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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玛江塘

旦增顿珠移走了法器,僧人们开始有序地在这块模拟开始的坛城制作板上,撒上干透的曼陀罗花瓣,在花瓣的四周慢慢围上了装着圣水的容器,仔细看,其中好几个杯子,装的是净水,水很清,这是从寺庙后山接来的冰雪融水。水,从天空来,落在高山成为冰雪,冰川便是这样慢慢积成的。

浪卡子县有一个乡,叫普玛江塘乡(海拔约5500米)。这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行政乡。这个乡在这几年突然就在人们的传说中变成了一个网红景点,想来有三个原因:一是这个乡确实是海拔最高的乡;二是普莫雍错的湖面冬天结冰,羊儿们在牧民的帮助下,会齐整地踏着人们垫在冰面上的黄土以及草,列队登岛去吃草,这算是一种猎奇式的景观;三是这附近有一个进入相对较为容易的冰川。这座冰川是在浪卡子县普玛江塘乡境内的岗布冰川,也叫40冰川。我在冰川前问过当地老百姓,他们说这座冰川前有一个大石头,上面有一个老虎的掌印,所以本地人叫这里达日冰川,我去找了,确实是达日的脚印。达日是藏语,就是老虎的意思。

从浪卡子去达日冰川首先要经过普莫雍错,普莫雍错是羊卓雍错的姊妹湖,十多年前我去普莫雍错拍摄,在冬春交季,冰雪即将融化之时,我遇上了一对结伴前来这里的恋人,我们在一个废弃的羊圈旁边相遇。当时我正努力地背靠着羊圈扎下帐篷准备过夜,在那个时间点在如此偏远的地方遇到人,着实不容易,为了挡风取暖我们当即决定合伙,当时的环境让我们非常团结,我们立即共享了燃料以及食物,这奠定了我们友谊的基础。

入夜,风太大了,我们只能钻进帐篷里聊天。这两个人有意思,一个是国航的空姐,怪不得看上去漂亮美丽,虽然被冻得够呛,另一个则是喜欢西藏而住下来的小伙子,小伙子当然是很有个性的,高大而且潇洒,尤其是那一头帅帅的小脏辫。他们看上去那么般配,理所应当是恋人。那一夜之后,我们成为朋友,巧了,都住在仙足岛。好像多年前来拉萨的人们都会自动选择在仙足岛落脚,几乎没有例外,后来仙足岛住不下了,很多人才慢慢开始散布到拉萨的各个小区安居。

女孩子为了能经常来拉萨,不惜把自己飞的国际航线改为了补贴少了很多的国内航线,她会固定间隔时间段从北京飞到拉萨,那是他们相聚的日子,那些日子,我相信是他们的节日。偶尔他们的喜悦需要分享时,会叫上我这个大哥去他们的小窝里蹭饭,女孩子会热情地带给我来自北京胡同里的各种甜食、面点,虽然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在北京待过很多年,我不会说我不喜欢吃,更不会告诉她我并不喜欢北京人讲话时的儿话音,那种音调偶尔会让我的耳朵很难受,有点痒。我当然明白喜悦需要分享,更多的时候我做一个吃客以及听众就好,有些时候,我知道我存在就好。

他们的房间,温馨且浪漫,男孩子四处贴着他们的合影,房间里到处都是,以此昭告幸福。他们照片中的足迹慢慢开始遍布全球,这时常让我觉得自己很多余,拿现在的话说,我相当于浴霸级的灯泡,这灯泡还时常被他们随时再撒一把狗粮。

我看着这个热爱旅行的男孩子从那个时候起,开始一心想成为女孩子心目中的那个英雄,他开始在西藏折腾,他停下了计划已久的旅行,开起了客栈,做起了旅游,开始拼命拉客赚钱,接着开了两家店,他开始慢慢放弃了从前的生活方式。女孩子会从北京带来各种市面上新鲜的玩意儿放进他们的小窝,他们的小窝一度引领着仙足岛生活的潮流,这样的日子应该持续了差不多三年。

三年后的春天,夜里,男孩子来我家找我,坐下后他说,他们分手了,我记得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仙足岛花台里的月季才刚刚发芽。男孩子在那一段时间里一度消沉,他家院子里常有成堆的空酒瓶,他总来我家里找我,有时候我耐心听男孩子讲述,有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我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他实在不能,也不想放弃在西藏的日子,回到北京,回到格子间,回到拥挤的人群中,去过那种看上去生机勃勃实际上很绝望的画地为牢的生活,而女孩子显然也不能放弃现实中的一切,从此为爱跟他流浪于拉萨,虽然他一直强调说他们很相爱。

