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子自然就是杀人在逃的水嫣然,七天前我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了她,当时她已是犯案在身,藏匿在林中,身上还带着伤,见了人却犹自倔强,以剑护身怒目而视,不知怎的,这个不肯妥协的模样竟是很入我的眼,颇经过一番口舌努力后,我终于如愿将她带了回来。
“金公子,”她一边迎出来一边道,“放心,我很好。”
“这里虽然封闭了些,倒也算是宽敞安静,希望姑娘不要介意,等外面的风声过去了,我再把姑娘带出去。”
我连连向她抱拳,又问起饮食起居,好在她本是个恬静温和的女子,对于这样幽闭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怨言。
“小梅还好吗?”我问她。这是我专差来服侍她的婢女,向来最是个老实人,但未免失之灵巧活络,“她办事手段是差了点,可对人一片真心,口风又紧,姑娘就将就着使唤几天吧。”
她不好意思,垂下眼帘道:“嫣然本是有罪之身,亏得公子出手相助,这几天住在府里多有打扰,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人,金公子你太客气了。”
我又笑了,最怕她说出什么感恩不尽,生死相报的话来,好在她当真是个骨气铮铮的女子,万般感激也只是温言几句,不枉我如此冒险地把她带回来。
借着烛光,我侧头打量着她,身上那袭浅黄纱衫式样极其简单,可穿在她身上却分外纤丽妩媚,飘飘欲仙,她的容貌自然是极好的,雪肤浓睫似一点会破,不过更令我感动的是在她这样细致娇柔的外表下竟有那样刚强的性子。她的父亲是文官,并没有什么家传的好功夫,她这么个弱女子竟硬凭着把剑从一群人中闯了出来,只要想到刚见她时她身上斑斑的血迹,我便热血上涌,下定决心要帮忙到底。
“公子!”她被我看得脸红,轻唤了一声。
我忙收回神来,笑道:“我想起姑娘原是从柳府出来的,不知是不是等这事过后还要回柳府去呢?”
她听了低下头,看不清面上神色,不过语气倒是很坚定:“我不会回去的,柳府不是我的家。”
我又道:“才听人说起,柳修元公子今天早上回府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夫君,你终是柳家的人,只消姑娘一句话,我可以替你转话给柳公子,以便他早日把你迎回去。”
“不!”她蓦地抬了头,“我不回去,我……我不想见他,想来他也不会要见我的。”
只见她纤指紧紧抓住袖口,轻软而急促地说:“金公子,请千万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他呀。”
“当然,当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求我呢,我只觉精神一爽,所有疑虑一消而尽,“那你早些休息吧。”我柔声道,半夜三更,两个青年男女共处一室总是不方便的,她是客人,不好意思发话送人,分寸之间得由我自己掌握。
她一直把我送到暗门边,瞧着她如丝锻般柔滑的长发上,一只珠钗在发间微微轻颤,我心里当真说不出的喜欢,又低声说了些安慰的话,才小心翼翼地出来了。
出了书房,屋外已是满目的星光,夜色下的花园清美不可方物,我心中是阵阵的高兴,立在花坛边只是微笑,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在笑什么。舒展四肢,得意环顾,只觉这风也清,夜也幽,星辰更是亮得撩人,叫我一时竟分不出此身是在何处,此夕又是何夕。
第二天,我去了趟公主府。
出乎意料,大白天,父亲居然在府里。一进大厅,便见他立在堂中,见我进门立刻瞪起眼:“你还知道要回来?”
