脸装作同你一样伤心的样子呢,这些都是假的,而且要是一不小心说出点什么秘密来,第二天后悔的还是自己。”
她睁圆了眼:“你这话是对我说么,原是该我劝你呀,怎么你反而跟我说起了大道理。”
我失笑,又打量她:“看来你还是挺有几招的,少相被你迷得紧呢。”
她“哼”了一声,“对付男人么,每个女人都是有几招的。”
“哦,”我直了眼,好大的口气。
“妈妈说如果你真对一个人用了深情,那你就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很多手段不是不会使,不过是不舍得用罢了。”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宝福真是有福气呀,有你这么替她操心,你是真喜欢她吧,就算她的心不是你的,也非要帮她了此心愿”。
我笑不出了,她果然是个明白人,这是在点化我呢,真的,十个嫣然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为了这片心,处处占尽下风,也罢,就当是前世欠了她的吧,我叹着气,躺下了身来。
不出所料,修元真是走动得勤快,每过几天,他便要来公主府坐坐,我伤神之余,倒也有些好笑,不知当他得悉宝福原是他半年前不甘不愿讨的那个妾,会有何想法?不过凭我对他的认识,修元是个豪情爽直的男子,无论如何,嫣然跟了他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不仅是他,子桓也常来,终是碍着身份的缘故,要多隔了十几天,公主府有了这两位贵客穿插,凭空热闹了起来,父亲不知就里,也曾暗地里盘问过我,我耸耸肩,并不说明,只小心翼翼地安排妥当,子桓是不能见到嫣然的,否则迟早要穿帮,而修元亦不可常见绮丽,以防口齿间露出破绽,我费心费力地周旋其中,颇为忙碌。
人一忙,心情就差,忍不住要自嘲,此时腿已大好,我坐在椅子上,一腿点着桌子背面,人往后仰,“咯答咯答”地翘着椅脚,一边叹气,“想不到我竟是芳妍楼里的人才。”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的,我只同绮丽一个人说。
谁知她竟然是懂的,“芳妍楼,妓院呀,”她说,“你是说自己很会安排姑娘接客吧。”
我一记没点住,几乎要从椅上跌下来,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一时不由脸红心虚起来,原是欺侮她是西域人,不知中原风情世故,所以才说了这种话,偷眼看她,并没有脸上变色。
自己忙赔笑:“你可别瞎想,我是胡说的,那些姑娘怎么能同你和宝福比,这话可不能传出去哟。”
“怕什么,”她毫不介意,“大家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妈妈说中原女人嫁人身不由己,有时候就像在接客,不过是对牢一个客人罢了。”
这话真新鲜,我张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妈妈可是什么都敢说,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了。
“你妈妈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摸了半天鼻子,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父亲是那样规矩守礼的一个人,怎么会认得这种世故泼辣的女子,完全背道而驰的性格。
“不知道,”她也奇怪,“我妈妈不大提起金伯伯的。”
“你不是送信来的吗?送的什么信?西域距此这么远的路,他们还有书信来往,应该很熟络。”
她摇头:“我没见过那信,封住了,不过金伯伯看了倒很高兴呢,他也没说信上写什么。”
我点头,看来父亲同绮丽的母亲真是旧识,又想起什么:“那你父亲呢?他在西域做什么的?”
“也不算什么,”她谦虚地,“他不过是西域的子王,他与西域王是表亲。”
我又一次要跌下椅子,天,这么大的来头,复坐稳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可又怀疑,“听说西域皇族都是紫眸,你怎么不是?”
她笑笑,低下头来,在脸上摸了摸,又抬头,再向我眨眨眼,我一惊,这次腿一软,手没撑住,真的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哈哈”,她拍手大笑,过来伸手扶我,我不接力,只瞪着她的眼,她的眼珠竟是紫色的,如彩霞般绚丽。
“这是什么?”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没有什么呀。”她无辜地说,摊开手来给我看,手心有两片极薄的亮片,“这是父亲给我玩的,它能改变我眼睛的颜色。”
我傻了,子桓小看了我,我又小看了绮丽,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一声不响,我站了起来,仔细去看那两片东西,似是水晶质的,但质料柔软,看了半天又还给她,“你还是带上吧,别惹是生非了。”
她很委屈,“是你要看的呢。”还是戴好了。怪不得总觉得她的眼珠深黑得特别,名副其实地两颗黑宝石,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叹气,世上的事情可真是难以预料呀,原来坐在我房里整天端茶送水的竟是位西域的公主呢,我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