在我看来,有时候,这样的相爱就是一种悖论。他们从相恋到后来的分手,那真是为爱超越现实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一段苦恋,看上去曲折复杂,撕心裂肺,其实也非常简单。也许女孩子想要的就是在路上的感觉,而不是一直在路上的生活,男孩子以为女孩子就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一直没明白,女孩子只是喜欢偶尔有这样的生活,那是她生活的调味剂,女孩子更喜欢那种踏实可靠的让人稳定的生活,他们的价值观其实是不同的,最终一定会分道扬镳,这没有对错。年轻人的恋爱仿佛都是如此,爱的时候,轰轰烈烈,都以为对方在这一刻就是自己的真爱,都以为自己很爱对方,其实他们都更爱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人愿意为了成全这段感情而放弃自我,他们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自然也不可能搅成一团泥。我当然不可能也不能掺和到他们之中,我只是觉得可惜,他们看上去那么般配,那么郎才女貌;我也羡慕,羡慕他们还有这么多的青春可以挥霍,还可以撕心裂肺地爱过之后再重来。我给男孩子倒了一杯酒,看着眼睛红红的小伙子,我告诉他:“干了这一杯,回去把你们所有的照片烧掉,忘记她,努力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自此以后,你就算是一个男人了。”我当然相信,普莫雍错与库拉岗日峰,在他们相爱的那一刻会永远刻进他们的记忆,我当然不会知道多年以后的他们站在不同的窗户后面,偶尔想起当年的那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们各自有着一个以西藏地名为名的网名,很多时候,相熟的人会叫他们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他们听见别人叫他们这个名字的时候,还能不能想起对方,会不会想起那些在阳光下在拉萨小院子里的往事。

再后来,男孩子最终还是离开了拉萨,我送他去了机场,他在路上告诉我,那次的分手,让他刻骨。他回了南方,后来的很多年,我陆陆续续看到朋友圈里的他,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一个普通而正常的人了,结婚了,有孩子了,琐碎了,那些潇洒以及诗和远方,渐渐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一年的春天,我在朋友圈告知膝盖手术成功,我已经回拉萨开始工作了。小伙子看到这条消息,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哥,我想你了,想普莫雍错,保重。很巧,同一天,那个女孩子见到我发的内容后也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哥,普莫雍错的冰就要化开了,羊群是不是已经从湖中间的小岛踏着冰面走了回来?你多多保重。

拉萨很小,仙足岛很江湖。

我最后一次去达日冰川,是2016年率队前往拍摄。春天,我们抵达冰川时已经快要入夜,那天的风可真是大啊,吹得人都站不住。我到了冰川下车一看,实在没有可以选择大队人马的宿营点了,我的左侧正前方和侧方都是山脊,要拍摄冰川必须要先跨过它们,它们的身后往上才是冰川,考虑到重器材搬运在这个海拔非常吃力,我得在靠冰川近一点的地方扎营。小山前有一个小湖,好吧,我们依山傍湖开始宿营,这个依山傍湖听上去特别美好,实际上,很糟糕。地面上全是风刮起来的浮土,一脚下去浮土就四处飘浮,大风一吹,人人满眼满嘴都是沙,没有选择,只能快速扎营。全体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扎营,为了抵抗大风我们把各自的帐篷用绳子连在了一起,后勤组在这一天,异常狼狈,当时带了一个别人捐赠的天幕帐篷作炊事帐篷,事实证明,这种帐篷在风和日丽的时候,非常招人眼球,遇到恶劣天气,尤其是风太大的时候,根本什么也挡不住,更可怕的是这种帐篷因为四处漏风,从各个方向钻进来的风在帐篷里会形成旋转气流,这导致帐篷里一直尘土飞扬。入夜时分,匆忙安顿后,我们携带着机器爬上了侧面的山脊,在月光下开始拍摄冰川。当天夜里月朗星稀,风仍然很大,看天气明天会天晴。

晴,晴天非常重要。宿营地海拔5202米,我们实际的拍摄高度已经超过了5600米,在这个高度肩扛手拖,还要赶在日出之前。我们爬上了冰川面,眼前的冰塔林相比前些年已经矮了很多,大多塔林已经消融殆尽,全球气候变暖在这里体现得非常明显。上冰川工作前,我一再强调人身安全,在这样的冰川面上工作,其实和我当年上到珠峰东绒布冰川一样,冰川极不稳定,暗藏裂缝,这些裂缝的下面全是深坑,最下面是暗河,行走于上,每一步都充满危险。西藏春天这个季节的大风总是在午后不期而至,下午,我顶着风在冰川上安排好当夜拍摄的星河冰川场景后,开始慢慢下山返回营地。营地的风居然比山上还大,后勤组一直在帐篷里和风搏斗,我抵达营地时,他们正勉强而努力地为大家做着一锅面片汤,突然,出了一个事故,不知道什么原因,煤气罐漏了,煤气罐口往外呼呼直喷火,看上去马上就要爆炸,一瞬间帐篷里的人就炸了锅,呼啦一下,他们全部扔下锅碗瓢盆撒丫子跑了个精光,我冲进帐篷,拖出煤气罐,迅速把煤气阀门拧死了,我转身站在帐篷门口,大骂这帮㞞包。