“你这些日子又在做什么?”他沉下脸来,喝,“整日里游手好闲,虽顶着个翰林院的闲名到底没做出什么名堂来,你这个样子准备混到什么时候去?听说平时常和少相与镇威将军聚在一处,可也不见得你学了他们的什么好来。”
我苦笑,幸好几年前就自立门户搬了出去,否则只怕要天天听他的一番谆谆教诲,说也奇怪,父亲本是武林出身,倒学会了一身的官场口气。
一边早有婢女去后堂通知母亲,不一会儿,我那尊贵贤良的母亲便碎步赶过来。
“毓儿,”她一迭声地叫我,“怎么又是一个多月才知道回来看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外祖父赏你园子单住。”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一把拉住我手,“既然来了,何不在府里多住两天?瞧你瘦得这个样子,是不是厨子手艺不好?也别太操劳了,官家的事是做不完的,自己身体才最要紧。”
听这话我并没有怎么样,父亲却是着恼。“他何曾做过朝中的事?”他薄怒,“也不肯好好学武助我,整日里风花雪月的,一身纨绔子弟的庸碌模样。”
母亲舍不得,可又不敢当面驳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心疼地抚摸我,摸得我浑身不舒服,幸好父亲也看不下去了:“你这么搓捏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个小孩子,还不先下去,我有话要同他说。”
“等会别忘了来我房里。”母亲无奈,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才出门,父亲便转过脸来看住我:“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过了吗?你若是想继续在翰林院就别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要不就干脆来助我管理武林的事,当今皇上既然偏宠你,你就得做出些事情来,不能令他太失望。”
我低头不语,翰林院和武林我都没有兴趣,官场是蹚浑水,江湖却是沼泽,我只想快乐自由地过日子。
“你说话呀?”父亲声音又响了起来,“难不成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混下去?如此一事无成你白来人间一趟!”
听他这么说,我忽地笑了,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武林的事有二弟帮你还不够吗?磊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又懂得筹谋调度,他不是下一届武林盟主的最佳人选吗?再说在翰林院中,我只负责书卷目录的整理与编撰,总不成再出去考功名做高官,我天生志不在此,父亲又何必强求?”
“庸才,庸才!”父亲跺脚,怒道,“真不知怎么生下你这不肖子来,偏又是长子,文武皆不成,辱了门楣不说,叫人看了是可恨又可笑。”
我叹气,只好恭身聆听,也难为父亲了,他本是世袭的武林盟主,却娶了当今公主为妻,在别人看来他是朝廷江湖两手都有掌控,威风凛凛、左右逢源。可我却知道,这是万分险峻勉强的活儿,搞不好两面受力,略有闪失就会粉身碎骨,偏母亲又温柔善良,二弟也是人才俊杰,又不好打家人骂奴才的,除了我还有谁能给他出气。
就这样,一如往日,我低着头在房里被他足足训了一顿饭的工夫,也是我每月一次的家常功课了,早已驾轻就熟,只等到他累到住口,我便可抬脚走人。
终于,一大堆老生常谈后,他取了茶盏,我也识趣,忙从旁边婢女手中接过敷在冰盒子里的手巾,递到他面前,满面诚恳:“天气热,父亲请用。”
他“哼”了声,伸手接过去,道:“费了这许多时候,我的话你若听得进一半就是你的造化了,也罢,你还是去看看你母亲吧,省得她又担心。”
听他这话,我如同领了圣旨,垂手出了门,又来到母亲房中。
这次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还未进房,已有婢女笑着迎出来,挑着珠帘迎我进去,一旁母亲的贴身婢女巧红亦是看着我长大的,见了我欢喜得不逊于母亲,上来拉着手不放。
“好了,好了。”我笑,“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一个月还是见得了一次的,别这么肉疼行不行?”
“是,是。”她直笑,“少爷也有二十二岁了,不过没成家的主子不能说是大人,要等少爷行完大礼,有了少奶奶管,我们才算是不用操心了呢。”
真是的,每次无论说什么,她都有办法转到这么句话去,我只好苦笑:“那你还是继续操这个心吧。”
“毓儿呀,”母亲也跟了上来,“你父亲没有为难你吧?”她把我又是一阵紧搓慢揉,我只觉浑身都要麻了,忙打岔:“磊在哪里,怎么没见他人影?”
“唉,”母亲叹气,暂时忘了揉我,“你父亲把他盯得紧呀,整日里人也不见,这孩子又太心高气傲,做起事来没日没夜地,跟你一样,也瘦得很呢。”
“他和我不同,”我笑:“我这是玩闹的,他倒是操劳,母亲还是给他多补补身子吧。”
“那也要找得到他人才行。”母亲又叹,“你看看,每天我睡下了也不见他回来,今天早上我才一起身,他却已不见了人影。”
自小娇生惯养的母亲有时候倒像是个小妇人,我只得软下口气上前花言巧语地哄她,偏她也最爱听我的话,不过一会儿便把她说得兴高采烈起来。
“还是我们毓儿最乖,”她直笑,“最知道疼母亲。”
乖?其实未必,不过我最懂得说她爱听的话是真的,也肯舍下时间哄她。
一大套甜言蜜语直说到掌灯时分,母亲终于心满意足了:“来,我们去吃饭,今天我吩咐了厨子做你最爱吃的凉拌苦瓜和酸笋鸡皮汤,你一定要多吃点。”
我扶着她,后面跟着群婢女,一路来到饭厅,仆人们早已在圆桌上摆满了菜肴,可大大的房间里竟没有人,父亲与磊都没有来。
“怎么回事?”母亲不悦,“难得毓儿回来,一家人还不能坐在一起。”又问巧红,“老爷呢?他不是今天不出去吗?还有不是叫人去找磊儿了吗?他怎么也没回来?”
