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中旬;手稿]
伦敦大学学院医院
亲爱的,亲爱的罗兰:
我在鼻子上动的小手术已经完成。 目前正在读书,内心平静。据这儿幽默风趣的马斯格雷夫先生说,美国的医生们1944年没把我的病看好,把该做的活儿留给了他。1944年那会儿,正是因为我同意让巴尔的摩神经质的J. W. 加勒特太太将我送往约翰·霍普金斯医院,于是,我的鼻窦炎,以及眼皮总是跳个不停的种种毛病就此开始。后来我们两人就互不待见对方了。 [……]我最近一次印象深刻的体验是在苏塞克斯 ,与苏联代表们在一起。当时的计划是,他们派出一些人与其英国同行见面,包括记者、大学老师、国会议员等,一起对“互利共存”进行“自由开放”的讨论。[……]开始的两天我并未加入讨论,但我安排他们晚上去观看歌剧《费德里奥》的首场演出,演出异彩纷呈,由举世无双的克伦佩勒 任指挥,而苏联人显然对这一安排十分抗拒,问了些“为什么去听音乐?”“为什么和文化有关?”之类的问题。他们来是为了讨论“互利共存”,而这明显与其无关,只是徒增干扰。然而,负责此事的是一位贵格会教徒,他立场坚定,称一切已安排妥当,坚决要求他们照安排办事。一旦下了命令,他们表现得就像普鲁士人和温顺的羔羊。我和艾琳还有奥地利女大使施瓦岑贝格公主一同参加了在柯芬园举办的招待会。这些苏联人看上去就像,或者说简直就是一群恶棍。威斯顿庄园曾经是德国人学习英国民主政治 的地方,所以里面满是用德文写的通知和布告。在乘巴士前往威斯顿庄园的路上,苏联人对此大为光火,还有用德语演唱的《费德里奥》也成了他们的愤怒之源。坐在车上,苏尔科夫先生 开始跟我解释为什么帕斯捷尔纳克的情妇 接受帕斯捷尔纳克国外图书的稿酬而不得不入狱八年。她被说成是一个下流荡妇,不仅窃取国库,还败坏苏维埃国家的道德政治,是一个十足的骗子,代表歪风邪气。他还跟我说哈马舍尔德 是自由和正义的敌人——当这个血案累累的杀人犯杀了卢蒙巴 的时候,英国人都拍手称快。而那个下流荡妇——她使一位天才作家写出了最为糟糕的作品,一文不值的《日瓦戈医生》——的皮条客费尔特里内利 ,借潜入苏联的间谍之手给了她十万美元,作为帕斯捷尔纳克背叛祖国所得的非法稿酬。当她因为收受这笔赃款而获刑时,英国人却虚伪地发出恐惧的呐喊,于是整个伟大的英国人民也都惊恐地举手附和。“你知道我同情谁吗?我同情她1941年自杀的丈夫。为什么?因为她丈夫发现了她的秘密日记,里面写了她至少有七十四个情人——七十四个啊!”他把数字重复说了一遍,其声洪亮如雷,回响在可怜的巴士上。这就是英国公众同情的那个娼妓,罗素伯爵 还曾在《泰晤士报》上发表过关于她的文章,等等。我只能机智地反驳道:对他们陈述的事实,我无法核实或否认——这次审判并没有外国记者出席。但是,首先,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正当,帕斯捷尔纳克都是当今世界上第二有名的作家,自然,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都能激起全世界的反响;其次,不管此事是否真实,由于政治迫害动机过于明显,没有人会相信苏联方面的说法。……他们尽可以如其所愿,将“歪风邪气”囚禁起来(但现在看来,显然他们是欲将帕斯捷尔纳克圣人化,依照“打不过他们,毋宁与其同流合污”的原则,尽管帕斯捷尔纳克确实非常厌恶他们)。但在西方世界导致了忧郁感伤的情绪。他们这么做,甚至可能离间左翼知识分子,诸如此类。直到我们抵达威斯顿庄园,双方论战才告暂停。[……]上床时,已是凌晨两点,大家筋疲力尽。第二天,我们“争论”得热火朝天。苏联人只会扯着大嗓门,进行政治宣传。例如,他们称《泰晤士报》为法西斯的报纸,而那可怜的外籍编辑艾夫拉克·麦克唐纳 就在会上,此人极其温和、中庸,也算是一位亲苏人士,听到后差一点勃然大怒。苏联人又说他们不读《卫报》,因为它是毫无价值的自由主义报刊,令一同前来的《卫报》主编听后愤然离去。他们还抱怨新闻媒体没有提供足够的版块,来报道他们的发言;而只能读到编造痕迹明显的莫斯科新闻,其内容冗长乏味,实在无法忍受。害得“我们的”代表团成员,尤其是社会主义者,心里十分难过。我对这些诋毁并不介意,因为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在对我们持续不断的人身攻击之后,用餐时他们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似乎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们感觉处于战争状态,既然是战争,就得遵从某些规矩,例如:停战时,大家和平相处;一旦停战结束,便立刻大开杀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理解这些本性质朴的人,在人为影响或在命令之下,会变得多么反常,多么没有人性。这不是外交手腕,而是军事训练的结果。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不虚伪做作的人,而不是像苏尔科夫、马利克 那样的伪君子,在我看来,他们肮脏至极。新来的大使索达脱夫 (大概是这样叫的),人就好多了。总的来说,我很喜欢同他交谈,也喜欢他们的语言。我看见的,或者说我认为我看见的他们的言行举止和他们所想之事,以及个中原因,都对我富有教益。在去往布赖顿穹顶宫参加由市长举办的市民招待会的行程中,我感到十分有趣,因为我看到他们对这个穹顶宫是幽默滑稽还是肃穆庄严拿不定主意,还因为看到他们笑着对布哈拉风格和中国风格相结合的洛可可式建筑风格 表示钦佩。我喜欢他们坚持要有一个联合声明的态度,虽然这个声明双方都不同意[……]否则他们回到莫斯科就会因为花了钱却“一无所成”而受到谴责。我向苏尔科夫抱怨说自己被一家苏联刊物说成是“一个渴望学习20世纪俄罗斯文化的不学无术者,吐着肮脏的胡话,人云亦云地诽谤列宁” 。他友善地笑了,说我没有像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哈马舍尔德、奥登 和盖茨凯尔 那样被叫成畜生的名字(例如鬣狗),那就不要紧,那些名字才叫要命!之后,我们就分别了。衷心向你问候,请一定回信,你上封信写得真是文采飞扬。
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