天擦黑的时候,石上飞下来了,他从冰川上下来,一步步挪回营地,作为主摄像师的他平常体力一直不错,今天脸都紫了,一问才知道,不是高反,其实是饿的。浩哥递给他一碗面片汤,那是已经坨在一起的面片汤,我也盛了一碗吃。虽然我也很饿,可是我只吃了一口,因为一口就吃了个满嘴沙子四处钻,弄得牙齿咯吱乱响,那种滋味我是没有办法吃第二口,而他,他居然一口气吃了三碗,我看清楚了,他是直接倒进去的,不是吃。从这一天起,他放弃了减肥,最后输给我2000元钱,不过,他一直没有兑现。我要在这里敲一下黑板,提醒一下石上飞同学,愿赌要服输。

大家都在大风中就着沙子喝面片汤,远远过来了一辆警车。

边防警察接到报告后,巡逻车过来了,这里是边境地区。

一番交涉,我们被要求限时撤离,虽然我出示了相关部门的拍摄证明,拍摄许可。交涉仍然无果,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能按要求限时撤离。

这一天,第三次,全组爬山,我们必须去海拔5600米的冰川中间协助他们把重装备运下山来。风一直在刮,一个半小时后,天已经黑透了,在山脊上,出现了一串头灯,那是撤下山来的孩子们,我看着在山脊上艰难下行的他们,那些在头灯光柱中,在风沙里扛着拍摄装备的剪影,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很可惜,在这样晴朗的夜空里,原计划的拍摄是在月亮升起来之后,月光在冰川上慢慢移动的影子,我知道,今天一定可以拍出特别好的冰塔林与星河。我们吃尽苦头,可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这就是生活,遗憾也算是在西藏工作的魅力吧,我想。

我们开始撤离,我决定去最近的浪卡子县。

撤离开始,刚绕行过小湖后前进了大约2000米,陶建成驾驶的皮卡车开始报故障,那是晚上10点半左右。我停车后前去检查,发现发动机明显抽不上来油,我一时查不出原因,当即决定让他和洛旦留下来,洛旦可以和附近的牧民沟通,车出故障的附近就正巧有一户牧民,他们可以前去牧民家借宿。简单交代后我们继续前往浪卡子县,行进约10千米,王川和吉鸿洋的车也开始报故障,我才想起,我只想着拍摄这件事,而忽略了海拔和温度,在这样的高度夜间温度会降得特别低,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我们的柴油车从山南过来的时候加的是0号柴油,一定是油路冻上了。在这个温度和时间点上找救援是不明智的。我当即决定放弃前进,命令他们俩原地守车,裹上自己所有的衣服和睡袋,务必坚持到明天的救援抵达。我带着其余的车辆离开,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0点,他们的抛锚点在海拔5300米左右,气温零下10摄氏度以下,四周一片漆黑。

早上5点全组终于顺利抵达浪卡子县,太早了,这个时间街上还没有饭馆开门,大家又累又饿又困,能敲开一个小旅馆已是万幸,我赶紧安排大家休息。张宇靖和顿珠自告奋勇,他们在县城四处寻找到可以吃的食物后,带上救援工具立即动身前往两辆车的抛锚点实施救援,这一整晚,他们就没睡觉,下午3点,三辆车平安返回了浪卡子,救援成功。

王川后来告诉我,这是他这一年里最惨的一天。我当然知道,在那种温度下,两两相伴,绝望地守在冰冷的车中,在荒原里焦急等待被救援的感受。人救援回来了,车辆并无大碍,我决定全组移动到江孜,因为有一个人说那儿有一个舒适的酒店,所谓舒适,其实就是可以洗衣服、洗澡,免费停车还不贵。同时,高度可以适当降低,我们在这个时间段是需要调整了,这一段的拍摄工作,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高海拔区域,一直没下过4800米,太高了,所有人都吃不好,睡不好,体力透支。休息,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天黑前,我们顺利抵达江孜。入住的时候,由于在冰川上长时间的暴晒,王川的脸开始脱皮,在酒店的柜台上办理入住时,张宇靖眼瞅着店老板用吃惊的表情看着王川,他站在那儿,一个个地登记身份证,同时,他脸上掉下的皮,落满了柜台,这个场景一度让店老板感到滑稽,所以他一直在偷笑。 OW5t/S8R/A1Lv6yyUEKLPW7YbW4HtOwATQ070VuTb5h5RFUIqInaH8ZouQJhSq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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