一边立刻有人来回话:“老爷正在书房见客人,磊少爷晚上有事,不能回来吃饭。”
“啪,”母亲微怒,丢了手,“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赶着吃饭的当儿排出来,这是存心气我呢!”
我只好笑着上前劝她等会儿,其实也知道她不过是趁机发些小脾气,平日里家人都忙,我娇贵的母亲是很寂寞的。
这一坐直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见得父亲兴冲冲走了进来,脸上居然满是笑容。
我与母亲同时呆住,从小到大,父亲紧遵严厉明正的家教原则,从小我就没有见过几次他的笑脸,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甚至是不会笑的,可是今天,他却是笑容可掬。
略一转目,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鲜艳的衣裙秀丽如花,是一个女孩子,当我看她时,她的脸也正好转了过来,我只觉眼前一亮,好一张明媚娇艳的面孔。
“快坐,快坐。”父亲的口气也一反常态地亲热,直把那女孩子引到他身边位子,转向母亲,“宛如,还记得当初住过我们府的颜夕姑娘吗?这可是她的女儿,她叫绮丽。”
“原来是颜夕呀?”母亲也高兴起来,柔声问那女孩子,“你母亲身体好吗?她现在仍是在西域吧,我只见过她一面,可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又离了座位,上去拉她的手,“好漂亮的小姑娘,跟你母亲一样是个美人呢。”
父亲开心地直搓手:“是呀,真是好久没见了,想不到还能见到她的女儿,这次怎么不见她来呢?”
我奇怪,这样子的父亲真是见不大到的,他是真高兴。
那叫绮丽的女孩子有双圆鼓鼓的眼睛,转起来像两粒黑水晶,她吐了吐舌头,笑:“妈妈不知道我来呢,她原是叫下人送封信来的,可我把那人药翻了,才偷了信出来玩。”
她的神情甜蜜可爱,逗得我们都笑了起来,大家复又入座,下人端上饭来。
“来,尝尝我们这里的菜。”家里没有女孩子,见了如此可爱的小姑娘,母亲是欢喜极了,一个劲地夹菜给她,“可怜见的,女孩子不能太瘦的,来,多吃点。”
我坐在一边只是低头好笑,母亲大约是喜欢珠圆玉润型的,无论男女,一概总是嫌瘦。
“毓儿,”父亲又喝我,“没规没矩的,见人怎么不打招呼?”
我只好抬头,看着那女孩子:“绮丽妹妹是从西域来的?这一路上走了多久,又是风沙连天的,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嘻嘻地笑:“还好,走了三个多月,我是跟着一队商旅一起过来的,他们对我很照顾。”
“那一定是妹妹人缘好。”我笑,“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到哪里都会有人争着照顾的。”
听了这恭维话,她并不害羞,大方地向我笑,还眨了眨眼:“那是当然的啰。”
我服了,西域来的人大约都是这样子,脾气爽直,不会拐弯客气。其实这也不错,我并不喜欢太作态的女孩子。一边没话找话:“绮丽妹妹这个名字真好听,是西域名字哪?”
“是呀。”她笑,“这个名字是妈妈起的,她说这可以让她想到以前很多的事情呢。”
“这个名字大约是以前故人用的。”我也笑,“那你妈妈可算是个念旧的人了。”
“吃顿饭话怎么这么多?”不知怎的,父亲突然发怒,“一桌人就听到你的声音,我平日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
我没了声,老头子真是脾气见长,是不是最近在大补,药吃得火气也大了。
立刻所有人低了头。
吃完饭,府里的人都为客人整理房间或采办物品去了,倒没有人来注意我,父亲也不再一味教训指责,我得了个空溜了回去,我要去看水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