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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迦巴瓦

在达拉岗布寺的仪式中,旦增顿珠起身从木板上走了下来。僧人们拿来了一个四方形的木盒,盒里装着一些长而尖的法器,法器像一个锥子,最上面是佛头,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带凹口的底座。旦增顿珠握着法器,把它们插入木板上四个角落中摆好的底座里,法器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像长矛,长矛就像南迦巴瓦。

从易贡顺江而下,过了东久村后再折向东会到鲁朗(以前的鲁朗还不是镇),鲁朗绝不仅仅是扎西岗村那个像童话一般存在的村庄。鲁朗山谷的两侧有很多条沟,在它的西侧有著名的东久沟,南侧有一条沟很长,有一年我和村民们骑着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上到了那条沟最高处的河,并在那里露营。那个海子很奇特,海子的水里长着一种看上去非常特殊的水草,那些长长的水草在水中随波荡漾,煞是好看而且神秘。从这里绕过海子翻越正前方的垭口,可以去到巴松错。从鲁朗五寨的方向往东,还有另一条山谷,谷中有条小路通向山另一侧的德木寺,在夏季,紫色的鸢尾、黄色的酸奶花等各种小野花会开满峡谷,人们叫这里鲁朗花海。我在藏区见过太多类似于这样的花海,很多无名的花海,它们藏在深山草地上,花儿们开了又谢,来年再开。去往德木寺的小路要路过一个村子,村子名叫五寨,在这片花海边有一条小河,河的对面藏着一条伐木小道,这条路不好找,因为小路被村子里的木制栅栏围了起来,没有村民的指引,你完全想不到,穿过围起来的牧场后有一条小路,并且可以沿着这条路开车上到山顶。那个山顶叫拜峰台,自从我第一次去到这个位置拍摄过南迦巴瓦日落后,就经常前来,这是一个绝好的角度。山顶大概有差不多4400米,在这里可以以近乎平视的视角去观赏对面的南迦巴瓦峰,稍一低头,整个雅江河谷会全部落于观察者的视线范围内,包括对面台地上远远的村庄,那就是大峡谷入口处的索松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将7000米至2000米的景观尽收眼底,端的是大气磅礴。

日落时分,云层汇聚,山谷中渐次形成的气流开始对冲,天空中风云翻滚,云层如同剧场的大幕一般时开时合,南迦巴瓦在日落时分的金光中时隐时现,因为这样的场景太过震撼,每次都不同,所以我会在不同的季节反复去,有一次去就在春天。

这一次,上山的道路异常难走,3月下旬是林芝地区春雪频繁的季节,我们上到半山腰以后发现小路已被冰雪覆盖,必须停下来自行开路。我没有预料到要面对这样的路况,自然没携带足够的开路工具,没办法的情况下就用手刨,用手捧土来垫路。在努力前进的过程中我看到摄像助理诸葛朗萨(我叫他的小名小牦牛),他拿着自己的饭盒跪在冰面上又刨又挖,最终,这样的刨挖也只是让车队停在了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前面的冰雪已经没膝,车辆已经不可能再向上前进了,为了今天的落日,大家就弃车步行吧,携带必要的拍摄装备,我们徒步上山。

在没膝的雪地中,上陡坡。我们要在超过4000米海拔的区域负重前行,关键是每一步都会踩进这样齐膝的雪窝子里,再拔出来,再踩下去,真是累啊,走得累的人就会记得这踏下去的每一步,所以,累的时候走的路每一步都是人生路,每一步也都会算数。所有人都知道我膝盖不好,也都不让我携带装备,其余体力好的,协助体力差的。漆洋背上了摄影组的大部分装备,他背着重装备往上走,在阳光刺眼的雪地中我发现他没有墨镜,在高原上,长时间行走在强烈阳光照射的雪地上,这很容易导致雪盲,我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了一副我的备用墨镜送给他,漆洋这孩子很重情义,几年后我回拉萨,他还戴着我送他的墨镜。我身后的范立在雪地上挣扎着往上爬,他太胖了,爬不动了就仰面躺在雪地上,对着天空喘粗气,在这儿我才发现航拍摄影师刘蜀雯体力很好,她一个小小个子的女生还能帮着其他人背着三脚架,而且她居然噌噌噌地就走远了。

徒步负重上拜峰台拍摄,苦,拍摄结果全凭运气,这一次运气一半好,一半不好,天气还算给力,遗憾的是主峰在最后的日落时分,还是掩在了云层之中。就算所有人对着南迦巴瓦又是磕头又是鞠躬,它还是没有显露真容。

