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6月15日发表]
牛津
先生:
我回复卡尔先生的目的,只是为了重申被卡尔先生猛烈抨击的那次演讲中我的立场,而并非意在改变。如果因此造成了卡尔先生的困惑不解,那只能说是我的表达技能欠佳。然而,除了再一次尽可能清楚地概括我认为正确的观点,纠正卡尔先生一心错误地以为我持有的观点以外,我还能做些什么来修补目前的局面呢?(造成这样的局面我真心感到抱歉。)
1. 我对于“决定论一定是错误的”这个看法不置一词,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并不清楚它究竟是否对错。[……]我之前曾经说过,直到现在仍坚持认为,赞成决定论的那些论点难以服人,更谈不上证据确凿,毋庸置疑。要人接受这一观点,逻辑上需要对我们一些习以为常的想法和观点进行比以往更加彻底的修正。比如说,认为在特定环境中有特定行为方式的人,有可能在一定的界限内,在同样的环境中做出不同的行为,而不仅仅是逻辑意义上的“可能”。在我看来,这就是上述论点的一个典型案例。
在演讲中,我提到,这个假定为一般思想和大多数群众以及大多数历史学家(包括卡尔先生)的语言奠定了基础,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信奉决定论,如同卡尔先生说的那样,或许还恰恰相反。这一事实虽然可能会引发人们对于决定论的质疑,却当然不能等同于表明决定论是谬误,更不能说它本来就是谬误。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站得住脚的假说,无论出于什么实际目的,那么,大多数历史学家或者普通人(包括卡尔先生)所假定或信奉的,将变成谬误。
我还认为,我们无法真正拥抱决定论,也就是说,将其纳入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当中,除非我们的语言和世界观发生巨大的革命性变化(有些在我们的日常用词和想法中是很难想象的),远远大过卡尔先生的哲学思想所能想象。另一方面,卡尔先生认为我的那个决定论观点,也就是个人(事实上是任何人)的行为完全由某个特定时期可以识别的原因决定,这一点与个人责任观无法共存兼容,他说得丝毫不错。卡尔先生认为“常识和常规”支撑着这两者不可调和的立场,而我认为只有常规才是普通人能够设想到的。恰恰是这一矛盾,构成了自由意志这个问题的核心。同时,正如我先前承认过的,我并不知道有什么解决方案。正是这个问题,被卡尔先生弃之为“死马”,恰如在他之前许多也试图研究过这个问题的出色的思想家们一样。遗憾的是,那些思想家们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卡尔先生也将无功而返。
2. 如果卡尔先生认为,我否认“能够了解一切事物,便能宽恕一切事物”这一观点,那么,他再一次说对了。但是,如果他是从我所持有的观点,即历史学家们不应该运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理解和阐释人类行为这一点推论出来的话,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举个例子吧:在我看来,我们越了解自身,就越不容易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历史学家们不应该找寻“两次世界大战的社会或经济原因”,因为他们的发现也许会为特定的某个个体所承担的道德责任开脱;也许能也许不能。去理解和给予解释是历史学家们的事。只有在他们认为解释的目的是根据事实为其正名或者开脱罪责,他们才是错误的。这一不言自明的真理本来是不需要解释的,但是,某些现代史学家们在面对那些浅薄、轻狂、庸俗的道德判断(以及无知或者对于社会和经济原因视而不见)时,所表现出来的可以理解的反应,往往倾向于走向相反的极端,即刨除所有历史作用的影响,只将其视为超越人类意识控制的社会力量的产物。
3. 承认历史学家们有权使用具有道德力量的语言是一回事,但是命令或者建议他们做出道德判断又是另一回事。我只能再一次强调,试图想要净化历史学家们的语言,使之不具有任何评价力,这既不可取也不可能。但是,邀请或者请求历史学家们对于“历史上的伟人”做出评价——这是我被指摘的罪名——又与这种情况完全不同。我觉得,在道德判断的问题上,历史学家们拥有同样的权利和义务,也面临着同样的困难,也会和其他作家或者寻求揭露真相的人一样,容易犯同样的错误。
因此,对于卡尔先生提出的三个问题,我想做出如下回应:
(a)对于卡尔先生所理解并使用的决定论这个术语,我不予定论。但不能就此推导决定论就一定或事实上为谬误。不论对错,我都不觉得它能与个人责任的常识性概念相提并论。
(b)和马克思一样,我认为没有必要否认人对于自身行为享有有限的自由,但仅在于很大程度上他们不能主动选择的情况之下。无论在我的演讲或我的信件中,都没有对产生这些条件的社会原因或经济原因的存在提出质疑,它们的重要性在以前一直被严重低估。但是,如果就此假设这些条件的形成一定充分包含了每个个体行为的原因,我看理由也不够令人信服。
(c)我并不认为历史学家有义务赞颂或指责某个历史人物,但是他和任何人一样都拥有这个权利。
这是我在演讲最后得出的结论,我的这两封信不过是重述我的观点。这些观点也许有错,但无论如何,绝不是卡尔先生强加给我的那些观点。所以,我真心希望,在他即将出版的书中——我会去拜读的,像他其他的作品一样,并带着极大的热忱——他不会因为我们俩均不持有的莫须有的观点对我横加指责。我知道他不会刻意这么做。
谨上
以赛亚·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