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9月中旬;副本]
[意大利马雷波托菲诺的西普利西纳别墅]
[亲爱的杰奎琳:]
[……]我读了你为演讲准备的笔记手稿,很受打动,兴奋不已。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为错过了你在威尼斯的演讲而倍感遗憾。我想你说得完全正确。[……]从基督教角度而言,托尔斯泰与宗教无关,他不妄自谦卑,向自己袒露心灵,而不是上帝。他无情地揭露笔下的人物和他自己的做作与伪善,因为他相信真理可以在尘世间通过充分的纯洁、真诚、自省、启示而获得,荡涤所有的欺骗和腐败。事实上,他信仰的恰恰是形形色色的存在主义者们所信仰的反面——不论是无宗教信仰者还是无神论者:他们认为,所有演绎生存法则的努力,所有源自事实——不论是科学的、历史的还是来自超验的启示——对道德的、知识的、社会的或政治立场的辩护都注定会失败,因为事物和事实本身并没有模式、理性或目的。在这方面,他们接受了休谟 ,认为倚赖宇宙只是一种软弱的形式,一种找到不在场证明的企图,因为我们太过懦弱或受骗上当,不敢倚靠自己——到外部去寻求真理是因为我们过于恐惧,不敢审视内心,意识不到真理是被我们自己所创造——因此拒绝所有的神学、形而上学以及理性主义等。
托尔斯泰用他整个天性反对这一切。他相信关于该做什么和存在什么的真理是可以被发现的,但这只有在我们去除遮蔽目光的翳障之后才能做到,并且要经历某种苦行 (如卢梭 或其他什么人所言)。[……]他像大多数18世纪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们一样强烈信仰人类自身——“只要人们肯做各种尝试,摆脱掉各种梦魇般沉重的负担,停止某个不好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制止某种愚蠢的、邪恶的、不必要的观念或行为,回到某个理想的x点,那么,死亡就会被征服,世界将由真理主宰,人人敞开心扉,一派和谐升平。所有问题都能轻而易举地迎刃而解;道德的力量,真理感,就是我们所需的一切,它能确保我们自身并带动他人抵达顶峰。”
这就是你讲到的乐观主义。他认为顶峰是可以企及的,它就在身边。这是对他更加真实的分析,远非那个虚无主义的、破坏性的、怀疑的、愤怒的、野蛮的托尔斯泰,远非那个摆脱了所有羁绊,在软弱的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等的不满情绪中欣然自得的托尔斯泰。[我希望我]对你的解读是正确的!你认为,[就是]在心理上,他的 焦虑 源于他十足的活力,升华的困难,孤身一人奋力追求光明所面临的黑暗,对所有事物的瑕疵经常性的视而不见,这一点你也完全正确。对于拥有如此惊人的锐利视野的人,说他是一个逃避现实者是不对的——不论这个词是什么意义。因为有人的确这么说过,但未免有失公正。他当然确实尝试过逃往高加索,逃往农民,逃往孩童,逃往纯朴,等等,但他从未被欺骗,因为他非常清楚,不好就是不好。他的焦虑来自对真理的洞察力——现实世界中的真理——基于事实的真理——呈现给现实视野的真理——在一个一方面极其犀利而另一方面又具有实现自己欲望的超常力量的男人身上——而不是绝望的某个人。对此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只是毫无意义的轮回,某个取决于不可理喻的恩典的物体,某个对那些毁灭性的问题不包含任何回答的物体。这些问题只能要么被当作在这里无法解决的难题提出来,要么就是通过任何可以沟通或理性的方式都无法解决[……]。
你对我崇拜的英雄赫尔岑 怎么看?托尔斯泰说他既深刻又富有才华,一种很少见的素质组合。我喜欢想起1861年时的他,矮矮胖胖,闪电般地冲下楼去迎接满心狐疑的托尔斯泰:他是唯一一个立刻就完全吸引住令人敬畏的托尔斯泰的人。而托尔斯泰这位伟大的诋毁者从来就没有对赫尔岑发表过真正批评指责的言论——尽管他因身边簇拥着众多女性而常遭人非难,而且喜欢发表令人无法容忍的自由主义观点[……]。
你永远的
[以赛亚·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