我当然是特别喜欢这里的,要不然,也不会拖着家人来这里露营。

夏天,女儿和外甥放了暑假,姐姐决定带着他们俩来西藏看我,我想都没想,从拉萨机场接上他们就直接带到鲁朗了,我计划在山顶碰上晴天,在那里看着最美山峰的落日露营,吃方便面,这样的暑假对孩子们来说应该非常完美。

结果,这变成了一次最失败的露营。

那天中午以后的天气变成了阵雨转大雨,我们四个人从山脚下出发,上山的路刚开始很轻松,看着四处盛开的鸢尾,沿着水沟寻找着野草莓慢慢前进。然后就开始下雨了,直到我们冒雨走到拜峰台,花了六个多小时,有好几次,姐姐都累到想放弃。她已经没有十几年前和我轻松走到稻城亚丁五色海的体力,更没有小时候因为父母要上班而没人管我,她需要牵着我爬过两座山头去念小学的劲儿,不过,她还是咬着牙走了上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开始她的身体就已经出了状况,她只是不要我担心她,直到两年后我的纪录片拍完,她才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得了一种恶性肿瘤,需要马上进行手术,我举着电话听她说完,眼泪就下来了,万幸的是她经历了那一场手术之后,慢慢恢复了健康。女儿一整天里就靠着撒娇混,我也没要求她一直自己走,所以,她在大半程的路途中就一直赖在驮物资的马背上,中间有一次很危险,她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把看着她的平措骂得够呛。其实,我骂平措的真实原因是我吓得够呛,不会骑马的人从马背上摔下来,那种危险,没出事,真的是幸运。外甥的体力不错,一直走得很轻松,我们快要抵达山顶的时候,雨更大了,我没对下雨做计划,明显过于自信。为了做饭,我临时找出一块帐篷地垫,拉在了两顶帐篷之间,为了避雨还找了根木棍撑起来,我坐在这块布的下面,开始用携带的瓦斯炉给他们做有火腿鸡蛋的方便面,我的头顶上方一直在漏雨,我的衣服在小雨中慢慢湿透了。山是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倒是蛮喜欢吃我做的面,我对着一碗方便面,闻闻味道就够了,天黑前,雨住了一小会儿,孩子们兴奋地发现了身边高达两米的塔黄和他们身下的杜鹃花。到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开始在帐篷里,在小雨中唱各种歌,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孩子们和姐姐在帐篷中说笑,雨下了一夜,他们居然唱到半夜。

这次露营很失败。

后来我问过女儿,她说,她很喜欢这次的经历,她当然知道爸爸的工作环境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诗情画意,是的,很多时候,我都很狼狈。

南迦巴瓦是山,是刺向天空的长矛一般的山,它在这一带常常是高耸入云,天晴时,抬头才能见到,确实需要抬头,从站的地方看过去,因为太高了,不抬头看不到顶。林芝地区米林县,那儿有著名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其实是大峡谷的入口,入口处有一个镇子,叫派镇。这里是西藏的东南角,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念青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脉最后的汇聚地,这里群山连绵,雄壮陡峭,峡谷深度割裂,山势巨幅跌宕。索松村是近距离观赏南迦巴瓦峰和雅鲁藏布大峡谷入口的经典位置。在这里的谷底是奔流不息的雅鲁藏布江,江面平均海拔约2750米,江面与南迦巴瓦峰顶有着约5032米的高差,这是一个壮观的景象。同时这里是一个典型的垂直分布地带,这座山峰就是西藏垂直分布带的教科书,你可以从海拔4800米以上的高山冰雪带开始往下扫描,在4300米左右的是高山寒冻风化壳状地衣带,3900米左右的是高山草甸带,3600米左右的是亚高山寒带灌丛草甸带,2800米左右的是山地寒温带暗针叶林带,接近江边的2300米左右是山地暖温带针阔叶混交林带。受印度洋沿雅鲁藏布江北上的暖湿气流及高原南下冷气流的挤压,这里每年的4月—10月气象变化明显,降雨频繁,山峰四周常常云遮雾罩,风起云涌,在这里视线可及的垂直落差,便是那壮观的直刺天空的长矛(南迦巴瓦的藏语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多次在春天赶到这里,其实就是为了拍摄这里的以江面为前景的日升日落之中,月升月落之时星空下的南迦巴瓦。这是时间也是空间。更何况,这个季节河谷中桃花大片大片地开在青稞田中。

其中一次,人多,是整个剧组。我们抵达索松村,正值落日,来不及做准备——光线主导一切,急忙带着摄像组摄影组快速下至江水乱石边找好机位,开机。可惜,最后时分,主峰再一次与我错过。其他没有参与去河边抓拍的人,在营地忙着安营扎寨,我从河边的乱石堆里爬回营地一看,他们把帐篷给我扎好了,我仔细一看,不错,他们真好,让我给他们守门,守着牛棚的门。

次日早餐后,我们开始把所有的重型装备转运至江边,在江边乱石中负重穿行,对一个膝盖有伤的人来说确实很痛苦,无法跳转腾挪,我得慢慢地一步步地踩实了才能下去,我知道我不可以摔跤,机器零件坏了大修过,一摔,会散掉。

搬运结束我们开始选择合适的位置组装轨道,这是一种新型的程控轨道,轨道设置动作可以说非常复杂,步进电机十分精密。安装的过程变得异常复杂,我失手将随身携带着的一把工具刀掉进了江水里的石缝中,这把刀跟我多年,简直就像我的护身符一样,顿珠知道我和这把刀的关系,他厉害,从水下的石缝中间给我捞了出来。折腾了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可以开机拍摄穿过桃花丛中的南迦巴瓦了。这一天,我们开始发现轨道控制在程序设计上有重大bug(漏洞),范立和余宣尝试拍摄了一整天,始终不能工作自如。在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这个bug才终于排除,在雅鲁藏布江边强烈阳光的暴晒下,他们三个人在小虫子的包围下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反复测试并解决,这一过程,着实辛苦。这一天,江面上出现了很好看的日晕。

拍摄纪录片,费时费力,需要耐性,这三个孩子为了拍摄夜景,决定当夜开始就在江边宿营,从此后,在所有需要拍摄的地点,他们一直睡在机位边的帐篷中。后来我冬天来的那一次,也尝试在这里露营了三天,沙地很软,但是太潮湿了,早晨起来,帐篷的内帐会因为潮湿而下小雨,这种潮湿直接导致我有伤的肩关节在此后的大半年常常抬不起来。而这一次,我们选择春天在雅鲁藏布江边露营,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江畔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小虫子太多了,整个河谷被一种小飞虫包围,虫子的密集程度大到可以把一个人彻底包裹覆盖。拍摄过程中,摄像机镜头前,全是飞虫。太阳一出来,小虫子立即就会把我们包围,有一些还咬人。吃饭的时候,我得点一根烟夹在手上,试图用烟雾把小虫子们熏开,其实这也仅仅是寻找一点心理安慰,我会认为虫子们并没有掉在饭里,多数时候只能闭着眼当蛋白质吃下去。我转头看,我身后好几个人也夹着一根烟在埋头刨饭。当我们发现自己身上有跳蚤,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我一问才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被咬出来的包,尤其是腰部,一圈大包,红肿且痒。我不知道这是从上一次牛粪堆过夜带来的,还是它们从这个地方的草地上跳到我们身上的,总之,在这里,个个“搔首弄姿”,姿态不雅,我看到组里的两个女孩子,她们从晾晒的睡袋里活捉了几只,没办法,掐死它们吧,她们掐得啪啪响。

拍摄并没有成功,那就必须坚持,接着喂虫子,养跳蚤。

在野外工作其实非常够味儿,早晨,郭毅过江去买各种给养,好心带回来了新鲜的热乎乎的包子,发到我手上,我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这包子怎么是柴油馅儿的啊?我猜了半天,估计是停电,做包子的师傅在和面的时候刚弄了发电机没洗手。

天气不好的时候,大家就守在江边看书,继续坚守在索松村下的江边,必须等天气转晴后才能再继续拍摄。午饭后下午3点半,对讲机里张宇靖和郭毅开始纷纷在电台里骂娘,说我们的房东不干了,他一反之前谈好的总价500元,每多住一天增加100元的约定,现在他居然要求每住一天500元。我们这队人马,只是在他家的院子里露营啊,没办法,林芝桃花名满天下,现在是旅游旺季,我们虽然没住上面村子里的家庭旅馆,也好赖算住进了景区观景大房。我只能让张宇靖和顿珠去找村主任协调,一个小时后,我在江边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协调的结果:房东坚持。因为我们还要用他家的电给设备充电,这样的话必须再给加500元,才可以让我们住到4月15日,怕他再变,张宇靖还让他写了一个收据之类的凭证。我告诉他们,买卖双方有时候就是博弈,如同旅游开发与不开发一样,没有对错,都有理。

下午,我在河边和摄影组弄轨道,对讲机又响了,张宇靖说有游客从山上走下来拍照,现在已经爬不上去了,他们提出想要租我们的车上去,说一个人100元钱,后来听说他们自作主张给游客们涨到了一个人150元,这样居然还有生意。他们说这就算对我们被房东涨价的补偿好了。后来,我听说他们这活儿干得挺顺的,他们前后给组里还创收了七八百元钱,我觉得以后索松村村民可以认真发展发展这个送人上山的服务。

晚饭,后勤组在这家人的炉灶上架起了木柴,他们要做面片汤。有两个人没赶回来参加,是张宇靖和冀英凯,他们俩在村里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需要倾诉的小朋友,那个小朋友一定要拉着他们聊他的爱情,结果他俩没赶上集体做饭。因为没有参与做饭,所以他俩被罚洗掉所有的锅,锅是洗完了,转过脸一看,他俩手和脸都黑了。其实煮面片用的锅是房东的,他家的锅在这个柴炉上估计一百年也没人洗,组里这些做了饭的整没做饭的,我回来看着这两个锅烟黑人,笑了好久,傻得可爱。间歇我们也会找到一些娱乐,比如我们玩弹弓,在桃花树下用弹弓比赛打可乐瓶子,一番比拼,我的技术最好,是的,我从小就是个做弹弓打别人家玻璃的小孩。

索松村的对面山上有一个温泉,叫巴嘎温泉,从索松村往返大约30千米,车到了温泉山下后,需要徒步前往,往返大约有5千米。他们爬上去拍摄的时候,带着手持对讲机,我在河对面的江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说我也知道那里的温泉很棒,本地人认为这个温泉有奇特的医疗功效,尤其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也相信,可我实在不想去爬那个陡坡,我不想去挑战我的膝盖。从温泉那边出发,一直走到公路的尽头,会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步行前往墨脱的通道,人们从这里背盐、背米、背各种生活物资去往传说中的隐秘莲花。我去走过,在路上认识了一个背夫,他叫其美多吉,是墨脱县墨脱村人,他11岁那年就开始背着各种生活物资往返在这条路上,他走了三十多年,当年因为年龄太小,只背得起三十斤盐。作为背夫,他们背在背上的,往往是一家人的生计,是生活,所以后来的他特别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徒步旅行者也背着物资,也要去走那么艰辛的路。他当然清楚地记得从派镇到拉格,然后到汗密,再到阿尼桥,最后到背崩的所有。他思考了很久问我,那些走那么长的路来墨脱的人,是不是就是为了看我们门巴人和珞巴人的生活习惯是什么样子的,要不然为了什么呢?对啊,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完整的答案。

门巴人也好,珞巴人也好,人们都一样,山里的人看着山外,山外的人看着山里,门巴人从这条山路走到了山外,山外的人从这条路走进了白玛岗。我认识的另一个门巴人,叫姑姑措姆,她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门巴人,她在米林县城工作。早年间人们传说门巴人会下蛊,我真不认为善良的她会这样的巫术,我知道她的悲伤,他们说,有一种悲伤会逆流成河。

她几乎和我同龄,但她一直就是难过,她不能念及自己的父亲,一讲就哭,她说:“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到今天妈妈、哥哥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孩子都在我的身边,最难过的事情是爸爸的离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特别难过,那年我才上初二,他走得太早了,我根本还没准备好。我爸爸心地特别善良,是最愿意热心帮助别人的人,村里人只要有困难,我的爸爸一定是第一个去帮助和想办法解决的人。爸爸做的饭是最好吃的,我一直记得他曾经给我们做的饭,那是家的味道,爸爸的味道。爸爸走了,家里就少了家的味道,父母在的时候,我们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父母不在了,我们的生命也就只余下归途了。”是啊,好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好的童年,真的会用一生来治愈自己,这样的事,与人们是门巴人还是藏族人其实无关。

有些悲伤,与生死有关;有些悲伤,其实是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难。 FlIXOl7VJ+qWsYcz2Hr0CmoezXcn9z6KU8mQxCaJfEXGqkKvZ7OoW4SXNmZxV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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